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稿) 側記一群Bob Dylan的日本樂迷
来自:馬世芳(http://honeypie.org 可能要翻牆)
1997年二月十八日晚上,大阪車站地下街一間居酒屋裡,我跟一群剛剛看完當晚巴布迪倫(Bob Dylan)演唱會的日本人一齊喫宵夜。我的心情非常好,因為當晚我坐在第一排正中央、正對著迪倫,拿望遠鏡看他,連臉上的鬍渣都一清二楚。能有這麼棒的座位都要感謝一位五十多歲的洋子阿姨。我們在前一天名古屋的演唱會場相識,她聽說我因為票買得晚,好位子都沒了,便掏出自己的入場券、堅持要跟我的票交換。「反正我已經看了四場都是坐第一排唷,我很樂意這麼做,你一定要接受!」我怎麼可能推辭? 洋子阿姨住在東京,十年前才迷上迪倫,所以聽的都是CD,不像老樂迷擁有一堆LP唱片。她的兩個女兒都已經出外工作,一個在教書(『她也是迪倫迷,可是學校不能請假,所以沒辦法跟我一起來,不過我每天都跟她打電話報告今天的演唱實況』--洋子阿姨這麼說)、另一個女兒遠赴國外,在伊斯蘭文化中心工作。我實在很難想像這麼一位和藹的日本阿姨竟然飽讀所有迪倫論述、擁有數量驚人的私家錄音珍藏、還對日本迪倫研究的種種瞭若指掌。她說她切菜、掃地的時候總是大聲放著迪倫的音樂,這樣做起事情份外來勁。 洋子阿姨的項鍊很奇異,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一枚FenderMedium的吉他pick(彈片),用兩片透明壓克力縫在中間串起來、佩掛在胸前。洋子阿姨說:迪倫在福岡的那天唱完安可曲,就走到觀眾席前面把手上的pick拋到前排,被她接個正著,當天晚上她就在旅館把這枚pick仔仔細細地縫成墜子了。不仔細看,還會以為是哪個神社祈來的護身符呢。 剛剛在居酒屋的榻榻米上坐定,還來不及點菜,大夥就紛紛掏出DAT(數位錄音帶)的隨身聽、互相傳借耳機,試聽剛才自己盜錄的實況效果如何。洋子阿姨把機器藏在隨身背包的底層,用膠帶把用不到的旋鈕跟開關都貼死,然後放一捲120分鐘的DAT進去,一切就搞定了。她對錄音效果非常滿意,笑著對我說:「要是你不介意我拍手、合唱、大叫的聲音也被錄進去的話,等我看完所有的演唱會,把這些帶子拷一份完整的寄到台灣給你好不好?」怎麼可能不好?再也沒有比這更棒的禮物啦。 坐我對面的宮阪先生低頭猛喫,似乎有些悵惘。剛剛的演唱會上,他被舞台邊的工作人員發現正在盜錄,於是硬生生把他從第一排拖到舞台裡側,把帶子抽掉沒收,據說那個洋人還揍了他兩拳。我想被發現也不能怪人家,坐第一排、又戴個鴨舌帽,儘管他的盜錄道具精巧絕倫(把麥克風暗藏在眼鏡的鏡架裡,接線從鏡腳伸進領口),這頂鴨舌帽卻有些欲蓋彌彰,難怪變成被鎖定的目標。 這種私人盜錄帶有個專門的名詞,「靴子腿」(bootleg)。這個詞的來由是美國厲行禁酒令的年代,不法之徒藏在靴筒裡的「私酒」,後來引申為「未經原創者授權而在地下流傳的未發表作品」--舉凡演唱會實況錄音、唱片的未收錄作品選、甚至僅僅是同一首歌的不同混音版本,都是bootleg。唱片史上第一張搖滾bootleg就是迪倫原未發表的「地下室錄音」,時至今日,市面上迪倫的bootleg數量仍然勇冠群倫,只要他在公開場合發聲,就會有人錄成bootleg、私下拷貝流傳或壓成唱片販賣。