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只口红》 殴丫
第一章
我用的第一支口红是我母亲的,一支不知道什么牌子多少深浅的口红。我站在板凳上踮起脚尖,一手扒着五斗柜,一手伸出去,把一个药箱一样的化妆锦盒拖过来。我胆战心惊,天窗那一方灼热的阳光偏偏贴在我的皮肤和衣服上,白刃刀一样夹杂着一丝丝“??辍毕斓难?腥味,锦盒拖动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像无数个针尖刺痛我的耳膜。我好几次停下来,战战兢兢,忐忐忑忑侧耳细听,昏暗的卧室里好像长着无数双阴森的眼睛看着我,有一张躲在衣橱里的嘴发出冷笑。我回头看看母亲和妹妹同睡的那张大床,冰凉的幂席似乎随时会“喀啦”一声,一个青面獠牙的鬼跳出来凶悍地嚎:“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贼骨头!内奸!小婊子!放下,放下——!”
我猛地打了个冷战,可是一种要命的力量把我死死拖住,那力量抑制我跳下板凳冲到外面,我像一个吊死鬼一样被勒住脖子挣脱不开。我抬起下巴,觉得那样就能看清楚那个在我视线上方的锦盒,紧张几乎使我忘记了哭泣。那粉红色的锦盒上细细描绘着东方红、太阳升,一朵朵向日葵整齐有序地向着太阳张开笑脸。我知道这个经年不用却纤尘不染的锦盒里有一支口红,过年的时候母亲给妹妹仔仔细细地涂上红艳艳的口红,最后在眉心一点,丑陋的妹妹咧嘴一笑,顿时满室升辉,她像年历画上的娃娃一样,全身的肌肤都散发一阵阵异香。从那一天起我天天都在预谋窃取这支半截头的口红,有好几次我踮起脚尖站在板凳上拖那个锦盒,但是每一次我都被刀刃般锐利的恐惧感逼回自己的小房间。我知道今天我离成功不远了,我仿佛看见时光倒回了许多年以前,年轻貌美的母亲端坐在桌前,细长的腰杆挺得直直地,她对着锦盒里的镜子姿势优美地涂抹口红,我仿佛又看见时光飞跃了许多年之后,长大了的我挺起饱满的□端坐在镜子前涂抹口红。
锦盒终于拖到我跟前,我像怀抱圣婴一样虔诚地托着它。打开锦盒,“嗒”地一声致命而美丽的轻响,我在第一层没有看见口红,不过那没关系,它一定在第二层,我小心翼翼捏住第一层的横脊掀起来。这时候我看见一条又黑有粗梳理得油光发亮的麻花辫满满地塞在底层,像一条壮硕的蛇盘踞在锦盒里,乍一见这蛇一样的东西,我倒抽了一口凉气,锦盒“啪”地掉在木地板上,我也随后从板凳上跌下来,地板发出“吱吱嘎嘎”几欲断裂的哀鸣。我的恐惧一下子攀到顶点,这时候我终于看清楚那是一条两头都用红头绳绑着的麻花辫,那支我梦寐以求的口红躺在麻花辫的一旁。我趴在地上,向它伸出手去,这几乎是一种出自本能的反应,我想假使真有一条粗壮的黑蛇看守着它,我也会不假思索地向它伸出手。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旋出口红,仔细地闻着那让我神魂颠倒的异香。
“臭×啊,你拆房子啊!”
我听见脚步声在楼梯上发出“嘎吱”的哄闹,仿佛幸灾乐祸一嘲笑我。
我知道我死定了,我以最快的速度从地上爬起来,捡起麻花辫和七零八落撒了一地的东西,放好,盖上锦盒,扶好板凳,踮起脚尖放回原处,我在最后一刻跳下板凳爬到床底下躲好,天衣无缝,完美无缺!然而这一切只在我的脑子里过了一遍,我想我天生没有这么灵敏的身手,要命的是当母亲推开卧室门时,我背靠着五斗柜坐在地板上,锦盒放在我的膝盖上,我对着镜子像模像样地抹着口红,那异香如千军万马势不可挡地朝我不设防的鼻孔奔腾而入,我的脸一定生动娇美,并且一脸不要命的笑容。
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红唇,还有一脸卑微的、讨好的笑容,“视死如归”只是我的白日梦而已。又黑又粗梳理得油光发亮的麻花辫像一条大蛇匍匐在木地板上。
母亲的脸上是一成不变的狰狞的美丽。
许多年以后当我回忆往事,我总是想不起为什么母亲那么讨厌我,我那个大饼脸、他鼻子,胖得眼睛的地方只剩一条缝儿的妹妹却深得母亲的宠爱,每个阳光很好的早晨,母亲就给她穿上漂亮的印着小花朵儿的衣服沿着秀水河踩着“滴滴答答”舞蹈般清脆的脚步去集市。而我,只能穿着死人般灰白色的土布衬衫推开阁楼上的老虎窗向外张望,唯一能给我安慰的是破瓦罐里那几棵纤弱得好象喘不过气来的太阳花,它们在窗台上安静地盛开,每天都绽放出一个白天的鲜亮活力,然后我把萎蔫的花瓣掐下来,用那饱含着鲜红液滴的花的尸体涂抹我的嘴唇,鼻尖闻到的是死亡的味道。我是那样虔诚地向往一支属于自己的口红,可以带着娇艳的笑容走上街头,嘴唇散发着诱人的异香。
我得到的第一支真正意义上属于我的口红,不客气地讲,是我偷来的。那是我小学最后一年的冬天,一个下着雨的黄昏时候,我穿了破布鞋的脚踢到了一个漂亮的白色皮包,我看见前面有两个女人撑着伞,有说有笑地上了桥。我认识这两个女人,在我所居住的小镇上到处分飞着对这两个女人的传闻,谣言被涂染成一片暧昧的绯红色。年轻而神秘的漂亮女人,而且是操着一口脆生甭响的京片子的外地人,突然有一天租下了秀水河边一间阴暗的江南小屋,让那原本散发着水杉木浓烈霉味的木楼里传出香气和叮叮冬冬的音乐,这使小镇上所有已婚或未婚的男人心猿意马起来。几个多事的老太婆经过多次的窥看终于陆陆续续地打探到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那个红色的,开朗而多话,并且积极地开始学习小镇上艰涩难懂的吴地软语的女人叫做萍,已婚,丈夫是个海员;另一个白色的,温柔而沉默,见人总是缥缥缈缈一笑的女人叫做静,也已婚,丈夫也是一个海员,两人是妯娌关系。因为家中的另一个兄弟欠了一大笔赌债,全家跑出来躲债。那些老太婆们听着似懂非懂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省份的“弯舌头”,一边咬牙切齿地表示对赌博的痛恨,一边心怀鬼胎地各自回家。小镇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寂后又骚动起来,因为随着岁月的飞逝,那两个更加神秘的丈夫一直没有出现,而且在那个社会风气史无前例得好的年代里,人们也不太相信赌博逃债这档子事。这耐人寻味的谜底直到那一年饿除夕才解开,有两名男子来到两个女人同住的小屋。于是,春节的时候,镇上的人们看见两对青年夫妇手挽着手,幸福洋溢地漫步在秀水河边的石板小路上。春节过去不久,谣言在平息了一段时间后又像春天的野草一样长了起来,并且变成男男女女脸上一抹心照不宣的怪异色彩,不仅仅因为两个海员的妻子竟然是床底下藏了几箱子书的知识女性,而且人们还在传说着别的什么,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那个寒冷的黄昏我捡到了萍或者静的皮包,当我想喊住她们时,我突然又闭了口,因为我突然想起来,这是一个年轻女人的皮包,她们的嘴唇上泛着鲜艳欲滴的玫瑰光泽,我灵敏的嗅觉可以闻出空气里那缕幽幽的异香。我想这个皮包里一定有一支口红!就这样,我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像任何一个初次得手的小偷一样怀着兴奋而慌乱的心情在那个皮包里拼命翻找,终于,我在一个夹层里找到了一支口红,一支用过以后只剩下半截的口红。我握着这支口红,幸福得直想哭。
几年以后,当我和初恋情人重提这段往事时都不免带着一种释怀后的心酸。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遗落在泥浆里的皮包其实是一个圈套,一个心血来潮突然布下的陷阱。那天我还是出现在她俩的小屋门口,饭桌上飘过来诱人的饭菜香,收音机里唱着:“洪湖水,浪打浪……”然后“哧”地一声,我听到菜倒入油锅的声音。
红衣的女人乍一见我就露出惊喜之了:“小姑娘,吃过饭了吗?来,进来!”我在门口
忸忸怩怩不愿意进去。红衣的女人冲后面喊道:“她来了呢!我早跟你说过,我赌赢了吧?”
白衣的女人端着一盆油淋过的小白菜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那是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地观察这两个女人,她们带着温暖得让我受宠若惊的微笑,使我觉得这低矮潮湿的小屋里好象盛开着两朵稀世奇葩,光芒万丈。我心里很喜欢这两个女人,然而大人们传开散去饿谣言又让我望而却步。红衣的女人伸出手在我脸上捏了捏,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多俊饿小姑娘啊!”
我的脸涨得通红通红的,从背后拿出了那个包,可是我那平时总是苍白的脸偏偏爱在这个时候给我捣乱。
“这包是你们的吧?”我用轻得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红衣女人把包接了过去,“这包是你捡到的?真是个拾金不昧饿好孩子!”
“你看看包里少什么没有?”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似乎总在干蠢事,该说的时候跟个 哑巴一样,不该说的时候一个劲儿多嘴多舌。
她真的打开包检查起来,我的心狂跳不止,我觉得我随时会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板上,或者随时用粗嘎的嗓子说:“我是个贼骨头!小□!不要脸!”
红衣女人很快检查完毕,她似乎只是随便地翻了翻做做样子,或许她只是看看那个皮夹里的几十块钱在不在。然后她就把皮包传给了白衣女人。
“进来坐会儿吧,我们应该谢谢你的。”
“不,我得回家了。”我看见她们似乎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眼色,脸上还有着嘲笑似的表情,我没看清,因为那个时候我急急忙忙地就转身逃掉了。
其实在她们交换眼神的时候就已经发现皮包里少了那半支口红,许多年以来,我一直深深地感激她们那宽容和谅解。她们满足了一个小女孩卑微的虚荣心,使我永远钟爱这世界上像口红一样娇艳而芬芳四溢的美丽事物。
让我再来回忆一下小巷尽头那幢两层的阴暗的小屋吧,那个我曾叫做家的地方,尽管我是多么得不乐意这么做。无论是阁楼窗口的那盆太阳花,还是河边石阶之上的那几株粉红色的凤仙花,所有这些能带给我美好记忆的东西在那种沥青色的主色调下都变成了羸弱的陪衬品。
我的丑妹妹,她扬着轻快的步子拿起簸箕奔到后门外,在换糖担的吆喝声还远在石板小路的另一头时,她就像灵敏的猎犬一样“噌”地坐直,伸长脖子,侧耳细听,然后她像撒欢的刚满月的小狗在整个家里团团转,木制的楼梯和二楼地板不住地发出抗议声。抗议无效,妹妹找到了许多废弃的尼龙纸,我的几本用过的练习本,最重要的,是天井水缸旁边的一簸箕鸭毛,然后她胖胖短短的腿跨出了后门口,寻着换糖担的声音跑去了。
我一直纳闷着美丽的母亲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丑孩子,从大人们的话里我知道母亲是美丽的,而妹妹是丑陋的。于是那些爱管闲事多嘴多舌的老太太们每次看见妹妹都要叹气:“哎,美宝真倒霉,瞧这小姑娘!她那个大女儿那么齐整,怎么这个小女儿就……哎,美宝真倒霉……”
哎!哎!哎!从没牙的嘴里发出风箱一样刺耳的叹息声,长得丑的那个人是妹妹,为什么可怜的是我的母亲,要说可怜,难道最可怜的不应该是我吗?我受着这个丑丫头的气,她不是很丑吗,为什么她不找块布遮住她那张脸,为什么她可以这样毫无心事一哈哈大笑,她不该为她的丑感到无地自容吗?她为什么还是喜欢跑出去丢人现眼,她为什么不难过,不自卑,不伤心落泪,不想去死?为什么她的丑要我来背负责任?
我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妹妹在哭了!确切地说她在尖历地嚎叫!我听见她叫的居然是我,我听到了,“姐——啊——姐——啊——姐——姐!”我从床铺下的垫絮里扯出两团棉花塞到耳朵里。
“姐——啊——姐——啊——姐——姐!”
震耳欲聋,为什么没人用毛巾塞住她的嘴巴?“姐——啊——姐——啊——姐——姐!
”声音已经像潮水般涌向阁楼,“姐——啊——姐——啊——姐——姐!”
我跳起来猛地来拉开门,一看见我她愣了愣,随即又嚎,只是这回称呼变了,“妈——啊——妈——啊——妈——妈!”
