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

往返江沪间，见此树颇多，早存一记之心，总以书尘积案为由，未遂。今日闲暇，略为记之。
小时在故乡，人家总在水杉树下。高低错落的大小房屋前后，大凡都有一排排高癯俊秀的水杉，散着浓浓的古旧轻阴气味。夏夜里，偶而远方高楼上，透过层层水杉传来笛韵，清凉可爱。若是白天走在其下，既是苍翠夹道，也可得人面皆绿的清新。
于银杏倒是不多见的。
惟在徽馆见过一株两株。偌大徽馆由一佝偻老人看守。老树龙钟，只可想见当日独立海风的雄古奇伟，劈空壮势。而今数百年过去，沧海桑田，仅有残干。小时调皮，曾剥过树皮，亦曾挖过树洞，如今想来，甚是惭颜。后拆旧宅建新城，徽馆被拆，树，也便不知所踪了。人世的事，更是不便详询的。
高中校园的中庭分左右两大块，左植梧桐，又植银杏。岁月既多，树皆合抱。每逢秋天，便可时时走神，倚着窗台托腮看树叶渐渐转色，渐渐枯萎，渐渐纷飞，概括天空。左多枯瘦大掌桐叶，右多金黄小扇银杏。后读子美“无边落木萧萧下”，由衷感叹此句天造。
读书时，逗留浦口三年许，未尝一至紫霞湖。某秋日，约三五友人穷紫金之胜。车程不知多少，又步行不知多少，虽未有行山云竹霭中之古人清韵，却也衣袂尽绿。惜尚属早秋，霜林枫染只可神往，怅怅。大约此景，只能是去栖霞，濛着深秋凉露才可得的。却有银杏数株，甚高大。树下落叶覆地如黄金，聊备清欢，亦可在树下说些云淡风轻的话。若得青袍广袖，当可于石磴上跌坐、望风、听月，呼客纵饮。算不得有遗恨的。
从北区至光华楼的水泥路，大约很多人是不喜欢，我亦是。不过，道路两旁的银杏却是深深吾爱。白天是不必细观的。至夜，若风朗气清，便可与友人相约跑步。从春至夏，从夏至秋，从秋至冬。遂可看道旁的银杏，四季轮回如有信。春日里，银杏抽出嫩绿的芽儿，柔柔的小扇子迎风轻摇。夏日，叶子渐渐长大，颜色也随之加深。秋日，银杏叶由深绿转黄。这颜色的转，本以为是循序渐进的，却不意总在一夜之间。三年看尽，年年如此。满道银杏尽黄，真真是一夜之间！每每此时节，行其下者，枝叶影影摇摇，漏下月光，碎如残雪。或仰观树梢上之圆月，印着深蓝天幕，透出温婉却醇厚的光来，便知此生好景尽在此了，恰又是跑得酣畅。
千红与万紫，乱插向晴昊。而银杏的金黄，在晴空里，却是沉静而深厚的，或有岁月静好之感。
前日去广陵宝应，见一村中人家，于门前屋后遍植银杏。树甚低矮，亦不丰茂，却也亲切可人，数名儿童嬉戏其下，不避生人。门前溪流淙淙，亦有落叶随之远游。
今日返宁，穿过城门，从北京西路一路向东，满目金黄，银杏萧萧飘落，如此盛大，安谧而宁静。道旁有银发夫妇，牵着手，拄杖驻足。
不过是途径，不过是小雪后一日的阳光依然晴好。如此，便足可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