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平凡的挣扎－－评张国荣电影“色情男女” by 朱夜

出乎我的意料，昨夜竟然梦见张国荣先生。 在无边的黑暗中，一灯如豆，翻过来的木板箱上摊开着打印的剧本，一瓶红酒和两只酒杯。我与张国荣对坐同饮，边喝边谈。张国荣说的是粤语，奇怪的是我竟然听得懂，这就是做梦的好处。他穿着普通的蓝色棉布翻领衬衫，头发有点乱，眼睛有点肿，但精神非常好，兴致相当高。作为导演和演员，他对我写的剧本不断指出其中喜爱的部分和不足之处。他特别提到写到走廊的段落，问我写的时候自己眼睛里有没有看到那样的走廊，有没有想过从那个视角去拍摄这个走廊。我向他详细描述用于创作的环境背景，说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带你去实地看一看。他很高兴，又给我倒了一杯。黑暗的背景中，有一个淡淡的人影。一忽而觉得那是梁朝伟，专注，静静地听着，饮着酒。一忽而觉得那是唐鹤德，微笑，默默地看着，饮着果汁。 然后我醒了，在黎明的微曦中，仍然是孤独一人。阿呆听到响动，懒懒地从书桌上盘踞的地方抬起头来看看我，舔舔自己爪子，伸个懒腰，盘起身子接着睡。 突然感觉胸腹中剧烈的空荡荡的绞痛。如果失去的是一颗光辉璀璨的明星，遗留的是空荡荡的钝痛，那么失去的是敏锐执著的艺术家，遗留的会是更强烈的绞痛。明星灿烂的光辉照耀着人们的眼睛，让他们看不到暗处默默流动的睿智和明净。褪去星光再看张国荣，萃取出的是他才华横溢的表演。 所有角色当中，最容易演的应当是鬼神和英雄。鬼，谁也没见过，只知道它是可怕的，用力去演一个可怕的东西就可以。神，同样是没有人见过，只知道它是缥缈空灵的，用力去演一个缥缈空灵的东西就可以。英雄就是做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的人，大多数人有生之年难得一见，如果做到了，看官们必然点头认同：“对！这就是英雄！”其次容易演的是所谓“本色”角色。例如舒淇在“色情男女”中出演的撒娇任性心地单纯的三级片女星。 最难演的角色是挣扎在社会的边缘上、为钱、为情、为理想、为现实苦恼的小小凡人。这样的人，在同样身为凡人的我们身边实在太多。我们熟悉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面对微不足道的危机的渺小酸楚，他们无助的期待，他们平凡的挣扎。他们有一个通用名：“衰仔”。正因为太熟悉，要从一个电影角色中看这样一个角色看到感动，颇为不易。 “色情男女”便在最通俗搞笑的包装下，把这样一个角色推到前台。凡是常见的烂俗喜剧片的要素，本片一概不缺：黑社会，裸女，暴力，死亡，和稀泥的中年丑男人，被推搡来推搡去的主角。 张国荣在“色情男女”中的扮相，绝对没有表现“优美”的意图。最便宜的衣服，散乱的头发，睡眠不足的面容，委屈压抑的眼神。举止也毫无帅气。开篇和莫文蔚的床戏绝对是用搞笑。失业近一年的导演阿星，连给母亲的零用钱也没有，靠做警察的同居女友养活。刚拍完一部片子，就猛想自己扑向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的奖杯的情形。在半个艺术细胞也没有的黑社会老大面前喏喏地讲述自己的理想，被毫无演技的三级片女星奚落。在不得不当街拍片的时候，剧组纷纷戴上墨镜，而他窘迫得一开始即使戴着墨镜也不敢走下面包车。结果还在现场遇到自己的母亲。在最失意的时候，自暴自弃地想到了拍摄最俗套的色情镜头，然后却不得不面对内心深处的那一个自己。 和那些终究黯淡下去的普通人不同，阿星的心里仍然执著于理想和艺术。所以面对那些令人发笑的尴尬场合，他的神清不是窘迫，而是黯然。这一刻的黯然更是自责。阿星自问：“***我究竟是在干什么？” 面对被观众抛弃的现实，片中另一位导演选择了死亡。面对没有欣赏力的大众，年轻的独立制片人仍然执著于手提的16毫米摄影机。