我的母亲像一只忠心不二的狗一样突然从屋外的不知哪个角落跳出来,直向我住的小阁楼气势汹汹地奔来。
妹妹的小眼睛一边仔细地观察着我,一边更卖力地嚎,满世界都是这叫人发疯的嚎叫:妈——啊——妈——啊——妈——妈!”
我扬起手重重地抽了她一个耳光,手感很好,我乐得直想在整个房间里滚来滚去。为什么我不跳来跳去呢?因为我住的小阁楼低矮异常,人都不能直立起来,从小到大就是在这压抑阴暗的房间里睡日本人那种“塌塌米”,我只能滚来滚去,不能跳来跳去,甚至不能站直来挺直腰板!我把地板擦得干干净净,闪闪发亮,在门口铺一张报纸,把鞋子放在报纸上。几乎我所有的小学同学都羡慕我有这样一个小窝,可他们不知道夏天晒热的房顶使这儿闷得像蒸笼,冬天风从角落里直灌进来,最要命的是梅雨季节老虎窗那儿一直漏水一直漏水,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浸得散发出霉味。所以我喜欢金光灿灿,秋高气爽的日子,可惜南国的秋天像流星一样一闪而过。
正当我美滋滋地想象时,“啪!”脸上传来麻木的灼热感,这时候我才发觉原来我根本没打妹妹,而母亲却打了我。
“她怎么欺负你了,告诉妈妈!”开堂了,一成不变的先斩后奏。
妹妹嚎得上气不接下气,“换糖担……糖……呜啊……姐姐把糖抢走了!一点儿也不分给我!”
天哪!不知道外面哪个野小子抢了她手上的糖,而我早在比她更小的时候就不迷恋那种粘牙而难吃的糖了。我的童年已经被无情地流产了,我尚且不找她算帐,她却来污蔑我。
“啪!”另一边的脸上顿时也烧起了麻辣火锅,我的整个脸都气血翻涌。我把一辈子的恨都积在我的目光里,我死死地盯着妹妹,直把她的胆怯盯出来,反正是不想活了,我要她也尝一尝麻辣火锅的滋味,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的手已经高高地扬了起来。
并没有预计的那么爽快,我只感到手上传来灼热的疼痛。妹妹愣住了,她一定没想到我敢当着母亲的面揍她。愣过之后,她号啕大哭起来。看见黄豆般的眼泪从眼睛处的那条缝里滚出来,我终于觉得畅快淋漓,我脸部的肌肉已经难以抽动作出笑的表情,但是我的眼睛在笑,哪怕我笑得眯起了眼睛,我也能感觉到我眼睛里流光溢彩的笑容。
母亲一定更加想不到我会出此一举,她像母狮一样扑上来。我跌倒在地板上,随即又被她提起来,她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摔来摔去,就像镇头那个疯子玩泥巴那么地摔我,她捏我,掐我,用巴掌打我,用拳头砸我,也用她穿了鞋的脚踹我踢我碾我。
原本以为一顿拳脚也就了结了,但是那毕竟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得罪妹妹,为此,当太奶奶需要有个小辈去照料的时候,母亲牵着我的手去了那座狭窄绵长一如洞穴一样的老宅子。或许那是我童年时代最灾难深重的一个冬天,那个旧而不破的老房子一如长年累月躺在床上老而不死的太奶奶一样散发着阴森森的鬼气。每天每天,我都尽心竭力地照顾枯瘦得像这个冬天里最后一片挂在树杈上的叶片般的太奶奶,这并不让我感到怎样的痛苦,尤其当我从她黄浊而昏花的老眼里阅读过去时,我可以像任何一个暖着小脚的老女人一样,脸上泛出安详的佛光。神智不怎么清醒的太奶奶还会和我聊天,只是尽管她说得头头是道,我却听不太懂,我想她大概把我当成了她的某个孙女儿,她一会儿表示对我的关心,说:“囡啊,东头房子床下有个箱子,里面全是干荔枝,去拿来吃,你脸色不好。”一会儿又换个口气,一脸哀凄地说:“囡啊,你要想开点,天下男人那么多,奶奶保准给你挑个最好的!”
白天是很好过的,最要命的是晚上,幽深的宅子很早就变得黑漆漆的,去隔壁九叔公家吃过晚饭,又带碗热饭菜回来。那个没有电灯的走廊伸手不见五指,我关上院门,关上大门,穿过一个佛堂,这里供着许许多多龇牙咧嘴又缺胳膊少腿的塑像,我胆战心惊地往那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的走廊奔跑着,我觉得地上的暗处随时会骨碌碌滚出一个被敲掉的佛像头,它张开嘴“啪!”地咬住我的脚,我觉得高处木椽上仿佛悬挂着无数双眼睛,它们一路目送着我。我跑跑跑,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脏狂跳不止,有时候会想我手里托着的真是饭碗吗?但是我不敢往下想。
最后进了卧房,我急忙反身关上门,用门闩闩紧,好象外面所有的妖魔鬼怪全让我闩在了门外。有时候死盯着那木门闩,真担心它突然“喀啦”一声断裂,一个鬼突然破门而入,我摸索着找到了床头的灯绳,一拉……这一天的酷刑终于结束。现在,我终于领教了母亲的厉害。
太奶奶永远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楚,她感觉到昏黄的白炽灯亮了,就说:“慧玉啊,你来啦?”她叫的是某一个孙女儿的名字,我怀疑那个有着美丽名字的女子早已幻化为一缕幽魂,死寂的小卧房里顿时升上一股诡异之气,那贴满补丁的灰纱帐,那窗口疯狂舞蹈的棕榈叶都把我的心脏勒紧,吊在一个无底洞口。
早晨,打开卧室的门,眼前又是山洞黑漆漆的走廊,我的苦难又开始了。
年关将近的时候我开始生病发烧,母亲开办年货时终于开看我,当她下决定让我留下来时,我再也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吃过中饭她就提着篮子准备回家,我看见她走远了,一直过了石桥,我就一边抹着眼泪远远地跟着她。她吼着要我回去,像赶一只偶尔在半路跟上来的野猫也狗一样,最后她从路边捡起小块的破瓦片朝我扔过来,她声色俱厉地骂:“臭×,你回去伐?回去!”
“妈妈……”我绝望地哭着,她最后提着篮子快步走向七拐八弯的小巷,很快就甩掉了我。我烧得迷迷糊糊,走着走着就迷了路,最后是九叔公把我领了回去。
大年三十早上,太奶奶突然显得清醒了,她认出我不是“慧玉”,她说:“你是美宝饿
女儿吧?怎么大年三十了也不回去?”
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低下发烫的面颊,我窘迫地说:“妈妈让我来照顾太奶奶。”
“你想不想回去啊?”
我哽咽着说:“想……”眼泪又刷刷地往下流。
“那我让九叔公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说,可是当时一种绝望的心情使我觉得,假使我迷了路,我随便进哪户人家做了人家的女儿孙女儿也就成了。
“你几岁啦?”太奶奶又问。
“十三,过了年就是十四了,是虚岁。”
太奶奶满意地点点头,随即从她那干涸的昏花的老眼里突然淌出了混浊的眼泪,她喃喃地说:“都十四年啦……我的慧玉哟……”
我想她又泛糊涂了。
那天我一个人提着一篮子九叔公送的年货,脚步轻快地回家了。我想,就冲着这一篮子的年货,母亲也不会打我的。很奇怪的,我竟然极其顺利地穿过了那些七拐八弯的江南小巷,那可是我在梦里都做不到的事情。每天晚上我都做着回家的梦,在荒无人烟的田野,在人迹全无的废弃的小巷里不停地找,可是怎么也找不着回家的路。
当我看到离镇不远的那座高高的爬满了老藤长满了小树的石桥时,我幸福得热泪盈眶。
尽管我发着烧,两边脸颊通红通红的,但是我的脚步像小鹿那么轻快,“嗒嗒嗒”钉了钉子的橡胶底棉鞋踩在石板路上,“嗒嗒嗒”,像一首歌那样。
路过镇口,萍和静的小屋开着朝南的小门,萍穿着漂亮的粉红色华达呢外套蹲在河边的石阶上洗鱼,静坐在门口织一件快要完工的鲜红的毛衣。
“小姑娘,好久不见,去哪儿啦?”粉红色的萍远远地就招呼我。
我把篮子抱到胸口扬了扬,“我去照顾我太奶奶了,这是我九叔公送的年货。”
“哎,很沉吧?”
我点点头,带点儿炫耀的口吻说:“有糖、花生、年糕,还有一条腌肉!”
“还有年糕啊?”萍惊喜地说道,好象年糕是她的,“这种年月能有年糕吃,真好!”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反正母亲也不知道我的篮子里有多少年糕,于是我走上她们家的台阶,把两条白花花的年糕塞到正织着毛衣的静怀里,一边退着走一边笑着说:“明天是大年初一,按规矩一早起来要吃年糕的,你们也下点年糕吧,和点儿青菜就更好了。”
静忙着追出来,把年糕塞回我的篮子:“哎哎……这怎么行?”
“我还有哪,这个送给你们。”我使劲扭动着双肩拒绝。
“那也不成。”
萍洗完鱼已经上了台阶,她笑道:“人家小姑娘这么有诚意,我看收下吧。”
静摇头:“这年头有一斤粮票还不定能不能换到年糕呢?她妈回头要知道我们暗里收了两条年糕,还不晓得要怎么整治她呢?”
“我妈不会知道的。”我说道,虽然心里不免有些发虚。
静仔细地看着我的脸,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把自己的额头贴上来,“小姑娘,你在发烧呢!”
萍二话没说,那湿手在昂贵的华达呢外套上擦了擦,拉起我的手就往屋里走,“我们这里有点儿退烧药,你应该吃药,烧了多久了?”
她们俩像招呼自己的小妹妹一样热情地迎我进屋,一个端来冒着热气的开水,另一个拿来了药片。我吃下药,静又捏了捏我衣裳的厚薄,埋怨道:“哎,你妈怎么搞的,这种破棉絮做的棉袄哪里挡得了寒气?我没来南方以前人家都说这儿暖和,一来了才知道又阴又冷,我们北方都睡炕的,还有暖气,一到这儿,我们俩都长了冻疮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使劲搓我两只冰凉的手,我觉得她的手软软的,温温的。
萍说道:“你那件粉白的套头毛衣不是太紧了吗?我看她穿正合适,我去拿。”
不一会儿,毛衣拿来了,她们要我立刻穿上。
“穿里面吧,挺紧的,贴身穿着暖和。”说着萍就来解我棉袄的扣子,我也不犹豫,天冷,就很利索地脱下来了,又脱了一件无袖背心,这才拿过粉白毛衣套上。毛衣的确有点儿紧,但是我穿刚刚好。我很满意地低头看看,突然发现□那里有两块微微翘起,夏天的时候还没这么明显,只是两个疙瘩,当时我还狠狠地愁了一阵子,不过我的小学同学燕子说那是正常,不是病。
她们俩显然也发现了我胸部的异常,萍掩嘴笑起来,伸手就要来摸,“小姑娘长大了呢!”
我赶忙双手护胸,但是静比我先一步挡掉了她的手,不满地瞪了她一眼。我于是急急忙忙把外面的衣服穿好。
萍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你有胸罩吗?我想也没有,你穿的是肚兜吧?”
“小龙!”静愠怒地喝止,不过即便如此,她的声音也柔柔的,我知道了,原来萍不叫萍”,而是叫“小龙”。或许静也不叫“静”,而是别的什么。
许多年以后,“小龙”这个名字变得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我似乎常常在梦里一遍遍地听到静幽幽地在耳边呼唤:“小龙——小龙——小龙……”睁开朦胧的泪眼,记忆渐渐地沉淀下来,静静的黑暗中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我回头,眼前依稀看出是丈夫脸部的轮廓。
然而,那声音刚才还真真切切地在耳边回荡:“小龙——小龙——小龙……”
“小龙——小龙——小龙!”
那个晚上我的烧还没退,没等子夜的鞭炮声响起就早早入睡了,我正在发汗,思维如同隔壁婆婆理的纱线,断断续续的。但是新年的鞭炮声过去不久,我突然被凄厉的喊叫惊醒了,就是那声音:“小龙——小龙——小龙!”
谁会在大年初一的凌晨发出如此凄厉恐怖的叫声呢?
