是《西藏一年》还是《江孜几个藏族农民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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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关于西藏的表述主要来自两种声音。一种是大地回春,胜利的号角已经吹响,万物都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弥赛亚带领子民向天堂进发。另一种是阴云密布,家园被践踏蹂躏,中土处在毁灭的边缘,索伦魔君驱使着半兽人向夏尔逼近。两种对立的叙事相互交织,常常使人让人真伪莫辨。
《西藏一年》的问世,为这场持久的论战平添了一种声音。纪录片与同名的导演手记相互映衬,记录了一年之中,发生在八个不同职业的江孜藏族人身上的故事,试图反映普通藏族人的生活。作品作者宣称,这是人类学的,不受意识形态影响,独立制作的。对于西藏,作者说:“这里既不是想象中的香格里拉,也不是等待拯救的蛮荒之地”。
一年的经历,作者获取了诸多影像,也表达了她的困惑与纠结。例如对巫术治病不灵验的记述,对藏族人没有时间观念的小小抗议,对普遍酗酒的不满,对于当地包办婚姻的强烈反对,这些反映了她自己所持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对当地文化的不适应。
目前,展现在观众的是两个版本,一个是BBC的以个人为主线,一个是央视版的以四季为主线。前者似乎更注重普通个体的境遇,后者似乎突出了对西藏全景的展示。而作者的初衷,是因为目睹西藏近年来巨大变化,产生了记录当下的想法。影片的放映在国内外引起了较大反响。人们问,这是西藏吗?
如今,“人类学”这个词汇就像“科学”一样成为一种修辞、一种态度,前者代表客观,后者代表正确
长久以来,西藏就以她特殊的魅力吸引着各式各样的人。对西藏文化痴迷的,远的如大卫•妮尔那样的藏学家、探险家,近的如温普林、海子这样的艺术家,当然现在最多的还是接踵而至的旅游者、厌世者。
书云就是一个对西藏文化有着强烈爱好的人。格勒在《序》中给予书云这样的评价:“书云给我影响最深的,还是她对青藏高原的眷念和对西藏文化的痴迷。”在手记中,书云描写了当年想到西藏工作而遭到家人强烈反对的往事,也回顾了自己多次进藏的经历。她说:“在这一片雪域,我看到了广袤空旷、超凡脱俗的高原。旅行指南说,西藏接近天堂,我想说,西藏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天堂。在这里,自然、人类和他们的信仰和谐共存。我总在寻找西藏令我心醉神迷的原因,是因为我生长的环境——无论是家、学校、宿舍和单位——永远那么拥挤和嘈杂?是因为在商品大潮中产生的精神迷失和困惑?还是像那些纷至沓来的冒险家和探险者一样,也在寻找也许只存于心中的香格里拉?我不得而知,只是一次次回到西藏,在那广袤的高原,路走得越来越长,待的时间越来越久。”大量的关于西藏的记述,就是那些对她热爱的人完成的,《西藏一年》也在其中。
不过,在这里我要对热爱西藏的人说一句话:你们是否注意到,由于对西藏文化太过于热爱、痴迷,以至于无法得到对西藏的历史和现状的客观认识,在潜意识里把西藏幻想成一个乌托邦,或者希望它作为一个不同于现代社会的“他者”永远保持自己的光韵,而不去追问自己——西藏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这个,对于一个人类学家尤其重要。
无论是“立法者”还是“阐释者”,面对所研究的文化,必须时时保持理性和客观,反思自己是否存在热爱或厌恶的情绪,以致影响到对材料描述、解释的公正性。站在殖民者的角度贬低原住民的智慧,还是以朝圣者的心态赞美所接触民族的优良品质,都是不适宜的。换句话说,作为人类学者,必须克服对所研究文化的俯视或仰视。
当然,对于许多人,俯视或仰视是不可避免的。有的人正是怀着敬仰的心情,以及极大的热情投入对异文化的研究之中。有的人则是为了完成上司交给的任务,或得到什么利益,对“不发达民族”研究并写出报告。动机对分析判断的影响往往是关键的。当前对于西藏的表述中,一种是为了完成歌颂的任务记录成就,一种是为了完成诋毁的任务寻找证据,它们背后都有强力的支持。真正做到独立、客观是何等困难。