面对现实和理想，阿星在生计和艺术的钢丝绳上，颤颤微微地保持着平衡。他不是英雄，无力改变大众低俗的口味，无力说服黑社会老大继续投资，无力在片场着火的时候抢救燃烧的底片。他在母亲和女友面前自残形秽，在同道眼中是刻意小资的幻想家，在投资人眼中是九流的导演。 通过年轻的独立制片人，他和死者完成了心灵的交汇，坚定了他走自己的路，不再扭曲自我的信心。他一次又一次地跌倒，不是英勇就义，只是在沧桑世道中蹒跚滚爬。虽然身形毫不潇洒，他却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在和女友做爱的时候也痴迷地想着镜头的运用，脑海中出现女性优美诱人的裸体时，手里更紧地抱住正在改写的剧本。他象无人喝彩的足球运动员，在雨夜的泥泞中追逐一个没有定向的目标。 影片保持了最大程度的现实感。对小人物没有理想化地拔高。即使在片尾，阿星仍然只是一个三级片导演，用琐碎平凡的语言叙述着各人的结局。那种毫无做作的质朴、卑微和“下层”感，看似自然流露，实是耐心揣摩反复锤炼的结果。 在这部电影中，最大程度地抹去了张国荣优美的外形带来的自然优势，屏蔽掉耀眼璀璨的星光，把他深厚的功力砸在你面前，细细铺开，让你自己去好好体会，去看出个中滋味。 这部电影中有很多暴笑镜头，举例如下： 某导演拍的文艺片，片名为“没有轮子的战车”，票房奇惨。观众甚至宣称要殴打导演。与阿星合作的监制阿虫指着电影画报说：“战车没有轮子怎么能开得动呢？这种片子怎么有人看！” 床上，三级片男演员很卖力地做着“俯卧撑”动作。女演员机械单调地哼哼着。床很符合剧情地剧烈摇动。镜头一拉，原来是剧组人员在床尾有节奏地推拉床栏。 酒吧里，某当红导演洋洋得意地对失业的不入流的同行和摄影师说，自己将与周星驰、梁朝伟合作，拍摄一部投资巨大、对票房和获奖都志在必得的影片－－－一部歌舞片。 上高中时，我曾经被人猛灌大牌明星演的港片。其中烂片多到不可数。然后我便被灌伤了，好几年不能看港产片。有这样没有鉴赏力的制片人、出资方和受众，这样草率机械的拍摄手法，这样只考虑商业轰动性纯粹摆噱头的演艺组合，烂片怎能不象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呢？相形之下，早已名利双收的大牌明星，仍然磨砺着自己的演技的，探索着电影艺术的，是多么的可贵！ 我看喜剧片，开始看边看边笑，然后边笑边摇头，最后边笑边流泪，直至唏嘘不已的，意大利影片“美丽人生”是第一部，“色情男女”是第二部。在我至今看过的张国荣所主演的电影中，这部为首推之选。（限成人，汗...） 　　 反思我自己的创作，最近陷入了一个瓶颈，久久挣扎却不能自拔。反观自己所写的东西，自己觉得粗糙生涩的，却被推为经典。而自己深刻用心写成的作品，反而没人看，还被不知不绝地靠向不受欢迎的文章类型，常常遭到读者的怨言。听到的最多的话，是“什么时候来个HAPPY ENDING呢？”、“＊＊一定是％％的人，不可以是＠＠的！”、“看了这么多，还是觉得＆＊￥文最好。＆＊￥中的＊＊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什么时候再去写那样美丽的＊＊呢？” 虽然我不靠文字为生，然而文字已经几乎成为我唯一的快乐。如果始终不能突破自我套路，反复地重复自己，在同一个水平上打圈圈，即使这个套路再纯熟，再感人，也终将使我厌倦。难道我注定了永远没有快乐？ 看了“色情男女”，突然想通了。 在现实中，为了生计，不得不扭曲自己懦弱的灵魂，还能算作偷生的必要，那么在无所谓生存、无所谓死亡的网文世界里，何需再次扭曲，而放弃酣畅自我的快乐呢？ 创作者最大的快乐是在宣泄自我的同时取得共鸣，最高境界的是纯粹为了取悦自己而创作并恰好同时获得受众的承认。如果一开始就抛弃宣泄和取悦自我，那么无论在取悦别人的路上走得多远，也永远达不到最高境界。 走自己的路，不要扭曲自己。 感谢张国荣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