“小龙——啊——救命啊!小龙——不要啊!小龙!……”
我打了个冷战,把被子蒙到了头顶。那叫声没一会儿就噶然而止了。我迷迷糊糊地想:大概是我做梦吧,小龙?谁是小龙?这个小镇上没人叫小龙。
第二天一早,母亲掀开我的被子叫我起床,她的脸色像窗台上的霜一样冰冷,她说:“你太奶奶没了,今天早上过去的。”
我愣了愣,想到昨天早上神志清醒的太奶奶还在跟我说话,心里一阵紧缩,不禁又打起了冷战。老人们说的“回光返照”是多么得神准啊,太奶奶昨天的样子就是明显的回光返照。
我因为母亲会觉得是我昨天擅自回家而导致了太奶奶的死,我正担心着她会不会骂我,谁知道她却自言自语地说:“早死不死,过个年都不安生,硬要撑到九十岁。”我奇怪地看了母亲一眼,她拿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又自言自语一说:“烧已经退了。”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似乎从未做过如此亲昵的动作,她甚至从不对我笑。
“妈妈,昨天晚上你听到什么了吗?”我边穿衣服边问。她已经出了门正要往楼下走,听我这么说又回过头来,她眼尖地看到了我的白毛衣,但是竟然没有刨根问底,只淡淡地回答了我:“那两个女人不是干净人,昨天晚上来了一帮人把她们抓走了。”
这消息比太奶奶的死讯更让我吃惊,我问:“为什么抓她们?”
母亲不耐烦地说:“都说了,她们不是干净人!”
我慌里慌张地穿好衣裤,连被子也没叠就下了阁楼,匆匆扒拉了几口饭,妈妈领着我和妹妹去太奶奶家奔丧。路过两个女人的小屋时,我看见那扇门破了个洞,上边的转轮坏了,歪斜在一边,屋里屋外一片狼藉,一盆万年青摔碎在台阶下。我还发现只有两条白花花的年糕还好好地码在门槛下的青石板上,昨天在她们家逗留了很久,临出门我掀起盖着竹篮的毛巾才发现,原来要送给她们的年糕又放回了原处,上面还有一个白纸包好的小包,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胸罩。我在一些年轻时髦的姑娘家里见过这个东西,当时我的脸烧得更红了。我没舍得扔掉它,而是赶忙把它塞到裤兜里,那儿立刻传来一阵阵令人兴奋的灼热感。然后我把那两条年糕悄悄地放在她们家门槛下一块干净的青石板上,干完这一切,我像个小偷一样很快溜走了。
现在的我已经有成熟而丰满的胸部,那个小胸罩是再也戴不了了,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它小心地收藏在我的衣箱里,和那些如烟一样难以捉住的往事一起牢牢锁紧。
我记得当我看见那两条年糕时,我的眼泪就默默地流了下来,我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跟在母亲后面,妹妹在她背上乐颠颠地东张西望,然后她突然叫起来:“妈妈,姐姐在哭哪!”
“太奶奶没了,姐姐当然伤心地哭啦!你也要哭。”
“我为什么要哭?我才不哭呢!”她喜洋洋地哼起了歌:“东风吹,太阳照,全中国人民……”我哭得更加伤心了,我知道并不是为了太奶奶,我是在哭那两条年糕,它们孤零零地摆在那儿,怎么没人发现呢,多好的两条白花花的年糕啊,用一斤粮票也不定能换来的两条年糕。
这些年来,每年的大年初一我都要吃很多的年糕,当山珍海味摆上桌面,让年糕的美味越来越苍白时,我还是坚持吃年糕,我知道自己是想把那两条年糕的份给吃回来,可是我也知道,吃再多的年糕,也无法挽回过去的损失。就好象一个丢了十块钱而伤心哭泣的小孩子,当路过的好心人给他十块钱时,他会哭得更伤心地说:“如果我没把它弄丢,现在我就有二十块钱了。”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小孩子。
小时候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掉在地上不能吃了,我会干脆地再在上面踩一脚,然后就当自己什么也没损失,地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反正不能再吃了,就不用再去念念不忘恋恋不舍。
这种做法总能让我高高兴兴地忘掉心疼的感觉,但是那一次不行,因为那两条年糕不是留给我自己吃的。
小镇很快恢复了平静,小木船又在小桥流水间穿梭往来,伴着那一声声悠扬的“咕吱——咕吱——”,人们很快忘了那两个女人,那座旧房子稍作修理后租给了一户到镇上做木匠的三口之家。这个古镇啊,那些斑斑驳驳的朱漆柱子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的风风雨雨,那些木头窗子歪歪斜斜,勉勉强强遮挡住绵绵不绝的梅雨。我总以为这一排摇摇欲坠的旧房子会在一场强台风之后夷为平地,然而它们如同九叔公家天井里那株伤痕累累的老银杏一样,即使佛堂,老宅都已轰然倒塌,它却依然可以苟延残喘。今天我乘着公交车经过秀水河时,河岸之南已建起了大医院,周围高级商厦鳞次栉比,然而河岸之北,那幢我住过的旧房却和那整排旧房一起被当作水乡古镇的遗迹,由政府审批而保存了下来。
今天早上,我经过女儿房间时,看见她把脸贴在玻璃上,不是一边脸贴着,而是正对着玻璃,我说:“你干嘛呢?”
她吓了一跳,回过头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充满戒备地看着我,我在想,那个时候,我也是这么看着我的母亲吗?我眼里看到的不是惊恐的自己,而是那个美丽而狰狞的母亲。记得当我在太奶奶的葬礼上扫视那白茫茫的一大群远亲之后,我问母亲:“他们之中有叫慧玉的吗?”当时的母亲,脸上除了狰狞之外,竟有一丝惊恐掠过,她沉下脸说:“你听太奶奶胡说,她老糊涂了。”
其实我并没有告诉母亲这是太奶奶告诉我的。
从母亲的表情里我分明读到了一个事实,那叫“慧玉”的女子确乎存在过,但是母亲的态度使我从此不敢再开口提“慧玉”二字,反正那也只是一个去世已久与我毫不相干的人。
当我沉在过去的记忆之海时,我的女儿已经像奔逃的小鹿一样溜出了我的视线范围,我定睛一看,刚才她用身体遮挡住的地方,在她贴脸的高度,印着一个清晰鲜嫩的唇印。
我走上前用指尖轻触那个唇印,会心地一笑,我想我一定要把我最好的一支口红送给我饿女儿,让她向这个阳光明媚的世界绽开最美的微笑。我发现此时的我泪流满面。
那支我偷藏了的口红一直被我小心地放在一个抽屉的夹缝里,后来我只用过一次。那是在我们小学毕业的联欢会上,我在去学校途中的一个僻静处拿出一小片破镜片小心地涂抹了一点点,绝对是看都看不出来的一点点。那天当我高高兴兴地回家时,我的母亲仔仔细细地盯着我的嘴唇看。我的脸立刻涨得通红且发紫。我的脸一红,她就咆哮起来,她打我耳光,一手揪住我的辫子一手用洗碗刷锅的湿抹布死命地擦我的嘴,然后她把我推倒在地板上,从我书包里翻出了那支口红,动作利索得像个查案老手。
她随手把口红丢在门外的阴沟里,然后冲到楼上,翻箱倒柜地找出那件粉白色的套头毛衣,用剪刀绞个稀烂。我听见她嘴里一个劲儿在说:“那种女人的东西也敢要!那种女人的东西也敢要!……”
第二天,我在那个排泄生活污水的阴沟里找回了我的口红,我跑到镇外的田间用水沟里的水仔仔细细地洗干净,在夕阳下晾干。口红真是神奇的东西啊,它依然艳丽无比,芬芳四溢,一点污浊之气都没有沾染。正当我握着口红准备回家时,我的母亲在半路上截住了我。她说:“扔掉,给我扔掉!你自己扔!”
“妈妈,求求你……求求你……我一定会听话的,求求你……”
“掉在阴沟里你也会去捡,这么脏的东西你也要,你要不要脸啊?!扔掉!”她一手指指水流湍急的小河。
当一个羸弱的小女孩无力抵抗她专制的母亲时,她只能屈服。我展开掌心,恋恋不舍地看着我那心爱的口红,眼泪“吧嗒吧嗒”溅在口红上,我狠了狠心,把它扔在河滩的浅水里。
母亲嘲讽地笑笑,随即吼道:“你还想要!啊?你还想要!你还想要!”
我双手护着脸,想抵挡她劈头盖脸的巴掌,她一边打我,一边推搡着把我挤进河里,我没有凉鞋穿,破了洞的布鞋很快湿透。
“捡回来再扔,你还给我做死腔我就把你按到水里淹死算了。像你这么不要脸的女儿我要来有什么用?”我站在溪水里,捞起那支口红,正当我犹犹豫豫时,母亲突然一把夺过去一扬手远远地扔出去了。“咚!”地一声,口红摇晃了几下,立刻下沉。
母亲心满意足,带着洋洋得意的笑容走了。
我站在溪水里伤心欲绝,几次想跳进水里一死了之,可是我天生是个胆小如鼠的孩子,怕鬼,怕黑,更怕死,我想我要是疯了该多好,镇上那个疯子成天都嘻嘻哈哈的,他一定很幸福,我想我要是死了也好,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我怕我死了就要永远埋在地底下,和那些乱坟堆里其他的死人朝夕相伴,我怕这个。
我在河滩的草坡上呆呆地坐到天擦黑,河畔的草絮在夕阳下由银灰变金红,柔柔软软地在风里招摇,我那么伤心,它们却充满了幸福的妩媚。晚风像招魂般呜呜地低低哀鸣时,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梗乖乖回家了。
回到家,母亲不无嘲讽地说:“那河又没有盖盖,你怎么不跳下去?”
第二天,我央求会水的燕子潜下河去捞我那支口红。我一遍遍地问:“捞到没有?”而燕子气喘吁吁地探出水面,刚开始她还能说:“没有捞到。”后来她只是筋疲力尽地冲我摇摇头。
于是,我童年时代的美丽梦想就这样永远丢失了。
第二章
我还记得在我家隔壁有一个老太婆,她似乎终日坐在家门口理那些乱成一团的纱线,她和别的老太婆不太一样,因为她很沉默。别的老人,都可以称呼“××的奶奶(或爷爷)”,但是这位老人膝下无子,孤身一人,所以我只能称她婆婆。婆婆有理不完的纱线,红橙黄绿青蓝紫各色都有,以白色居多,而后来这些纱线都被织成了漂亮的布,彩色的做寿衣,白色的做丧服,这位老人在做完了所有的衣服的那个晚上把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在床沿上,然后用最后一股彩线编成绳子上吊了。我们居然都不知道她几年来一直从从容容地经营着自己的葬礼,她的表情那么安详平静,解开千丝万缕的纠纠缠缠然后仔仔细细地绕在纸卷上最后织成布做成衣服,这充满了诗意的死亡曾让我深深感动,当然,那都是后话了。使我注意到婆婆的是她那个收音机,以前我一直不知道她居然还有一个老而不破且音色绝好的收音机。有一天我正在做作业,隔壁突然传开琵琶弹奏的声音,“当——得啷得当——”,然后是一声甜而软的苏州小调,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很有名的评弹。
我寻着声音见到了理纱线的婆婆以及她那部收音机。婆婆给我搬来了一个小板凳,于是我坐下来静静地听,那是自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听到和“东方红,太阳升”调子不一样的音乐,当然,除了“那两个女人”的收音机传出的音乐之外。
我最喜欢的九月来临,没有雨,天又开始变得凉快起来,我的小阁楼正是最舒服的黄金时段。后来软软甜甜的评弹成为我耳边久久萦绕挥之不去的爱的咏叹调,我在“当——得啷得当——”中由一个女孩升华为一个女人,告别了暗无天日的少女时代。直到今天,假使我无意间听到那熟悉的“当——得啷得当——”我仍然禁不住那天籁的诱惑,那一声声吟唱已经带上浓重的爱欲色彩,让我激动得全身发烫。
就是那个九月,我已经是初中毕业班的女生了,我站在五斗柜前细瞧自己,我的□饱满而圆润,柔软而□,屁股变得结实,微微敲起来,在腰后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小腹之下已经长成一片茂密的森林,然而我仍然觉得我少了什么。
那个叫静的白衣女人回到了小镇上,这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这一次她不像上次那样悄无声息地来,她很嚣张地住进了秀水河南岸一幢新造起的白色小楼里,临河的一岸有个小平台,铁栏杆上绕满了郁郁葱葱的凌霄花,她还有一辆永久牌的女式自行车,很醒目的红色。
那个之后,住得起这种小洋楼算得上富豪了,当人们正在揣测什么样的人会住进去时,白衣女人静的到来让所有人惊得几乎掉了下巴,一切都显得耐人寻味,她的男人难道是海员?