怀着极大热情去做的人,他们多多少少都受到这种热情的影响。值得一提的是,这些“热情人士”,暂且这样来称。他们多数都对以大城市和大工业为代表的现代文明对人的异化有强烈感受,对自己所处的文明的弊端深恶痛绝,而传统社会的田园牧歌式生活又激发了人们的无限幻想。这种思潮已经经历了几百年,一些偏见根深蒂固,在内心中他们强烈反对这些“纯洁”之地受到现代文明的“污染”。而且这些人往往是那些受到良好教育,对社会持批判态度的人。面对当今中国内地信仰危机、环境污染、方价高企的多重压力,兼有无敌美景、传统生活、虔诚信仰的西藏,自然更容易被想象成香巴拉圣地,成为人们趋之若鹜的地方。关于西藏几乎所有的旅游宣传和艺术创作都在大肆渲染其特有的风光、人文,共同参与编织了一个西藏的梦境。
尽管有些人宣称客观,而做到这个又是多么困难。如今,“人类学”这个词汇就像“科学”一样成为一种修辞,前者代表客观,后者代表正确。运用这两个词汇是为了自己的意见增加分量,而不去深入反思它们到底意味着什么。
“车到江孜长途汽车站,我简直不知身在何处。车站前面是崭新平坦的英雄路——江孜最主要的商业街。街道两旁,店铺一家挨一家:豪华浴室、溢碗面、东乡手抓肉、老李烤肉、江西超市、大拇指网吧、夫妻肺片、曹操饺子王、金苹果干洗店、圣佛诊所等。江孜农贸市场和工商合作社也在这条路上。旅游车、越野车、出租车、电动三轮、人力三轮、农民进城的马车,熙来攘往,好不热闹。。。。。。。新旧交替,这是自然规律,但是最触动我的,还是藏族人的变化。以前在西藏旅行时,我习惯于在颠簸的长途车上听人聊天、念经、摇转经筒, 现在,车前方安装了闭路电视,左右各一个。左面播放的是印度宝莱坞的肚皮舞:性感女人,丰乳细腰,边唱边跳,观众一个个伸着舌头,目瞪口呆。右边播放的是香港的武打片:江湖侠客,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人们不时地发出一声声惊叹。有的孩子还模仿荧屏上的“武林高手”,嘴里发出“嗨、嗨、嗨”的打斗声。我坐在一角,闭着眼睛,心里问:我是在西藏吗?短短几年的变化让人震惊不已。”
作者以上细致地描述想说明什么呢?是表现对社会变迁的惊叹,还是暗示对往日宁静、安详西藏的追忆,对一个美好世界堕落的哀叹?
千真万确,这是一片叶子,不过我想说的是,你见过泰山吗
既然作者提出这是人类学的,我就以人类学的标准来审视它提供的文本。
这部作品为我们提供了不少很有意味的细节。冰雹喇嘛失业,乡村医生找活佛看病,包办婚姻,一妻多夫,普遍酗酒等等。通过镜头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在这块土地上,宗教和巫术仍然深深嵌入人们的思想和生活;传统的思想和习惯依然牢固;以科学精神为代表的现代行为方式开始产生影响。
对于政府来说,女村干部的编制问题,乡村卫生所医生缺乏、医术不高的问题,大学生入学贷款难的问题,进入城市定居的农民因为缺乏技能找不到合适工作的问题,这些是任何一个国家的政府都可能遇到的,在当前中国,这些都可以通过尽快制定措施、落实政策加以解决。寺庙被盗与安装安保监控设施;小喇嘛不能遵守宗教戒律,贪恋红尘;包工头拖欠打工者工资,这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任何国家都会遇到类似的事情。春耕、秋收、节庆、礼佛,这些西藏传统中典型的场景是属于西藏的,是油画般的。我本身感觉或许是因为在西藏时间久了,一切都习以为常了,景色不能使我震撼,天葬也不能提起我的好奇心。不过这些场景也是有一定价值的,至少可以让观众感到:这个,让我大开眼界;这个,我们家乡也有这事。我想说的是,从全景展示的角度,这些镜头也许有用。从展现西藏在现代化过程中的碰撞这个角度来看,这些镜头无用。
这部影片还远远不能称得上西藏一年,连江孜一年也称不上,对西藏全景来说,他只是一些破碎的印象。作者走入了定量研究与定性研究的误区,致使作品既不全面也不深刻。
