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东近作(作者惠寄)
来自:王敖(北大教授们的爷爷)
译自亡国的诗歌皇帝 搁下铺张到窒息的大业:那接近完成的多米诺帝国 一时间朕只要一口足够新鲜的空气 * 而突然冒出的那个想法,难免不会被激怒贬损 ——万千重关山未必重于虚空里最为虚空的啁啾 * 声声鸟鸣的终极之美更搅乱心 拂袖朕掀翻半辈子经营的骨牌迷楼 归青田 (纪念记忆) 整个夏天,临睡前去铺开 被汗渍渲染得更老的篾席 再把盔形罩锈蚀了半边的那盏台灯 也移往滑爽的打蜡地板,摆放于 篾席微卷起破损的那一头 他躺下,就着灯,展开一册 《聊斋志异》——望夜里干脆 就着满月 边上,他儿子喜欢看 玉兰树冠和长窗的影子从墙角到天花板 他读一段然后讲解,朔弦明灭 语调各不同。浓郁之晦里 他儿子听见狐妖们踮脚轻点屋瓦 另有魂魄,凄然转过弄堂暗角 脸色纸一样,到水边幽怨 接着是另几个眉月和盈月夜 另几个亏月跟残月切换,枕席之上 他娓娓,演绎更多非人间故事 为了强忍住一个呜咽,为了用他 所有的诉说,不去诉说他母亲的姓名 又一个夏天来临,儿子已到了 他当初噬心压抑悲愤的年纪 凭着栏杆,两个人翻看一册旧书 端详着,终于会显影于遗忘暗房的 颤栗的底片 ——当这个女人 在早先的夏天突然发了疯 从自己的姓名里纵身一跃 沉进河塘,像要去捂紧油亮水镜里 漩涡一样无限收摄高音的喇叭 死和火红的黄昏之上,有另一只喇叭 重叠于落日,仍然在倾洒 喷射拉线广播的烈焰,半枯焦了 野田禾稻、运河与沟渠……穿过 这个女人的道路,入夜之后没于无声 惟有萤火虫把冷月领进了死之黑暗 于是,躲避满城持续的喧嚣 他重温母亲早年向他授受的传奇 恍惚两栖于阴阳世界。梦中之恋 天亮后幻化成光阴的废墟 而现在 从那册《聊斋志异》里,他找回 依稀于母亲所有前世的照片一帧 背面一行字,只为他儿子倏现即逝 ——姓名:归青田,祖母……情人 退思园之镜 现在全都进来了他们拥挤空的戏剧。 回廊蜿蜒又被蜿转;路径交叉,分岔香樟直到枝桠。 直到梢头,卵形叶片错综叶脉。 透过漏窗,游客张望漏窗那边他们张望的水中倒影。 任兰生用一生换一座园林,为了把一面镜置于其中。 他知道他必须攒敛何止十万两银子,才配在园中吟清风明月不须一钱买。 他知道意欲深隐镜中,就得朝离镜更远的方向去退思。 现在,从每个方向他们都逼近,几只电喇叭,导游同一种声音镜像。 每个方向的每位游客是相同的他们。 任兰生未必张季鹰之辈,油焖茭白跟胪鱼莼菜倒是能做伴。 于是,他儿子置镜于菰雨生凉轩映照那退思? 游客远征军现在却占领了镜前竹榻,他们的战利品是一样背景的一帧帧照片。 镜子映现同一张镜子脸;镜子脸皱起面对春水。 睡姿幻想的幻像则迥异。 任兰生用一生换一座园林,却没有来得及匆匆穿越这座园林。 他甚至不曾在镜前竹榻上占有过一个夏日午后。 他更不曾在镜前竹榻上占有一个夏日午后去梦见同一座园林是另一座园林。 在同一座园林或另一座园林,现在,游客于镜中串演幽媾戏。 他们拍留念照,揽导游细腰,或者让导游帮着摁快门,左搂左抱他们的风月。 镜头之镜收摄了念头的一闪而过吗? 当那面镜子由儿子架起,他父亲的一生就成了镜像。 任兰生用一生换一座园林,那园林之镜,说出他向度相反的历程。 他远在天边外思退的进路,被一匹奔马掀翻、阻断于天边外。 而现在他们也全都退出了,空的戏剧再度被抽空。 他们把门票随手一扔,不须一钱如何买得清风明月归? 题《题破山寺后禅院》 耿耿于眼前有景道不得,欧阳修从怅惘发展出一种恨。在青州山斋,他也有竹林、曲径和远钟,微微倾斜支起椭圆形镜子的水潭,花木浓荫里被筛选的阳光,潮气散不尽的泥地,铜绿锈蚀青苔,几枚亮斑,显露钱币大小的黯淡,而可人如袖珍滑翔机那般的蜻蜓,停落处便成了又一个幽处?这恰好他意欲的那联诗境。但不是他的,是常建的。 他几乎一辈子都想着捕捉十来个字,好让自己像百事可乐对可口可乐,科研出一个仿佛的配方,并不青之于蓝,也好蓝之于红。不意间,他平生想见而不能道以言者乃为已有,常建信笔一现的终极物景已在眼前,欧阳修竟尔依然莫获一言。他自称其怀不得,那么他晏息的山斋,也终于不会是他的。而常建偶然探访的古寺,立即就归于常建。当欧阳修题写青州山斋却仍难遣终身之恨尔,青州山斋也归于常建。 现在,大雨一夜后初日嫩艳,我们入兴福寺,架一张桌喝茶,吃松蕈面,听周遭跟鸟鸣相混的麻将。