她的钱是哪里来的?她为什么会回来?最关键的,是那个与她关系暧昧的萍哪儿去了?这一切都无从知晓,因为白衣女人变得冷漠,即使她微笑着与镇上的人点头打招呼,人们也能从她温柔的笑容里感觉到逼人的寒气。
有人说她是来报仇的。
我也在这种冷漠的微笑中却步了,尽管每天上学我都要绕过小河,翻过小桥,从把白色小楼前经过。
那个九月,我又捡到了她从后车架上震下来的皮包,她骑得很快,我没能叫住她。现在回忆起来,我始终难以说明这件事对我的意义,它即是幸福的开端,也是灾难的起点。但是,我不后悔,从未后悔。
我拿着她的皮包在大铁门的门口犹豫了很久,我的眼睛几乎认识了每一株玫瑰花,又将它们温习了一遍,然后我才看见她在二楼的一个窗口注意我,我扬了扬手里的皮包,她示意我进屋去。
最后,我终于来到了那幢华丽的小楼里,我想我可能是第一个走进这陌生禁地的外人,我照例把皮包交给她并让她检查一下里面少什么没有。我看见她笑了,她问:“你怎么没拿口红呢?我记得上次你把口红留下了,这一支可是新的,我特意为你留的,没用过。”
我的眼睛掠过她的化妆台,我看到那里有一深一浅两支用得只剩半截的口红。
“那个时候不懂事,真是不好意思。”
“你喜欢这支口红吗?送给你吧。”
我摇摇头,“我妈不让我用口红。”
“那上次那支呢?”
我的胸口掠过一阵隐隐的疼痛感,“被我妈妈扔掉了,她还为此打了我一顿,我不敢涂口红,那支口红我只用了一次就被我妈妈发现了。”
她叹了口气,好象是在为我哀叹:“可怜的孩子,来,过来,我为你涂点儿口红吧,你的唇色太苍白。”
我忧郁了一下,还是半推半就地在化妆台前的一个圆凳上坐了下来。她旋出了那支没用过的口红,但是她最后还是换了化妆台前较深的那一支。她左手托住我的下巴,右手开始在我的唇上细细地涂抹起来,我觉得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我记得那个冬天她为我搓手的时候,她的手是温暖而柔软的,当然,不管怎样,我都喜欢。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观察她,她化着淡淡的妆,眉毛很仔细地修过,眼睛有一种静若止水的安静,她的嘴唇,也许是因为口红的关系,
有一丝妖冶的美丽,唇瓣微薄。许多老人都说薄唇的女人命也薄,没福气,想到这里我急忙挥去这不详的念头。她吐气若兰,我想我闻到的香气不单单是口红的味道,还有她身上的香气,也许是某种香水或化妆品的味道。尽管现在的潮流都在提倡自然美,可是敢这么说的女人一定不敢一点儿化妆品都不用就“自然美”。所以无论现在还是那个时候,对于那淡淡的香味我始终很钟爱。
她说:“你的唇形很好看,和她的有点儿像。”
那个“她”一定是红衣的女人——她唤做“小龙”的那一个。我问:“她也喜欢用口红吗?”
她定定地看着我的嘴唇,含糊地应了一声,我想她一定想起了什么。这时候墙上的钟“当当……”地敲了起来,我急忙站起来,我说我要回去了,一边用手背猛地擦去口红,我想要是母亲发现我用口红,免不了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别的孩子,即使他们的童年遭受过棍棒,但是上中学后他们的父母几乎无一例外都停止了打骂,但是我的母亲似乎一直是老样子。
“别乱擦别乱擦!”她急忙阻止我,当我把我的顾虑告诉她时,她点了点头,去卫生间拿来了干净的湿毛巾。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嘴唇和下巴上涂开的口红擦掉,然后她用吸水纸又小心地为我擦拭,我在镜子里可以看见自己的嘴唇因为用力的揉擦仍然红红的,我有点儿担心。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把我推到镜子跟前,“你看,擦干净了,用不了多久就看不出来了。”
我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真是我吗。为什么平时在家对着五斗柜低矮的小镜子,照来照去也没发觉呢?我的唇嫩红红的,脸颊像两个水蜜桃一样,死灰般的白色连衣裙穿在身上也没那么碍眼了。
她慢慢地凑到我左耳边,耳语般地说道:“你真漂亮。”
我低下头,“漂亮有什么用,妈妈不喜欢我。”
“可是我喜欢你。”
我心里微微一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但至少不是讨厌的感觉,我看见她的手微颤,渐渐上移,靠近我的□,我的心跳和她犹豫的时间成正比地往上翻腾,最后她只是揽住了我的腰。“我可以亲你吗?”
我稍稍回头,她的脸很近,几乎挨着我,我看见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浸染着一种欲望。
我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她当我默认了,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遍,最后落在我的唇上,她双手轻轻地托住我的下巴,慢慢地,慢慢地倾向我。
我在镜子里看着两个接吻的女人,我的脸突然由水蜜桃变成了红富士,我继续观察着镜子里的变化,她的手滑到后面,一手托着我的后脑勺,一手揽住我的腰。相对于我无动于衷般的反应,她显得有些激动,呼吸开始急促,手上开始用了力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么激动,我实在没觉得有什么好激动的,我只是觉得她的嘴唇很香,很柔软,温度也由冷变热,这时候她湿漉漉的舌头突然伸了进来,我一下子觉得有点恶心,别开了脸。
我用手背擦了擦嘴唇,我想我的反应让她有点儿难堪,我拿起放在一边的书包轻轻地说:“我真的要走了。”
走出她家的大门,我警觉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没发现有什么人看见我,这才迈开步子赶快回家。但是我忽略了致命的一点,那就是:当她吻我的时候,她的嘴唇上涂着口红!而我忘了擦掉,只用手背随便抹了两下,想挥去让我不安的感觉。这粗心大意让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甚至搞不清是不是因为这小小的失误而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母亲一下子就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氛,她直截了当地问:“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我赶紧低下头。
“你的嘴唇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变得尖刻。
我低着头,捂着嘴唇匆匆地爬上了自己的小阁楼,刚放下书包,还没来得及找块布擦掉嘴唇上的口红,母亲就推开了门,她狐疑地看着我,弯腰向我逼近,因为房间低矮,她只能爬行,我觉得她像一只随时会扑上来的母狮。
我坐在凉席上全身发抖,像只惊恐无措的小动物,一见了凶猛的天敌除了吓得缩成一团,什么也不会。
“你涂了口红。”她凑到我跟前,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我仿佛听到了猫科兽类从鼻尖发出的喷响。“你到那个女人的屋里去了。”又是一句肯定句。
“妈妈,我什么也没做。”我心虚地说道。
“那她呢?她有没有碰你?她碰你哪儿了?是不是这里?是不是这里?”说着她用手狠狠地捏了我的□,又往我下身掏过来。
“啊,妈妈,不要!”我吓哭了。我记得当我第一次来月经时我表现得并不是很慌乱,
因为那个时候很多和我同龄的女孩子都来过了,燕子用草纸包了草木灰捆在月经带上,可是我没有草木灰(我们家做饭都用煤饼炉),我更没有月经带。于是我翻箱倒柜找出两条旧内裤来折叠了一下垫在内裤里面,每天换洗一次。然而第三天我那眼尖的母亲就用手在我裆里掏了一下,她带着说不请是幸灾乐祸还是老谋深算的表情看着我,我当时羞得无地自容。
我挣扎着爬向另一个角落,但是母亲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拽了回去。她恶狠狠地嚷道:“你让那个女人碰了!你让那个女人碰了!你这不要脸的,小□!小小年纪你就干出这种丑事,不要脸的!……”
我哭着哀求:“妈妈,不要,不要……”
叫骂声夹杂着我的哭声,我想这个时候妹妹一定得意洋洋地在下面的房间里偷听。突然我感到母亲的手伸进我的裙子,她一把扯掉我的内裤,一双有力的手轻易地拉开了我的双腿。
天哪,那个让我如此难堪的部位就这样暴露在她的面前!
我死命地挣脱了她的钳制,连滚带爬地下了阁楼,妹妹坐在厅堂里好笑地看着我的狼狈相。我连内裤也没穿就跑出了家门。傍晚时分小镇上人来人往,我拼命忍住哭泣,可我还是感觉到了路人一双双灼热的眼睛。这其中有很多人我都认识,我觉得他们好象都看出来我没穿内裤,每一个人的眼睛都盯着我的下身。我羞愧得直想去死!
当我跌跌撞撞地闯进她家时,她正准备吃晚饭,看见了我,她愣了愣。
“还是让她看出来了?”
我奔过去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可是我不敢说,我羞于启齿,这种事我怎么好意思说呢?我于是只好委屈地大哭,把难堪都化成眼泪倾泄而出。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安慰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我不是逃到好友燕子家里,而是径直奔来这里找她,对于她我应该是感到陌生的,至少远甚于燕子。
我刚刚平静下来时,母亲就来了,“碰!碰!碰!”我们都到了敲门声,不用猜我就知道是她,“碰!碰!碰!”
我像受惊过度的小动物从她身上跳开了,她指指楼上示意我上去,等我躲到二楼一个墙角后,她才去开门。
“我女儿是不是在你这里?”
“你女儿?不是,我不知道。”
“胡说,我看着她过来的!分明是被你藏起来了!”
“说了不在了,她和我非亲非故,你赶跑了女儿怎么来找我?”
“她一定在这里,我非把她找出来不可。”
“这是我家,你要敢乱闯我让派出所抓你!”
“好啊,看他们抓谁?看他们抓谁?你自己不要脸,别把我女儿扯进来。”
“哎?你干什么?这是我家!”
“什么你家我家,告诉你,你敢对我女儿不轨,我去告你耍流氓!”
“我哪里耍流氓了?你看见我对她耍流氓了?你认为我跟你女儿之间就是耍流氓?我到底哪里耍流氓了?”
母亲迟疑了一阵,随即发狠地朝二楼吼道:“死货色!你有本事!你今天晚上要是不回来,你就永远也别回来!”
我听到了关门的声音。当她上楼时,就看见我蹲在地上掉眼泪,她把我揽入怀里,我呜呜咽咽地小声哭起来。那天晚上在她家里呆得很晚,最后我站起身准备回家,当然,那是个让我无比痛恨的地方,可是我无可奈何,谁叫她是我母亲呢?所以我还是不得不回家。
“你喜不喜欢这支口红?如果你今天晚上留下来,我就把它送给你。”
我看见她手里拿着那支半截头的口红,此时此刻,这支散发着异香的口红对我来说不啻于一种诱惑。尽管我说着:“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拿小东西来哄我。”可是当我打开门后还是重新把它在我身前关上了,这无疑把自己逼上了绝路。我慢慢地走回去,虽然动作迟缓,但没怎么犹豫就接下了这支口红。
深夜,我的鼻尖闻到唇上甜蜜的香气,我像祭坛上的童女安安静静平躺着,认命地等待着属于我的末日和另一次生命的诞生。她在黑暗中用双手寻找我,她的吻从我的脚趾开始,在我身上开辟出千万条金光大道。我听到她嘴里发出哽咽,喃喃地呼唤着:“小龙——小龙——”我不知道那个名唤“小龙”的红衣女子到哪里去了,但是假使她不说,那么我也永远不会问。很多人非常在意自己被人爱着时会不会不幸沦为另一个人的替身,他们怨天尤人,自寻烦恼,但是我不在乎,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以后也没有在乎。当她呜呜咽咽地呼唤“小龙——”时,我还怎么在乎这许多呢?不过在当时我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后来我还是不在乎,而那个时候,我想我之所以没去想是因为或许我还没有爱上她。
那个时候的我对性一无所知,她的吻已经足够让我全身激动,我想男女房事大抵上也不过如此。倘若她是男人,那么过些日子我定要大肚子了。当她伏在我身上吸吮我的□时,我出神地看着黑暗中隐隐约约的天花板和吊灯。大概从那一天起,我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有这种感觉,我仿佛看到一个童稚的自己站在波光粼粼的小湖对岸,岸上芳草凄凄绿树茵茵晨雾飘飘。那个童年时代少不更事的自己正在注视着现在的我,她的嘴唇上涂着鲜嫩的口红,她的瞳人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般纯净,但是她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我,默默不语,冷眼旁观。我知道她在用她的清纯来衡量她的未来——我的现在。我和她之间隔着光影流转的湖波,也隔着永远也无法跨越的时间的洪流。无论我在这一岸欢笑哭泣游戏劳作升腾堕落,那一岸穿着美丽衣裙,戴着可爱草帽,怀抱一束□花的自己总是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我。
我看到眼前一片银光闪闪的湖面……
那个时候多么贫穷啊,几乎一无所有,身无所依,只需半支口红,我就出卖了自己的童贞。
第二天,她给我找了一件雪白的衬衫,一条花格子的红色背带裙,当然,还有内裤。穿上这些,镜子里的我已经出落为亭亭玉立的少女。我拒绝了她的相送,“嗒嗒嗒”踩着石板小路回到对岸我的家。母亲并没有把我赶出家门,她冷冷地笑过之后说道:“那是个不干净的女人,你以后也不干净了,你们这是不正常的,以后看谁还理你?”
她的话好象一句诅咒,渐渐地,我发现镇上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都拿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我,我几乎感到一种致命的窒息。过去我母亲对我拳脚相向时,那些人对待我尚且热情有礼,然而现在他们也和母亲一样敌视我,这是一种可怕却无形的隔离和歧视。甚至连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同学燕子也开始躲我,最后她在一次放学回家途中挑明了对我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去找那个女人啊?”