多年來迪倫專家出了十幾本書專門研究他的未發表作品,有的幾乎跟電話簿一樣厚,其中泰半已經有日文譯本,可見這門學問的群眾基礎不可小覷。 二十四歲的小澤有一張白淨的孩子臉,笑起來總是神情靦腆。他隨身帶著一把迷你吉他,專為旅行者設計的那種,尺寸跟曼陀鈴差不多。小澤會唱迪倫所有的歌(你知道有多少首嗎?)在夜深人靜的地下街,我們喫飽喝足、走出居酒屋,小澤拿出這把吉他、就在路上唱了起來:「強尼在地下室/混合著藥物/我在人行道/思索著政府...」我也跟著一路唱下去,大夥興奮地邊走邊打拍子,行人為之側目。兩天之後,我在東京的唱片行閒逛,找到一本專門討論日本bootleg市場的期刊,赫然發現這個小澤竟然在裡面寫了一大篇巨細靡遺討論Neil Young新發行bootleg的論述,真是深藏不露! 左手邊兩個二十來歲的女生,奈穗子跟位津子,正唧唧咕咕笑個不停,興奮地談著當天的插曲:奈穗子在迪倫唱完之後翻身上台、大方地走到他的面前,親了他一下。親巴布迪倫!!感覺怎麼樣?「糟透了」,奈穗子笑著用彆腳的英文說:「他的鬍渣好硬啊!」她跟位津子剛好都住大阪,不過這已經是她們這次巡迴演唱跟的第八場演出了,之前她們從東京開始就一路跟隨迪倫到過倉敷、福岡跟名古屋。還有三場,要一路跟到札幌去呢!她們可一點都不累。位津子從包包裡掏出一張五乘七的相片,裡面是低頭微笑的迪倫特寫,戴著毛線帽。「這是在大阪新幹線車站拍的唷!」位津子說,「他1994年來日本的時候,我的朋友在車站等他,趁他剛下車的時候拍的。知道他為什麼笑嗎?有個可愛的小女生請他簽名,這張就是他正要簽名的時候照的。」 這兩個女孩幾天下來已經跟美國來的工作人員混熟了,還跟他們合照了相片呢!每場演唱結束,工作人員都會把黏在舞台麥克風腳下、給迪倫備忘的當天歌單撕下來送給她們(這是被迪倫踩過的唷),附圖的這張Cue Sheet就是她們影印送我的。 我跟這群歌迷是前一天晚上認識的,在名古屋。這得從我透過網路得知這次公演的消息開始講起。最早我是從一個叫作Expecting Rain的迪倫專業網站(http://www.bob.nbr.no)抓到他1997年日本巡迴的行程表、排出從名古屋到大阪連看三天演唱會的計畫之後,再跑到新聞討論群rec.music.dylan發信詢問買票的細節。許多當地的迪倫迷、還有跟我一樣打算專程赴日看演唱會的老外,都熱心地回了不少Email。其中一封署名加藤的信寫到:二月十七日,在名古屋有一家叫作Blonde On Blonde的酒吧(這個名字出自迪倫1966年的經典專輯),歌迷們要聚會,願意參加嗎?我在演唱會場第一排等你。 果然,我們在名古屋的會場相遇。加藤先生約莫四十來歲、留著香菇頭,名片上印的頭銜是「著述.翻譯」,滿神秘的。我跟我母親一齊在散場後跟一群歌迷會合(她也是資深迪倫迷,不過不像我那樣瘋,所以只看這一場,就跟我分開、各玩各的了),我們跟著坐地鐵、找到這家位於地下室,窄窄小小、大概只有十來坪的Blonde On Blonde。這家酒吧由一對中年夫妻經營,瘦瘦的老闆一頭泛灰的捲髮、蓄著薄髭,長得跟巴布迪倫一模一樣(簡直就像剛從Street Legal的唱片封套走出來似的)。小小的店才湧進十幾個客人就已經擠得水洩不通,牆上滿滿地掛著迪倫從1979年以來四度赴日演出的宣傳海報跟各種紀念品,喇叭播送著不曉得哪一年的演唱實況bootleg。這根本就是某種秘密宗教的神壇嘛。 