要是麻将代替钟磬,也助人觉悟吗?但是没有谁还能从后面禅院里又一次寻得寂虚的胸臆了。我们只是对东院亭下的那块碑更有兴致。研读之际,我们有尼古拉•普桑《阿卡迪亚牧人》的造型。从摹勒笔划俊迈和警策的那番抽象里,我们知道,常建的诗境也归于米南宫,也归于穆大展,那么,为什么就不归于常喜诵常建的欧阳修呢?穿过一棵古香樟树的如盖阴影踱到寺外,我们大概设想了,我们会拥有怎样的诗境。 影像志 暗场。女领票员拧亮了手电 宾努亲王频频颤抖,颤抖着鼓掌 新闻简报:毛主席高龄横渡了长江 人造卫星掠过电影院上空的白天 观众们各就各自的黑昼。江青同志 陪同尼克松,观摩芭蕾舞剧的革命 有人更去摸索,探向邻座裙底 女领票员又一闪手电。林间 空地上,吴清华跃起世界翻了身 * 他把自行车骑作摩托,又把摩托 开成一艘湄公河上的美军快艇 蛤蟆镜映出刚刚缴获的钢盔和迷彩 他曾在假想的岸上跑片,两边街景 改变了向度。他曾暴走于背向观众的 银幕反面,愈益从终场的豁然大亮 回溯暗和黑,反潮流乱发混杂着藻饰 ——只要他稍停,就顺势被冲走 电影院就响起另一部片子的另一支乐曲 * 那时候跑片未到,两个人中途 退场。两个人眯缝眼回避强光 散漫于整个世界的迷惘 两个人想去烟纸小店,不想 拐进了工农兵公园。小树林筛选 正午的喧响,枝条编织密秘的海 波涛嫩绿翻卷星图,天琴渺远 奏弄屄屌。完事后两个人又能听见 水泥电杆上喇叭广播庄严的沉痛 * 盘旋的胶片要不是噩梦,其中所摄 就不是废墟蜕开又一层蛇皮 哀悼周里,一面黑白影像的 半旗,未朝迸裂的大地鞠躬 但却下降了水晶棺里的冰点刻度 直到仿佛,伟人的身体和主义被保鲜 直到黄昏,观众散场的意绪和步伐 还没有因为刚刚变空的银幕而全醒 即刻就混进巨蟒迷彩的游行去狂欢 * 另有人躲到自我里狂欢。另有人 看毛片,背叛毛思想,勃然雄起了 德育导师……另有人撤离自由化广场 将无政府本能,放浪于器官的 一夜夜集权。而当记忆也告撤离 另有人从头越唱起谋幸福?另有人赶紧 私通未来?他和她再相会 在工农兵公园的婚姻大卖场 款睇款情,各自奏弄自家的儿女 * 现在,撼及余生的余震又摇晃 大半座电影院屹立的颓废。压低的天空 依然掠过人造卫星,定位着广播 泪眼镜头筛选的感动……半旗 现在被扬到了最高位置,去翻卷 大地翻覆的翻身形象。跑片人依然 缠绕在无数旧胶片深处,从密秘 片库里,他奄奄一息的最后呼救 现在,总算撼及,源自历史纪录的震颤 * 一千公里外,又一千零一日。两个人 赤裸,褪身于新买的家庭影院 两个人回头看,液晶宽屏的高清镜子里 照样有两个人,喘吁未来的此时此地 照样有两个人相互暗场,照样各就 彼此的黑昼,发动身体如欲望摩托 像湄公河上的旅游快艇。或许两个人 恰在河上,任流水银幕打湿了屄屌 自我的毛片里……两个人照样款睇款情 说出咏雨之诗的时候…… 说出咏雨之诗的时候 在便利店门口,谁又能想到 一场雨之后还会有一场雪 那个雨中回来的幽灵 雪中已经成了我自己 我正回来,相对于伫立雪中的人 桃花诗 今天也已经变作往昔 ——小林一茶 总有一枝不凋 忆想起,冷雨一鞭鞭 狂抽过后的桠杈之空 尽管空也能幻化桃花 脑穹窿下顽固的不凋 却是被痉挛的思维 催生出疼痛 骨朵欲望的不止艳红 不止开放般蔓延的血 这摇曳的不凋臆造 武陵人,缘溪忘路 曾经访得完美的往昔 他的奇遇,有赖一瓣瓣 梦见了他的桃花之念 在你头骨里无眠着不凋 一枝所思又奈何武陵人 只一天尽享无限桃花 并不能死于沦丧时间的 好的绝境。武陵人于是 坠入此夜,重新忘路 斜穿大半座都市的忧愁 他站到一树经不住冷雨 反复虐恋的乌有底下 承应你颅内 他的桃花 正因疼痛而一枝不凋 正因疼痛,你臆造他 为你去幻化 仅属于你的无限桃花 莫名镇 一条河在此转折 就已经造就了它 何况还有 两岸水泥栏杆的粗陋 剥落绿色的邮政建筑也足以 构成它 再加上两三棵树 荫阴里停着大钢圈自行车 小银行是必要的设施 玻璃门蒙尘,映现对街 蒙尘的学校 广播在广播 广播体操反复的广播 另一些影子属于几个人 不愿意稍稍挪动自己 在桥上低头看流水 在家庭旅馆的椭圆形院子里 看一盘残棋浮出深井 百货铺。菜市场。剃头店 网吧幽黯因为从前那是个谷仓 于是 从电脑显示屏擅抖的对话框 到来者跨出,来到了此地 他其实不想找在此要找的 正当这么个时刻……这么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