我呆呆地看着她,找不出一个词来为自己辩护。
“如果你不肯的话我们以后就不要一起回家了,我爸妈叫我以后别和你来往,我还和他们吵过,可是……那个女人真的不正常。”
最后,我失去了朋友。后来我又去找过白衣女人几次,我觉得我像是染上了可怕的毒瘾,尽管我自己很想戒掉,可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走进那幢白色小楼。我知道其实要停止这么做很容易,只需要一剂很强的“苦口良药”。我的脸一次比一次苍白,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我真的中毒了。那些带着暧昧之色又骇人听闻的传说变得更加离谱却又可信,连我自己都不免害怕起来。我想我已经中毒太深,不可自拔了。有一天我妈在我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一把夺过我的饭碗,操起天井里晾衣服的竹条衣架子把我抽额遍体鳞伤,这样,我算是找了个台阶下,把身上的毒素去掉了,于是我不再去找那个白衣女人了。
妹妹是在那个五月出事的,当时我的小阁楼在梅雨将至时就已经闷热而潮湿,我趴在老虎窗前的地板上温习功课准备初中毕业考试。我听见母亲开了天井的门以后惨叫了一声,于是我知道妹妹出事了。后来我跟在母亲身后去医院看妹妹,我根本看不出什么异常,她还是胖胖的,还是那么丑陋,眼睛的地方只有一条缝儿,只是长久不见阳光使她的脸有些苍白。那时候她十二岁,也许还小一点,她的□已经高高地翘了起来,我十二岁那年胸部还像男孩子一样平坦。一看见我,妹妹就尖叫起来,她一手指着我冲妈妈嚎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长得好看我却这么丑陋,为什么她可以长命百岁我却要死,你说!你说!我恨你啊!我恨死你了啊!妈……妈……”
我看着妹妹的目光不再仇恨,什么时候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丑陋了呢?什么时候她学会自卑了呢?是这场病,这个医院使她一下子知道了那么多吗?当她以这样一种姿态面对我哭嚎,冲着母亲叫骂质问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快感了,原本我以为看到这样的妹妹我会高兴的。母亲劈头盖脸的耳光抽过来,她吼道:“傻×,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滚!滚!滚!滚——”
那些日子,母亲每天从医院回来都是筋疲力竭的,我知道是妹妹的眼泪使她如此。我尽量使自己少出现在她的实现范围内,以免被殃及到。天气变得更加闷热潮湿,我去供销社买了点石灰粉撒在屋里经常漏水的地方以防止发霉,整个小阁楼都是一股霉烂和石灰粉混合在一处的味道。那支口红被我放在“塌塌米”床头的地板上,我不敢在这个非常时期用它,但是我也不怕忙碌的母亲会爬上小阁楼看见这支口红。在这个梅雨季节里,口红是唯一芬芳四溢的东西。
有天傍晚我在炒菜准备吃饭,母亲坐在那里盯了我的背影很久。吃过饭她喊住我,她说书等会儿再看我很你商量个事,说话的语气冰冷,不带感情。在那段时间里,她能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已属极限了。我于是坐下来,低头摆弄着衣角。
“那个女人是不是很有钱?”
我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我想一定是的……”她自言自语地哼了一声,然后说道:“你妹妹治病需要很多钱,我已经拿不出来了,你去找那个女人要点钱。”
“妈妈?”
“怎么?你都让她睡过了,要点钱有什么不对的?你还白让她睡啊?贱货!快去,今晚就过去,要是拿不回来我掐死你算了,白吃白住,你有个啥用场?”
我摇头,哭了起来,我觉得我离开那个白衣女人已是对她的不忠,我怎可以再厚着脸皮去跟她要钱?我被母亲追着打,最后她把我一路拖到了门外的河滩上,一脚将我踢下石阶。我呛了好几口水,一身狼狈一爬上岸来,这时候她已经把大门锁死了。我蹲在门槛下的台阶上,冷得全身发抖,尽管是六月,可是梅雨还没有全过去,三伏天还未到,况且是晚上,我冷得要死。我看着对岸白色小楼上辉煌的灯光由模糊变清晰,又由清晰变模糊,她有没有看着我呢?是不是像时间河流另一边的那个童稚的我一样冷眼注视着我呢?我泪眼朦胧地看着对岸,却始终没有鼓起勇气走过去。
第二天母亲出去了,没有锁门,我于是欢天喜地地奔进了家门,直上自己的小阁楼。不一会儿,我听到了脚步声,木楼梯响着全然陌生的“吱吱嘎嘎”声,我仿佛早有预感,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口。脚步声直上阁楼而来,我紧张地像第一次备战的小兽,固然可以在长大以后耀武扬威,可是现在还没长出乳牙,羚羊的蹄子就能蹬破我的肚皮。
阁楼的木门被推开了,白衣女人冲我微笑了一下,她环顾了这间低矮的不到一人高的小阁楼,说道:“原来你住的地方是这样的,我可以上来坐坐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小声地哭了起来。我不清楚当时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我怕见到她,可是她一出现在我的小阁楼里,我就像几个月没抽过一口大烟的瘾君子一样,心中瘙痒得像有无数只爬虫在抓,明知将是又一次的沦落,但是仍然幸福无比,好象见到了发出佛光的菩萨那样激动得直想哭。
她脱了鞋放在门口的报纸上,白色凉鞋紧挨着我的拖鞋,然后她姿势优美,像一只温柔的猫一样靠近我。
“小姑娘,别哭了,没事的,是你妈妈让我来的。”
“你给了她多少钱?”
她抚摩着我的头发,叹了口气,“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别乱想了。”
我哭笑。我那伟大的母亲啊!是她一顿拳脚把我从白衣女人身边打回来,如今她又亲手把我推给人家。
白衣女人靠过来,轻轻地吻着我的眉毛,眼睛,鼻子,脸颊,嘴唇,花了钱,她就不会顾虑那么多了,虽然那钱不经我的手,我一分钱都没看见。她突然把我扑倒在地,我半个身子在床外的地板上,她呼吸急促,动作凌乱地脱去了我的衣服,低下头在我身上吻着,揉捏着,像把玩着一个面粉团儿。隔壁理纱线的婆婆突然打开了她的收音机,当——得啷得当——”,传来琵琶弹奏的声音,然后是苏州女人软软甜甜地唱起了歌,她细嫩的嗓子轻轻绕转着,最后落在一个音上,“……神——”琵琶紧紧跟上“当——得啷得当——”空气里弥漫着木头的霉味和石灰味,江南小镇上到处飘转的茴香豆,腌菜的味道轻轻掠过鼻尖,像一缕散不开的幽魂,她的唇又靠过来,我闻到口红的香味。“当——得啷得当——”
我看见老虎窗的木头缝里漏进几丝阳光,阴暗低矮的小房间里被照出一束束发光的潮气,可以看见空气流动的样子。透过这一切,我又看到了那银光闪闪的湖面,对岸的青草、绿树、白雾,那个童稚的我冷眼看着这一边。
痛楚袭来,我们的呼吸都变得凌乱。
一条木船划过家门前的小河,船上有女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和着船橹“吱咕——吱咕——”唱着江南小调。
“当——得啷得当——”苏州女人软软甜甜地唱起来。
“小龙——小龙——”她又在低喃了。
等我们平静下来,我问:“她叫小龙?”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你怎么也叫我小龙?”
“你不喜欢吗?”
“不,不是。没关系的,反正我的名字挺土,我喜欢你叫我小龙。”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你呢?你不叫静吧?你叫什么?”
“我父亲很钦佩女英雄秋瑾,想给我起一样的名,可是他虽然不相信什么名讳不名讳的,却也觉得有些不妥,所以把‘秋瑾’倒过来,变成了‘瑾秋’。”
“你叫瑾秋?这名字好听,我以后就叫你瑾秋。”我说道,然后试着叫了一声:“瑾秋!”
“哎,小龙!”
“哎,瑾秋!”
她“哧”地笑了起来,两颗眼泪从她眼角滑下来,她捧着我的脸,贴上我的嘴唇,又疯狂地吻起来,她的舌头探进我的牙床,在那里拼命寻找着什么。我从她的嘴上闻到一股有别于口红的异香,刚才她就是用她的舌头探索我的处女禁地,我没想到我那儿像一个花园一样植满芬芳四溢的奇花异草。
她的吻充满爱欲色彩,向着我的全身游走开去。
我突然叹了口气,冷冷地说道:“我用半支口红把自己卖了,我妈又用钱卖了我第二次。”我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我觉得那好象不是我说的,而是小湖另一头,那个童稚的自己用严肃公正又冷酷漠然的声音大声告诉我:“将来我会用半只口红把自己卖了,而我的母亲将用钱第二次卖了我。
第三章
许多年以后,小湖对岸那个童稚的自己已经隐身在一片茫茫的白雾之中了,记忆里面那青草、绿树、白雾都渐渐远离我,湖面上粼粼的波也越来越黯淡,最终剩下一片浓黑。当我第一次在街头与丈夫相遇时,那童稚的自己分明还站在那边看着我。在我和丈夫结婚之前,我告诉他我有精神分裂症病史,当时他并没有落荒而逃,而是温柔地留了下来,为此,我就答应了嫁给他。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要怀疑,我真的疯过吗?那些岁月真的将我导入疯狂的边缘了吗?
当我第一次向丈夫打开自己时,我看见,那个童稚的自己抱了一丛黄色的野菊花转过身向着密林深处奔跑而去,我从此再也看不见她,也看不见自己。
我还记得女儿未满周岁时发生的一件事,那时候夫妻两个手忙脚乱地给她换尿布,我的丈夫爱煞了这小家伙,擦干净了屎尿,笑呵呵地看着裆里,没等我反应过来,就一口亲了下去。我当时想也没想就扬起了手,差点就一巴掌扇了下去,但是最后落下的手只是使劲推开了他的头,我骂:“你神经啊!她是女的,怎么亲那儿!”
我想,在我的性/爱观念里,根深蒂固地认为与阴阳交/合相比,亲吻□远远来得更加暧昧,带着更深一层的爱/欲色彩。因为我对于性的认知全是那个时候由白衣女人瑾秋教我亲身体验过的,在我的身上已经深深烙下瑾秋的唇印,染上瑾秋的色彩。
自从妹妹看病的费用由瑾秋支付以后,母亲已经彻底不干涉我的生活了,那个家我爱来就来,爱去就去。但是顾忌到周遭偷偷注视我们的一双双眼睛,我还是规规矩矩地呆在自己的小阁楼里,即使放了暑假也很少去对岸的那幢白色小楼。多半是瑾秋在上午小镇上男女老少各自办着什么事的时候悄悄地来,下午人们下班回家之前再走回去,当然,有时候她也留在我那里过夜。隔壁婆婆的收音机里传来“当——得啷得当——”,成为我和我那同/性恋人最好饿爱的伴奏曲。
那个阳光普照的九月,瑾秋帮我交纳了高中学费,又在学校和小镇之间的乡野购置了房产,我们一起搬了进去,远离了尘世的喧嚣和周遭不友善的目光。我成为小镇上第一个学自行车的少女。那时候我们镇上有个在市府办公室工作的官儿,他每天都要骑车上下班,对于我和瑾秋的自行车他都抱以蔑视,因为在当时自行车还是一种**的象征,像我和瑾秋这样的二等公民怎么配拥有自行车呢?
但是瑾秋有钱。
这也是旁人不敢随便招惹她的一个原因。
我曾问过瑾秋她的钱是哪里来的,她说她的父亲很有钱,每个月都给她寄很多很多的钱来,花也花不完,她活得像一只寄生虫。瑾秋没有工作,她在新住所里看看书,听听音乐,也写几篇文章寄给一些报刊杂志,但是所得的稿费还不够她一个星期的花销。瑾秋的文采不错,我喜欢她的四行诗,她反反复复地写一些诗献给“那个”小龙——
我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我回来的时候找不到红色的花,
采一把雏菊抛向天空,
花瓣落下来的时候她还想得起我吗?