作者认为这部片子代表了90%的西藏人,这根本就是一个笑话。因为从自然地理、经济活动、社会结构、风俗习惯等等各方面来看,西藏都是十分复杂的,试图以江孜几个人来代表整个西藏人是不明智的。首先影片只体现了一些农民的生活,而西藏拥有大量的牧民。不同地方的藏族人也过着不同的生活。例如,部分海拔较高地区,当地居民由于采挖冬虫夏草带来的收入,已经远远超过其传统经济活动带来的收入,他们的经济社会结构已经彻底改变。西藏城市居民,目前虽然不占多数,但是他们的数量在逐年增多,他们在总人口的比重逐年扩大。其次,在西藏这块土地上还生活着汉、回等许多其他少数民族,虽然藏族占绝对多数,但是这些少数民族所从事的工作对于西藏非常重要。例如,回族从事虫草的交易,在整个虫草的交易链条中占有重要地位。汉族从事许多技术工作和服务业也在西藏社会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再次,片子只选取了传统的藏族人,他们基本上没有什么文化。接受过现代教育的藏族人他们越来越在西藏发挥着巨太大作用,他们才是时代的先锋,而他们的身影也没有在片子中展现。这只是几个藏族农民以及农民包工头、农民医生、农民工、农民喇嘛的家务事。西藏的工人、学生、干部、士兵、游客他们去哪里了?作者还没有摆脱传统民族志研究一个与世隔绝部落或村庄的影响。从统计学的角度来看,这八个人对展现西藏全景的展示没有任何意义。
江孜也并不能代表西藏,它甚至不是一个典型。西藏的地理是由拉萨、日喀则若干中心城市,众多县城,以及这些城市之外的非常广阔的山川、草原组成的。后藏(主要包括日喀则地区)地区是西藏的粮仓,历代政权对这一地区的统治都较其它地方更为深入。而波密、藏北等地在历史上长期脱离西藏地方政权,有他们不同的文化习俗和历史传统。一个半农半牧的普通县或许更能代表西藏,而不是江孜这样一个有厚重历史的农业大县。
从结构的角度上来看,作者没有能体现西藏社会运转的基本情况,使读者了解西藏运转的基本机制。仅仅几个农民种粮、卖粮、打工是不能体现西藏经济、社会状况的。作为社会互动的重要一方,政府的面貌是支离破碎,模糊不清。各式各样的人,他们如何在社会层级上流动;资源,怎样被制造和流通;信息,如何传递,这些情况我们不能在作者那里得到太多。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我们看到一个几乎是静态的西藏社会,所有人都按照传统生活,外界的变化与影响都是琐碎的,尽管有一些不适,人们还是被动接受外界的变化。这应该是马林诺夫斯基那一代人类学家倡导的,可惜在全球化的今天,那样的民族志已经意义不大了。影片中有一个场景是包工头承接第一个政府工程。我想说的是,那项工程应该属于“一江两河”综合开发。这是西藏政府二十多来在雅鲁藏布江、拉萨河、年楚河流域(相当于莱茵河、多瑙河之于欧洲,恒河之于印度)投入巨资建设的大型水利、农业发展项目,其对农业产量提高和经济、社会发展的保障,相当于再造一个西藏。(关于这一点,BBC没有指明。很遗憾,在解说上,BBC所做的只是找准一切机会攻击dang)
也许,由于影像本身的局限性,如果不配以文字分析、图标,全景展现本身就是不可完成的工作,所以那90%也就是无稽之谈。作者在定量上没有组成有意义的样本,但是在定性上也不能做到传神。事实上,只有真正理解了时代,理解了他∕他所描述的社会,才能够在人物身上去发掘。无疑,老舍通过《茶馆》做到了这一点,鲁迅通过闰土、阿Q也做到了,贾樟柯通过《站台》也做到了。当然,那是艺术表现,可以虚构。对于纪录片如何在定性上做好文章,就要看作者的水平了。
之所以有这些质疑,是因为作者打着西藏的旗号,向读者传递了一个被缩小、扭曲的西藏的形象。如果把题目改成《江孜的几个农民》,这部片子还是不错的。
总之,无论从全景展示的角度还是个体生命历程的角度都是不够理想的,因为前者只展示了一场大戏中的一个片段;后者则只将棋子现人,读者们始终不知棋盘是什么样子。
千真万确,这是一片叶子,不过我想说的是,你见过泰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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