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體與抽象之間（作者：Y.T.）

劍橋雜筆之九 一段深綠色的悵惘，引起了許多同學的論爭：有具體的訴求，有抽象的思辯；有的以為校方漠視了"個體乃其身心之主" 的神聖原則，有的強調人生實在是"個體學習適應群體"的社教過程；有的嗤笑如此"無聊"，有的質問何謂"正確"。點檢下來，似有幾個政治哲學與道德哲學的問題值得商討。具體與抽象之間，不涉粗言漫罵，亦不涉幾位同學或意想或身受的千般枉直。 有同學問："校方要求同學們穿校服是否合理？校方要求同學們穿校服的權力又是否合理？"不禁令我想起英美普通法裡一個小人物： the reasonable man。 他是你的左鄰右舍，但你看不見他；他不美不醜，不高不矮，不智不愚，不壯不弱，不算不小心又不算太小心；他的行蹤其實並不詭秘，往往在交通意外疏忽事故的現場你就要找著他：若果你在被告身上讓他溜走了，被告可能會"一身蟻"。 The reasonable man 已有兩百多歲了，今天許多法學家開始對他頗有微言："這個man歧視不歧視，我先不說，但甚麼是 reasonable?麻省的reasonable不同德州的reasonable，邱吉爾的reasonable不同貝理雅的reasonable，科學測不準，數學證不成。你說！"我只能說，我也不知道為甚麼十八成年而非十七。 合理之理，究是何理？一句反問，問得你措手不及，亦問出了四百年的西方哲學來。當你窮極天地，一心要尋覓那超然自明永恆不易之理時，笛卡兒 (Rene Descartes)驀然會首，必會在火爐邊懇切的拉著你的手："智者，不要走我的舊路；你花不起第二個四百年。"甚麼舊路？"你捉不住絕對 (The Absolute)"你不是捉住了嗎？"我捉住了我思想的存在，其它甚麼都沒有。"你信有神就有了。"問問孔恩(Thomas Kuhn)吧，你跳出這個範典(paradigm)就沒有了。"神是需要我去經歷去感受的。"所以理性(Reason)這條路不能通往絕對的理。"數學的呢？"你求的不是數學的理，是嗎？"四百年來就沒有人發現過此路不通嗎？"有，康德(Immanuel Kant)，純理性的批判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那爐幽幽的悶火繼續在燒，你的心已開始躁動："連絕對的理也被打跨了，沒有所謂正確不正確，那還有甚麼可以冠冕堂皇的束縛我？我就是天地間的絕對，只要河不犯井，則我無事不可為！"你發覺人原來可以很偉大。你不待尼采 (Friedrich Nietzsche)的呼召，早投向兼講"自造其命"的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裡去。你愈來愈覺得許多約定俗成的很"不合理"。 火，燒不到四百年。一室清涼之後，有個投宿的，見到屋內盡是不協調的擺設，和散落一地的碎片，便問："怎麼了？"沒有回音。屋主人瞥了他一眼，才說："那是一個偉大的年代，你錯過了。"在屋內走著，走著，彷彿聽到許多舊事舊人，不認識，亦無從認識。一個老鬧鐘還在打著，打著，牢牢的壓著一本書。 偉大的年代偉大的人，都覺得團體組織社會國家全是人的工具。那年代的人，開始質疑為甚麼奧運代表隊一定要穿制服：不穿又如何？那叫自由。那年代的人， 開始穿碧咸的球衣上學，女學生更嚷著夏天只戴bra top：穿又如何？戴又如何？從前程門積雪，今天都不用等阿sir啦！ 那年代的人，學civil disobedience比學"待人有禮"四個字還早；當"社會的約定俗成與個人自由的意願有所衝突"，即毫不猶豫的揀選後者。猛憶那句"拔一毛以利天下，吾不為也"，似乎相去不遠。那年代的人當然會說："為之也，不必為之而已。"那個必字，於焉又背負著多少強權高壓的回響，鏗然一葉，吵醒了福柯(Michel Foucault)在塞納河畔的鐵窗幽夢。 純理性啊，你不能給人在天地間定位，你不能教人何時服從何時抗拒，你不能解釋那一段深綠色的悵惘。中庸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率而不修，何教也哉！許多年青大學生都嚷著要民選校長，肯花點工夫翻查歷史的會發現：世界上第一所大學University of Bologna確實是由學生選校長的--就像選企業董事一樣。只是當年大學生的水平，他們大概就不想知道了。 美國的Oliver Wendell Holmes打過內戰，後來當上最高法院法官。他主張從壞蛋的角度觀察法律，才可領會法的真締。法以防奸，不以獎善。即如夫子說："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學校動用校規，是齊之以刑，固然希望不刑以教；然則，學生力主學校放寬此政，又是否明白"修道之為教"的意義呢？高呼民主的年代，大家似乎都忘了Alexis de Tocqueville的一番感慨：欲支撐民主政體，地利(geography)不及法律(laws)，法律不及民俗(mores)。 只一段深綠色的悵惘，只一個情人節的凌晨。彷彿聽著那投宿者的腳步，窺見他慢慢的翻開了那本書的扉頁：Jacques Barzun: From Dawn to Decadence。 二月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