很朴素的一首诗,有意境,最重要的是对于不太聪明的我来说,我可以看得懂。那时正值野菊花盛开的九月,坑坑洼洼饿乡间小路使自行车很难骑行,多半那个时候我们肩并肩地推着车走,心血来潮时就停下车坐在草坡上,或者干脆躺下来仰望天空,也菊花的剪影在夕阳里摇摇摆摆,她采一把我在手里,然后抛向天空,我看着秋风里纷纷扬扬的菊花,我知道她又在想她了。
我们住所的二楼有一个朝南的小凉台,夜幕降临时瑾秋把竹帘放下来遮住半个钢丝床,钢丝床的一边撑得高一些,铺上凉席,像一个大躺椅。她说她以前不习惯睡凉席,粘粘的,她们那边的人冬天也睡棉或麻的床单,但是自从来了南方,她慢慢感到了这凉凉的好处,而忘了它粘粘的坏处,而且凉席擦洗方便,她是一心想做个南方人的。我靠着她的肩膀看着夏末夜空里密密麻麻的星空或者星星疏朗的月空,这时候我就深深记住了夜凉如水的感觉。我是个很认床的人,但是那个时候我总能安安稳稳地倒在她怀里呼呼大睡,尽管周围可能是陌生的空气,陌生的环境,耳边听到的声音也不同以往。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失眠,筋疲力竭地做/爱以后只想沉沉入睡,哪里会失眠?可是现在不行,我几乎整夜整夜地失眠,失眠逼得我想发疯,哪怕睡着了,哪怕夜间没什么异动,我也会突然惊醒,身边是丈夫平稳的呼吸声,他从不打鼾,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独自在黑暗中与失眠斗争。
自从我那层象征处/女的膜被撕裂以后,瑾秋做/爱的时候不再温温吞吞,那样的冲击对于稚嫩的我来说不亚于一次次摧毁性的破坏和重塑。我在她的掌心里一层层地蜕皮,渐渐幻化为另一个样子,也许是世间厚重外衣和尘土上午包裹剥去后赤/裸裸的蚌肉,也许是几番揉捏重塑后由一堆黏土烘烤烧制成的玉瓷女像,当然,这晶莹的玉体是我俩理想中最完美的形象,妙曼的肢体语言蕴涵着无穷无尽爱的表达式。
那个童稚的我站在波光粼粼的湖的对岸冷眼看着我。看吧!看吧!看吧!我体内被唤醒的欲*望已使我彻底抛却了羞耻,我在那个童稚的我面前展开身体,奔跑,舞蹈,弯腰,挺身,曲臂,伸腿,颤抖,昂起丰满圆润的乳*房,张开腿,呻*吟,尖叫!我知道,我比她更美。站在对岸的童稚的我啊,我知道,我比你更美!
今天,当我因写这段文字而回忆以往种种,或因回忆的引诱而写下这段文字时,我仍不免全身发烫,呼吸急促,我仿佛看见枝繁叶茂的丛林深处涌动着一条暗流,清澈的溪水倾泻而下。即使当我迈入迟暮之年,满脸饱经沧桑的岁月印痕,我也会被这段记忆轻易地掠去心魂。
每个周末,我照例回家一趟,拿些换季的衣物,许多被我称之死人色的又旧又土的衣服全部束之高阁,我成了一个美丽而鲜活的青春少女。母亲每天下班回家一趟煮些妹妹爱吃的饭菜带去医院,因为上次我的出现激起了妹妹的悲愤,所以母亲不让我再去看她,我也无所谓。
瑾秋也和我一样不喜欢母亲,大凡母亲在的时候,她都尽量避开,眼不见为净。实在碰上了避不开,她就自己先上阁楼看点儿书。
母亲这个时候仍不免挖苦几句:“你是她花钱买的,还不上去陪她?”或者更无情地说:“我已经把你卖给她了,还在我跟前扭来扭去干什么?”
我于是上阁楼不再理睬她,后来只要她一回来,瑾秋又恰巧在家,我们就相携去了阁楼,干脆不去招呼她。我们在阁楼的地板上做/爱,在隔壁婆婆收音机里传出的“当——得啷得当——”伴奏下“咯咯”大笑,有一次瑾秋突然按住我,捂着我的嘴,“嘘——”地一声,我们就伏在地板上侧耳细听,我听到母亲在楼下很响地搬动椅子,刷锅,然后“哐啷啷”一声,好象是碗打破的声音。正当我和瑾秋交换眼色偷偷笑的时候,楼下传来母亲呜咽的声音,她居然在哭!
我真的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说:“妹妹的病不知道治好没有。”
瑾秋叹气,“她其实也怪可怜的,你妹妹得的是不治之症,有再多钱也只能多拖个一边半栽的。”
“妹妹又是那个脾气,她一定够受的。不过我乐得看她难过!”我恶狠狠地说道,我想我当时的表情十足是个刻毒,没有人性的坏蛋,没办法,是母亲把我逼成这个样子的。
“你有没有想过你妈妈为什么不喜欢你?”
我想了想,压低声音说道:“我也很奇怪,我比妹妹漂亮,也比她聪明懂事,可是妈妈把我从小打到大的。所以我怀疑,我不是她生的。”
瑾秋马上正色道:“这种话不可以乱说的。”
“不,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我小学时候去照顾太奶奶,从她嘴里说出一个名字,叫做‘慧玉’。太奶奶问我几岁,我说过了年就十四,她一听就哭了,我记得她当时说:‘都十四年啦……我的慧玉哟……’,后来我问妈妈‘慧玉’是谁,她却凶我,说太奶奶老糊涂了。奇怪,我又没说是太奶奶告诉我有‘慧玉’这个人的。说不定那个慧玉才是我亲生妈妈,而且我和我妈长得也不是很像。不,根本一点儿也不像!一想到被这个人欺负到现在,而自己亲生的妈妈却不知道在哪里,我就觉得委屈!”
瑾秋笑着点我的脑门,“小孩子家想象力也忒丰富了!说不定你像你爸呢?”
“那我妹妹像谁去啊?我想这个‘慧玉’说不定是我爸爸的妹妹。”
“你‘爸’的‘妹妹’,这什么跟什么啊?”
“我是说:我爸有个妹妹叫慧玉,她是太奶奶的其中一个孙女儿,而我不是我爸爸妈妈的亲生女儿,我是小姑慧玉的女儿,说不定是私生女,家丑不可外扬,才过继给我爸妈的。”
瑾秋摇摇头不信,“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那我问你,你像慧玉,你妹妹像你爸爸,那慧玉跟你爸爸不成美女与野兽了?一个娘胎里生的两兄妹长相相差会那么大吗?别想啦,肯定没‘慧玉’这个人,你爸很丑,所以你妹妹才像他,你妈喜欢你妹妹是思念你爸过头。”
“呸,猪八戒一样,白痴才想!”我撇撇嘴,暧昧地笑笑,“事实是——慧玉很漂亮,我那个爸爸也很漂亮,所以唯一的解释是我那个妈妈偷汉子!不然我可谁都不像喽,只能是抱来的。”
虽然瑾秋白了我一眼,可是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许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当天在阁楼上与瑾秋聊天的内容却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尽管那次聊天不了了之。每当人生的关口特别难以逾越或者母亲又一次深深伤害我之后,我对自己身世的怀疑就会更加深一点。当然,今年过春节回家时我见到了太奶奶的第六个女儿——六婆婆,从她的嘴里证实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真相,然而我还是难以理清头绪。老太太已年近八十,和她同辈的人,即便是九叔公也在我出嫁那年去世了,不过六婆婆的身子骨还算硬朗,思路分明,口齿清晰。照理,故去的已经故去,那些陈年往事翻出来让我们小辈解开心结也是无妨的,可惜不知因为还有什么顾虑,或者六婆婆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总之,她缄口不提过去,只大略地告诉了我当年的情形。请允许我在这里卖一个小小的关子,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我把整个故事说完以前,在我和我那同/性的恋人还没有去找世外桃源之前,我不能透露太多以打乱了我的思路,尽管我还没有老态龙钟,可是整理这段令人心酸的回忆真教我心力交瘁。
我能透露的只有一点,当然也是毫无疑问的一点,那就是:太奶奶确实有一个孙女儿叫“慧玉”,那如梦似烟的神秘女子早已幻化为一缕幽魂,而据六婆婆的描绘,我确实与那名唤“慧玉”的女子长相酷似。我真的还想多说一点什么,可是随着我母亲前年因脑癌去世,许许多多悬而未决的事顿失头绪。她去世后,我一下子觉得压在身上的数座大山轰然倒塌,办完母亲的后事,我轻轻松松地坐下来准备起笔些这个故事,然而一提笔,我才感到心情沉重茫然无措,因为我发觉太多关于我们母女间的事竟随着她的撒手人寰而成为永恒之谜了。至于小镇上仅存的几户人家,也是搬的搬,散的散,或者几位老人干脆糊涂得连自己的孙子也不认得了。
结果写这个故事的工作一拖再拖。我的丈夫半开玩笑地说你母亲和你定是前世有什么血海深仇,这辈子都未能化解。
其实我和母亲的恩怨又岂止在前世呢,根本就是新仇添旧恨,比隔壁婆婆那一堆堆的纱线还难以理清。至少她老人家晚年全部理通,织成布,做成了衣服,甚至还带进了棺材,每每想到这位老人,我都禁不住肃然起敬。
那么,接下来就该说说我与母亲的又一笔新仇了。
我和我那同性恋人之间的关系终于变故是因为妹妹。病发了一年多以后,她没能撑到新年的鞭炮声响起就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看到她小棺材里的尸体时竟讶异万分,因为被病魔折腾得瘦骨零丁的妹妹,除了眼睛依然很小之外,那脸盘和嘴角都与我十分相似,这多少证明了她确实是我的妹妹。母亲伤心欲绝,一度抱着那个精致的曾放过半支口红的锦盒成日成日呆坐着默默垂泪,那情形简直不是死了女儿,而是失了男人。
那个时候瑾秋已经开始和我商量着靠大学的事了,可惜我的大学终于没能上成,硬是耽误了好多年之后才重拾课本,以至于大学之路历经坎坷,当然,这是后话了。
母亲伤心了一个春节,等到第二年开春,我快要报名缴学费时,她好象南柯一梦终于醒转一样,开始多我的一举一动关注起来。那几天我偶尔回家一趟,她都在我身后仔细地审视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想她大概因为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了,所以必须和我打好关系。
变故是突然之间发生的,那天下午她破天荒地来到我和瑾秋同住的乡间小楼来找我,她表现得彬彬有礼,所以瑾秋很客气地接待了她。她说让我回家一趟,这几天家中只剩她一人,睹物思人,倍感寂寞,她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我和瑾秋面面相觑,最后我还是跟着她一道回去了。哪里知道到了岔路口,她往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我追上几步:“妈妈,你糊涂了,这不是回家的路。”
她说:“你外婆病重,直嚷着要见你一面,我得带你去一趟杭州。”
“那刚才在瑾秋跟前你怎么不照实说?”
母亲白了我一眼,“她那种人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一没了你就跟掉了魂似的,我说带你回杭州,她肯依?”
她夸张了瑾秋对我的衷情,但是我心里竟有一番得意之色,便乖乖地跟着她走了。到了火车站,等了半个小时就开始检票了,我催母亲快排队,她却说:“急什么,火车还没到呢?”直到检票口只有穿制服的检票员在那里向我们张望,而火车也进站了,她才突然从候车室寄存行李的地方领了两口大箱子,“呼哧,呼哧”地奔向检票口,我觉得事有蹊跷,刚开口问,母亲就不耐烦地说:“还问什么问,火车要开了!”
刚上车不久,还没来得及找到座位,火车就出站并飞快地往前奔驰。我看着母亲费力地把两口笨重的大箱子放到上面铁架子上,又看看快速后退的树林,田野和村庄,我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我意识到自己栽在一个大陷阱里了。我立刻有种想尖叫的冲动,天啊,可是没等我开口我就急得直掉眼泪,我拼命稳住自己的呼吸,我叫“妈妈?妈妈?……”我竟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替你办好了转学手续,你到杭州读高中,那里的学校保你能上大学。行李我都收拾好了,我们不回镇上了。”她脸上一副阴谋得逞后的可怕嘴脸。我怎么这么糊涂啊?!我怎么斗得过她?我是她的女儿,一个笑容一个皱眉她都真真切切全看在眼里。
我看见她脸上满是恐怖的笑容,“啊,我们家终于也要出一个大学生啦!”
“不行,我要去跟瑾秋说一声,她一定要急死的。”
“你还惦着那个疯女人!你也疯了是不是?你跟她在一起不就是为了那几个臭钱?你妹都死了还用得着你去跟那个不要脸的婊/子睡?你也被她睡成婊/子啦?你拎得清吗?我宁肯你去跟野男人到电线杆下操,也比你跟个女流/氓睡觉落人笑柄得好!到了杭州你要敢再提那个女的,看我不撕烂你的嘴!你以前是做妓/女的你知不知道?你还要做下去啊?下/贱/货!改造不来的下/贱/货!”
我已经找不出词汇反驳,急得一边哭一边找出口,我一个劲儿地说:“不行……不行…
…瑾秋会急疯的,不行……”
“有什么不行不行的,当年和她一起的那个女人投了河,她还不是叫两下子就完了?”
天哪!
天哪!天哪!天哪!我仿佛又听见瑾秋撕心裂肺地在黑夜里哭嚎——
“小龙——小龙——小龙!”