湧進來的客人之中有一個滿頭灰髮、留著大鬍子、虎背熊腰的德國人,戴起眼鏡活像「死之華(Grateful Dead)」作古的團長Jerry Garcia。他一屁股坐在擠得下兩個日本人的位子上,然後翻開毛衣、拿出DAT機器,得意洋洋地解釋他的麥克風:一邊一個、藏在左右領子下面,而且構造各不相同:左邊的收錄整個搖滾樂團的音色、右邊的則專錄木吉他和不插電的樂器聲。這位Haras先生老遠從德國飛來看演唱會,據他說不遠千里而來的樂迷相當多,光是德國人他就認識好幾個。 大家看到Haras先生的秘密武器,也不甘示弱、紛紛拿出自己的錄音器材,開始討論錄製私人bootleg的技術細節。一片嘈雜聲中,長得像迪倫的老闆說話了:這是一個重要的日子,他決定獻唱幾首歌,娛樂娛樂大家,然後端著酒杯走到店面另一邊,背起吉他,調了調弦、潤了潤嗓;老闆娘則坐在鍵盤前面,彈起在座都熟悉的旋律: 你走進房間/一枝鉛筆拿在手上/ 你看到某人赤裸著/你問那是誰? 你試了又試可就是不明白/當你回家時該說些什麼? 啊啊,集體記憶,1965年。全體賓客齊聲吼唱: 因為某件事情正在發生而你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不是嗎/Mr.Jones? 老闆的歌喉並不怎麼高明,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呢。接下來成為「迪倫那卡西之夜」,所有會彈琴的人輪番上台、唱了一整夜迪倫的歌,從六O年代唱到九O年代,小澤學迪倫的模樣在脖子上架起口琴、唱著Mr.Tambourine Man,洋子阿姨跟幾個年輕女孩湊在一起、戴著老花眼鏡翻迪倫的歌集,跟著大聲合唱。一個矮矮胖胖、典型中年上班族模樣的男子坐在吧檯,忍不住抓起麥克風,模仿迪倫鴨子也似的嗓音,扁著臉唱起I Shall Be Released,歡呼聲幾乎把屋頂震垮。 老闆娘把講到一半的電話用手蓋住、回身請大家暫時安靜一下,然後高興地宣佈了一段話,我問隔壁留著馬尾的的Swanson先生她說什麼(他是美國人、在名古屋的「南山宗教文化研究所」教書,日文講得極好),Swanson先生說:迪倫剛剛離開旅館,已經搭上往大阪的新幹線啦。滿座賓客遂舉杯祝迪倫一路順風,明天大阪見。 回台北已經好一陣子,前兩天收到加藤先生的Email,簡短地提到他後來在札幌跟迪倫見面了,我並沒有問他細節,細節其實不重要。位津子跟奈穗子在網路上的 rec.music.dylan 討論區興奮地寫了一篇報導,宣佈迪倫在秋田跟札幌的演唱會都認出了這兩個死忠歌迷,在唱安可曲的時候衝著她倆直笑。奈穗子在文章裡說,當她在大阪跳上舞台親迪倫的時候,跟迪倫有過簡單的交談:「我可以親你嗎?」「喔,yeah。」......「請常到日本來!」「喔,yeah。」他真的好好喔,奈穗子說。 迪倫在二十三歲的時候是這麼唱的: 我的路途或許佈滿艱險 岩石或許會割傷我的臉 但是有的傢伙根本連路都沒得走 他們只好待在老地方 嘿,嘿,我想我做得還不壞 已經三十多年了。嘿,迪倫,看看這群歌迷吧,你做得真的不壞。 (1997,原載《新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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