“小龙——啊——小龙啊!小龙——不要啊!小龙!……”
原来那个时候小龙就……当时怎么就没人跳下河去救人哪?我脑子里浮现出那个红衣女子活泼奔放的笑容,我甚至怀疑当时的她是“投”水还是“落”水?瑾秋一定是被人拖着才没有跟着一起跳吧?那天晚上是那么冷……
“小龙——小龙——小龙!”
我拼命摇头,我的耳朵里再也不能装下这声音,我冲着没拉开的窗户就要去撞,我要撞碎这玻璃,我要跳火车,我要去见瑾秋!
车里的人都帮着我妈按住我,我发狠似的扭动身子向玻璃撞去。
“碰!”
车里的人吓坏了,更加卖力地按住我。那一撞已使我头昏眼花,我全身发软向后倒去,可是他们刚一松手,我又扑向车窗。
“碰!”
车窗上留下了我的血迹,可是那该死的玻璃竟然纹丝不动!我看见列车员来了,高大壮硕的乘警也来了,我的世界一直倾斜下去,倾斜下去。可是我不能昏倒,我要下车,我要去见瑾秋,来人哪!有没有人让火车停下来?有没有人哪?
母亲陪着笑脸向乘警解释,她竟说我是疯子,神经不正常,要带我去杭州的大医院治。
车厢里的人纷纷露出惋惜之色,我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从他们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出他们心里的话,他们在说:这么年轻好看的女孩儿,可惜,是个疯子!
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泪流满面地揪住乘警胸口的衣服,我说:我不认识这个女人,她是个拐子,要把我拐到山里去卖掉,你看我们长得像吗?你们要相信我的话啊!今天早上我跟我阿爹还在厂里装零件,我中午去吃饭,这个女拐子把我骗到弄堂里用**迷昏了我,她是个拐子啊!我不认识她!你们相信我!你们相信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能一口气说那么多谎话,那些话不经我的大脑就从我嘴巴里一古脑儿全蹦出来了,我说得又快又好又连贯,我哭着直叫,“我阿爹还在等我吃中饭哪!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乘警狐疑地看着母亲,母亲从容地苦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小布包里有一本硬面笔记本,她拿出几张照片给乘警看,“喏,这是她四岁的时候我抱着她去‘天真’照相馆拍的;这是她小学毕业照;还有这一张,前年春节照的。你看这孩子长得多齐整多好看呀,可是命苦哇!她前年秋天被拐子拐去了山里做傻子的老婆,后来好不容易跟着一个女人逃出来,哪里知道那女人是个□,又把她卖去大城市的地下舞厅做野/鸡。她爸硬是急出病来,去年冬天就……抛下我们娘俩……我们托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出去找,今年开春才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回来就成这样了。成天嚷着要去见那个婊/子,好带她回家,她哪里知道人家在她最危急的关头还骗了她,把她往死里折腾啊……她还小啊……”母亲抹起了眼泪,她连带瑾秋也骂进去了,表演得浑然忘我,好不得意,整个车厢的乘客被她的眼泪征服了。
天哪!我的表现真的像个十足的疯子,人们都在同情我,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我!
天哪!瑾秋!快来救我啊!瑾秋!
第四章
今天带着女儿去买新书包,她看中了一个阿迪达斯的,三百多,母女俩为此吵了一架,书包没买成,互相憋了一独自气回家。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个男孩子因为大人不给买玩具手枪,竟坐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哭得好象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我指指小男孩冲女儿说道:“你就像他。”女儿鼻孔里一哼,装作没看见。
我回头又注意了一下那个哭泣的小男孩,我在想,他究竟有多伤心呢?我想起当年我被母亲偏上火车时也伤心得好象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许多年过去了,每当我想起当时的情景,我都心惊得直冒冷汗。而眼前这个男孩,或许他过一会儿就会为一包“上好佳”的薯片,或者为一部并不是很好看的动画片而忘了现在的伤心欲绝。孩子的世界真是美好啊!我却永远失去了忘却的能力,我只要一想起车厢里一双双看着我的陌生的眼睛我就心惊肉跳,头昏眼花。
那天我一路哭着到的杭州,我的棉毛衫全被汗水湿透了,火车进站时我的嗓子呀了,眼泪也哭干了。我头上包着纱布,整个人昏昏沉沉,我想我是认命了。我糊里糊涂地跟着母亲挤在人堆里准备下车,正当我要离开这列可怕的列车时,有一个人突然在人堆里猛地拉了我一把,我整个人轻飘飘地,一下子就被拉了回去。
乍一见那个人,我惊喜地好象突然在狼堆里发现了一个披着狼皮的人一样。
“瑾……”
瑾秋捂住我的嘴摇摇头示意我别出声,她拉着我直向列车前面几节车厢奔去,我欢快地直想唱直想跳,我一把扯掉头上的纱布随手扔在人家的头上,我多幸福啊,在最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了希望,这不亚于赐给我一次重生,我要跟瑾秋私奔去啦!
我们连奔了七节车厢,然后瑾秋拉我跳下火车,一路朝着地下出口出奔去,我们一口气跑到了阴暗的地道里,一拐弯,瑾秋就紧紧地拥抱住我。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已经是如此地深爱她了,如果她不来,我一定会不想活了。我幸福地泪流满面,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快跑,我妈要追来了!”
瑾秋按住我的肩膀让我平静下来,“没事的,没事的,她发现你不见了一定回车上找,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问过去,等问过了七节车厢,火车早开动了!再说我们下来的时候火车已经快开了!”
“瑾秋,你简直是神仙!”
“我一路上都在想着怎么把你带回来!”她欣喜万分地说道。
“你怎么也上了车呢?”
“我一觉得不对就赶去你家找你,隔壁婆婆说你妈要搬家,我整个人就傻了,我想我要是赶不上车,我们可能再也见不着了。亏得你说过你外婆家在杭州。我赶到车站的时候已经不让买票了,我就买了另一趟车的票,再买一张站台票,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了检票口!终于让我在火车刚开动的时候赶上了这趟车。”
“那我要是没上这趟车呢?”
“那我也要趁早赶到杭州,至少还有可能在车站附近找着你。”
“瑾秋,你太了不起啦!”我紧紧地偎入她的怀里,假如地下通道没有人来人往我一定会热烈地吻她。
瑾秋摸了摸我的额头,心疼地说:“疼不疼?”
“不疼!”
“傻瓜,你不想活了?我在隔壁车厢听人家说你急得撞玻璃,我当时真是……差点就冲过来了。”
我吁了口气,“幸好你沉得住气,不然我妈一定叫乘警把你当成骗我的□抓起来。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听得清清楚楚,她怎么恁会掰的?你也真是,就算回不来,你可以给我写信啊?你怎么斗得过她,还撞玻璃?你真是不想活了!”
“为你,死也认了。”
“傻瓜!傻瓜!”她一个劲儿地骂,终于跟着我一起哭了起来,阴暗的通道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她捧起我的脸疯狂地吻我。
我激动得全身发抖,劫后余生的兴奋让我的心狂跳不已,我甚至后怕地想母亲会突然从拐角窜出来,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一刀向我的情人捅过来。可是我已经不怕了,死也认了!要死我和瑾秋一起死,死也认了!
接下来我们要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瑾秋出来的时候身上只带了皮夹,里面有十几块钱,这点钱最多只能维持几天的生活。
我们先是这样打算:不出车站,直接打回头,在车上补票,然后回家收拾行李坐上一班往北或往西的列车,永远地逃离这个窒息我的百年古镇。最关键的是一定要赶在母亲回来之前就离开,尤其不能在车站碰上。但是万一在车站撞个正着,我们真能斗得过老谋深算的母亲吗?
最后我们横下一条心,把仅剩的十六块八毛纸币塞在鞋底。下一班从杭州始发向西安的车子停在了铁道边,瑾秋说:“太好了,千载难缝的好机会!”于是我们随着人流一齐挤上车,随便在列车前部找了个空位坐下。我们什么行李也没有,一身轻松,哪怕是乞讨度日,我们也能生存下来。这样一想,孤身在外的恐惧感没有了,只有闯荡江湖的新鲜刺激。
瑾秋用口袋里仅剩的5个两分钱硬币到餐车里买回三个白馒头,我们就着水咽下肚勉强果腹,竟还乐哈哈的。瑾秋说:“小龙你别怕,到了西安我就有钱了,饿不着你。”我知道她自己心里也没底,要不然她不会在鞋底藏下那十六块八毛了。
天黑的时候,车上已经越来越挤了,我有点儿想小便,偏偏这个时候来检票了,我们赶忙往火车后头挤。我想上厕所,可是车上挤得连厕所里都蹲了人,没办法,只好憋着。我说检票员早晚会到最后一节车厢的啊,那时候怎么办?瑾秋说没关系,只要车停下来就有救。果然没等我们磕磕绊绊地挤到最后一节车厢,火车就在一个小站停下来。瑾秋拉了我跳下车,急急忙忙又奔向火车头,她说前面几节车厢已经检过票了,我们上去!她真是太聪明了!
有几个肩扛手提的农民要上车,我和瑾秋上前帮忙提蛇皮袋,车子停靠时间相当短,这就趁乱混上去了,真棒!只是这下子座位没了,只好站着。
车子在夜色里又向西北行进了数百公里,我觉得离开江南那阴霾的早春越来越远了!离母亲也越来越远了!后半夜时车厢里的人差不多都昏昏沉沉地睡了,空气很浑浊,但并不很冷,只是额头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憋下的尿几乎要漏出来了。我问瑾秋想不想上厕所,她摇摇头,不过她看出来我想上。
“忍得住吗?下一站很快就到了,车一停我们就下去,你脚酸不酸?”
“脚上撑得住的。”我说着赶忙又夹紧双腿,这算是初步领教了旅途的艰辛。瑾秋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和我聊起了天,她说以前就是和“那个”小龙把钱塞在鞋底一路逃票来到江南的,那些无赖手段全是小龙教她的,其间她们曾被多次赶下车,只要一瞅见有往东往南的列车她们就跳上去。
她一个劲儿地说,可我还是一个劲儿地想上厕所。我看见有几个男人拉开车窗,冷风“呼啦”一声灌进来,我打了个冷战,便意更浓。车厢里有人抗议,要他们关窗,只见那个男人嬉笑着说:“爷爷请你们吃老酒!”然后就解下裤头掏出了那个家伙。我和瑾秋连忙低下了头不去看。几个男人尿完,关上窗若无其事倒头就睡。我忿忿不平地说:“男人真他妈会方便!”
车终于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小站停下了,许多憋着小便的女人都争先恐后地跳下车,瑾秋也混在人堆里跟在我身后。月台上光秃秃的,连几根遮挡的草都没有,更别说墙角了。许多女人走得离车梢远就迫不及待地拉下了裤子,月光下露着两片白花花的屁股,车上的男人们一个劲儿起哄。可是我还有羞耻感,正当我愁得要命时,瑾秋指指车道不远的一个低洼处,她说:“我在这儿等你,火车要是开了我马上喊你。”我没怎么犹豫就奔过去了,那块在月光下显得很暗的低洼看起来很近,走起来却真要命。我一边走一边解开腰上的纽扣,刚跳进土坑就脱下了裤子,我憋得太久了,有点儿尿已经漏在内裤上了,狼狈不堪。
刚尿完,我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我想瑾秋大概也想小便。我刚站起身要说话,却发现月光底下站着个高大宽肩的男人,没等我来得及喊出声,他就把我扑倒在地上,一张臭嘴猪一样拱上来,手掌捏住我的左边乳*房,我又羞又急。
“放开她!”瑾秋突然手举一块石头站在浅坑上方,月光底下的她目光炯炯有神,像一个正气凛然饿女英雄。
男人一松手,我就急急忙忙从他身下爬起来。这个流氓嬉笑着说:“别别别……我只是跟她开个玩笑!”
瑾秋二话没说,把石头狠狠砸到了他脚上,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嗷嗷乱叫,嘴里不干不净一骂起来。
我和瑾秋手拉手跑回去,车门那儿守了个穿制服的男人,他问我们要车票。我急忙说我们的车票放在行李箱里,怕丢,没带在身上。穿制服的男人说不信,他说其他人都上车了你们怎么磨磨蹭蹭的。瑾秋陪着笑脸说大哥你先让我们上车吧,我妹怕羞走得远了点,说着就拉我硬挤上去了。穿制服的男人虽然满口怨言倒没把我们推下去,要不然寒风刺骨,荒郊野外的,两个弱女子不死也只剩半条命了。
车刚启动,那个刚才企图□我的流氓哇哇惨叫,一瘸一拐地追着火车跑。瑾秋轻描淡写地说:“这不,还让一只疯狗给缠住了,也不晓得哪个洞里窜出来的。”我一乐,“噗嗤”一声笑出来了,穿制服的男人也笑了。
趁着人家心情好,瑾秋急忙拉我开溜,我们挤过几节车厢,在勉强能容身的过道里停了下来。她拍拍惊魂未定的我,“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说没事。
“后不后悔跟着我跑出来?”
“不后悔。”
“小龙,对不起,外面人心险恶的,我让你受苦了。”
“没有啊,以后少喝点水就是了。要是再有人敢惹我们,哼,打他个落花流水!”
她展开眉头笑了。大概我们只顾着说话了,没注意到前一节车厢里微微的骚动,等到我们反应过来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又是刚才那个穿制服的男人,他冲我们笑笑,“现在你们该有票了吧?”
我有些担心地看着瑾秋,她说:“你等着,我拿给你。”说完向前走了几步,这时她突然假装惊慌地叫起来:“哎呀!我的箱子不见了!刚才还在这儿的!”
“这是几号车厢?”
“六号。”
“你的箱子什么颜色的,有多大?”
“土黄色,这么大。”瑾秋比划了一下。
穿制服的男人和两个同事交换了一下眼色,不客气地说:“你别装蒜了,这个车厢压根儿没这么个箱子。想逃票是吧?亏你还是姐姐呢,有你这么教妹子的?”
我急了,央求道:“大哥,我们不是故意的。”
“小龙!”她摇摇头示意我别乱说。
穿制服的男人嗓门放粗了,“还想隐瞒是不是?”
“我们真的丢了行李,不然怎么两个人什么也没带就出来了,我这回都愁死了,你们还来为难我们姐妹俩。”
那个男人的同事说道:“少跟他们罗嗦,带去再说,模样倒是干干净净的,这么会耍泼皮无赖。”
我和瑾秋没办法,只好跟着穿制服的这个男人去补票。到了那边,我们真的拿不出钱来,那个男人说照规矩下一站就要赶你们下车了,你们可想好了。瑾秋看了看手表,叹了口气:“天快亮了,那我们就下车吧。”
那男人急了,“有话好说嘛,你看你妹额头上都有伤呢!下一站是个小县城,人生地不熟你们怎么办?”
瑾秋摸了摸我额头上的包,把我揽在怀里,“离到站还需要多久?”
“一个多小时吧。”
“你让我妹妹在这儿躺一躺吧,她都站了一夜,我怕她吃不消。”
想起这一路的委屈,我轻轻地哭了起来。那个男人冲瑾秋点了点头,然后从一个铁箱子里的搁板上拿了点纱布和药水,他让我过去坐在一个软垫上。瑾秋握着我的手一起坐下来,她低下头不再说话。
那个男人用镊子夹了点酒精棉花给我擦洗伤口,又上了点膏药,缠上纱布,我一下子觉得他人挺好的。
“你们是哪里人?”
“西安的。”瑾秋抢先说道。
“不像,你妹妹不像,她的口音不准,不像北方人。”
“碍着你什么了?”我白了他一眼。
男人笑起来,“学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啊!像你们这样的女孩子应该呆在家里当宝贝疙瘩,跑出来干什么?”
瑾秋不满地说:“她累了,让她一个人歇会儿。”
男人放好纱布药水,又取出一包西药塞给瑾秋,然后他们走出去关上了门。列车在黑暗中继续前进,我困倦不堪,很快就睡着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东方已经泛红了,那个男人“押”着我们两个到了车门的地方,见我们没什么犹豫他反倒有些不安,“你们别拗了,快说,行李在哪儿,我帮你们找去。”
瑾秋捋起额前的一缕乱发,轻轻地笑了,她的笑脸在晨光中特别生动,带一种缥缈的忧郁,她凄楚地一笑,任谁看了都会动容。她摇了摇头:“我们的行李真的让人给偷了,现在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还不知道出站口的人让不让我们过……我不怕吃苦,就怕我妹受不了……”
我和瑾秋下了车,那男人突然挺火地说:“真是欠了你们,上车上车!我出钱补票,行了吧?”
我正要高兴,瑾秋却拒绝了,“车子太挤了,上厕所都困难,我妹身子弱,撑不到西安的。”
“那你在这儿靠什么过呢?”
瑾秋又淡淡一笑:“总有活路的,真要活不下去了,大不了我去找个男人……”
那男人听不下去了,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三十块钱塞到瑾秋手里,“拿着,出去吃一顿好一点的,找个旅馆睡一觉,你眼睛里全是血丝!”顿了顿,他又掏了一下另一个口袋,摸出四张两元面额的纸币(这三十八块钱可能是他一个月的工资了),“不会过不下去的,别做傻事!”
车子慢慢开动了,那男人伸长了手把钱递过来,瑾秋问:“如果我告诉你我们两个是骗子呢?”
“骗子我也认了,算我倒霉!”
瑾秋于是不再推辞,接下了钱。在轰鸣声中,瑾秋向那个男人挥挥手,高声喊道:“好人有好报!”
我们欢欢喜喜地拥抱,其实我知道若不是迫不得已,瑾秋不会收下这钱的,就好象几年以前她没收下那两条年糕,尽管“那个”小龙真的很想吃。我问瑾秋那个男人要替我们补票,为什么她不答应。
瑾秋语重心长地说:“到西安还要两天两夜,那个男人对我们任何一个动情都会惹麻烦,我不喜欢欠感情债。”
“他‘已经’对你动情了。”
瑾秋捏了捏我的脸,嗔怪地白我一眼,然后扬了扬手里的钱,“太好了,找一趟有卧铺票的我们就上!那列车打死我都不上了,鬼都挤死,要卧铺才好。”
看她高兴得眉飞色舞得样子,我心里不由地难受起来,我说:“你不该骗那个男人,一点儿都不象你,我们都成什么了,骗子!”
瑾秋愣愣地看着我,然后说道:“你不再喜欢我了么?”
“我只是很难过,我以为你不会这样的。我也知道我们非这样不可,可我还是受不了。”
她幽幽地叹气,“我当年就是和你想的一样,小龙才会……你要知道,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这一步,不做坏人就活不下去。跟着我走下去,好么?下一趟车我们就上。我答应你不再骗钱了。”
“还逃票?”
“不用,我们有钱啦!到了西安,我们会有很多很多钱!你简直想都想不到会有多少钱!
小龙,我决不让你再受苦!
今年夏天我去了一趟北京,坐的是t32的特快列车,途中停靠站不多,“刷”一下,16个小时就到北京站了,手中握着车票,不用逃,不用躲,真好!上个厕所也很方便,尽管我还是不爱坐车,但是每当我回忆起那一趟辛酸而难忘的旅程时,心中又会泛起一丝丝夹着苦涩的甜蜜,就好象每年夏天必尝一次的炒苦瓜,入口微苦却清爽可口。
我总是很羡慕我的女儿,她的少女时代不用饱尝颠沛流离的生活,尽管失去了生命的辉煌,却也在温室中散放着艳丽的芬芳,一成不变地沉淀出鲜活的本色。
那段流浪漂泊的日子赋予我的意义,在当时看来也许过于艰辛,现在想来却是幸福而充满浪漫色彩的。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浑然不觉这是一场前有埋伏,后有追兵,险象环生的大逃亡。我在瑾秋精心营造的童话王国里做着美丽的梦,所有担惊受怕的事全由她在操持着。
到了西安,神通广大的瑾秋真的弄来了很多钱,我不知道她那富有的父亲是不是就在西安,甚至于瑾秋到底是不是土生土长的西安人我也没问过,我觉得那都不重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老父亲总是像提款机一样地出现在瑾秋的生活中,然而在瑾秋携小龙初次来到江南以及在我们进藏途中的那片荒原上时,在我们最最需要他的帮助时,他却没有像天神一样出现。
我觉得冥冥之中似有一种阴险而饱含恶意的怨念一直跟随着我们,就好象我那穷追不舍的母亲从未停止对我的纠缠一样。许多年来我一直在想,造成我不幸的仅仅是母亲吗?或许还有更多,比如那个“慧玉”,那个阴魂不散的陌生却又熟悉的女人。如果说时间之流对岸那个童稚的我是以一种审慎的态度冷眼旁观着我的一举一动,那么那个“慧玉”则是躲在暗处,高高在上,像太奶奶家老宅里那条幽闭走廊顶上悬挂的眼睛,以佛堂里那些佛像的面目龇牙咧嘴地看着我。
我和瑾秋在西安只呆了三天,第一天去秦皇陵参观兵马俑,第二天上华山,住了一晚,第三天下了山就乘上西行的列车去了敦煌。
上华山那天,我们在第92和215个石阶上分别用尖利的刀片刻上了“j & l”,代表瑾秋和小龙,瑾秋说幸好我们不是12月31日生的,因为华山纵然有1231个台阶,爬到那里时已经没力气数了。去年我的两个大学同学登华山回来后告诉我,那刻痕还在!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再去看看!
旅馆的床很舒适,爬了一天的山,我们早早睡下。早上的时候,我听见瑾秋喃喃地呼唤着“小龙……小龙……”。半睡半醒间她的手已经滑进了我的睡衣,那带着口红残香的唇盖下来,我甜甜的笑了。一番畅快淋漓之后谁都不想起床,我于是翻身半倚在她身上,学着她的样子亲吻她。如果说过去因为母亲收了她的钱,致使我在她跟前抬不起头来,那么现在情况已有所改变了。老实说,无论她送我口红那一次,还是母亲把她推上我的阁楼那一次,我都带着认命的态度两眼睁睁地看着天上,或是星月之夜,或是小阁楼上泛着陈腐之气的阳光,和着“当——得啷得当——”的琵琶声,于我自身来说,都没有什么灵肉结合,爱欲交织的切肤之感。
以前我一直告诉自己和瑾秋在一起是母亲逼我的,我不喜欢她,只为钱和她在一起,直到我被母亲骗上火车后的那个瞬间我才意识到原来我早就深深地爱着她了。如今,在千里之外的一张双人床上,当我与瑾秋不顾一切私奔而来时,我能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动了情,这种动情是一生之中只可能有一次,宛若天然的处女那童贞一般珍贵的东西。我和瑾秋之间的是爱情,而我与现在的丈夫只是在过日子,尽管这种话我不可能说给丈夫听,但他一定也知道我心里有着他无论如何也不可替代的人。
我被瑾秋□得很好,当我的手在她身上弹奏出美妙音符,并毫无误差地切中她最中心的要害时,我看见她闭着的双眼里流下幸福欢畅的泪。那是她第一次让我碰触她,我掌握住的不仅是两手丰盈,一汪清泉,更是她在暗夜里时常震颤不已的心灵。从此她彻底拥有了我,我也彻底拥有了她。
从华山上下来,本来还要去西安的古城走走,但是瑾秋突然之间取消了计划,与我搭上了前往敦煌的列车。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们的逃亡已经正式开始了,只觉得能与心爱的人畅游天地,走遍山河是一件多么美好惬意的事情。纵然我瘦弱的身躯几乎难以抵受旅途的艰辛,然而我还是无怨无悔地跟随着我那同性的恋人。一路上,我们睡过被子上印有泥脚印的行军床,也住过舒服得让我三天三夜都睡不着觉的大酒店。
天气一天天转暖,我们身上的衣服却在一天天增多,当然是指带在身上,而不是穿在身上。冬衣脱去要□装,春天转夏又添短装,一口衣箱已经略显沉重,但是提着行李来往不会怕丢,反而觉得是一种塌实。想起最初私奔去西安的辛酸之旅,我们有时也会有一丝怀恋,于是我会商量着和瑾秋那一部分钱藏入鞋底不买票就混上车,然后提着我们唯一的衣箱车前车后奔跑着逃票以体验新鲜刺激感。这样做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有一个蚊虫满天飞的夏夜我们终于被无情地赶下车,衣箱在扔下来的时候一个角都磕没了。我和瑾秋苦笑着拿出驱蚊水涂抹全身,对着一列列呼啸而过的火车做鬼脸。那个荒郊野外竟连野男人都没有,可笑可叹。我说我要是个男人,就站在月台上,掏出我的老二,高举着朝火车撒尿。瑾秋哈哈大笑。为了对抗比蚊子更可恨的无聊,我们在月台上脱下衣服□,当火车开过来时,我抬高腿大叫:“火车经过,行人退避!”那列火车依旧呼啸而过。瑾秋说:“怎么搞的,那么漂亮的四条腿举着,没人看吗?”我于是安慰她:“黑灯瞎火的,谁会看得见。再说了,这个时间里坐车的旅客谁会抬头看窗外啊,又不是灯火阑珊的大都市,还不抓紧时间睡觉?”在那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没人欣赏我们的美腿,可惜!可惜!最后只好急急忙忙穿上厚衣长裤抵挡蚊虫叮咬。
那时候的举动在现在看来,□得近乎疯狂,然而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确实可以不顾别人的目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无怪乎一些在老家很可能本本份份的“外地人”到了陌生的环境里,有人偷窃,有人抢劫,更有甚者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和瑾秋还好,我们只是在轰轰烈烈地恋爱。
那是多么幸福美好的一段时光啊,真希望能永远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