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尼的缪斯
安东尼奥尼对自己的私生活三缄其口,影迷却很难不好奇如此沉默的导演面对他的缪斯时的样子:在意大利这充满市井气息而乐天的国家,《红色沙漠》是结合了美与现代性的特异之作,安东尼奥尼和Monica Vitti银幕内外的合作在电影史上亦达到高潮。镜头前后的观看与被看,对脆弱不安的女性美的崇拜与被崇拜,是互相依存的奇妙的两方。既然无法从导演口中得到求证(也许这是他最不齿的事之一),他最后的两部相当被忽视的长片都有强烈的自传性,观众能另辟蹊径从其中稍微窥见他的感情世界。
安东尼奥尼和Monica Vitti在1970年分开,直到1981年的《奥博瓦尔德的秘密》才又合作。整个七十年代可能是安东尼奥尼的消沉期。英语片没有再取得《放大》那种成功,《中国》的故事更是一次挫折。阔别十年回归故乡的《奥博瓦尔德的秘密》意义可能仅止于简单的技术实验,尽管剧本本身含有十年后又旧情人重聚这种映射着现实生活的巧合。可惜最终他们的合作未能再迸发出二十年前那般闪耀的火花。现在我们知道,她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喜剧演员,积极的社会运动家。过去十年,她扮演的都是与六十年代初完全不同的角色,这只叫人更感慨成就《奇遇》四部曲真是天作之合。
转年,1982年,便是《一个女人的身份》。主角是一位电影导演,离过婚。影片开始,他与在姐姐的诊所遇到的一位出身高贵的女患者Mavi热恋,但他们两人对对方的生活并不感兴趣。最终导演因为和她恋爱而受到她家人雇佣的打手的警告和监视,他们大吵一架,Mavi消失不见了。之后,姐姐来问候他,追问分手是谁的责任,并补充说离婚时是导演的责任。导演对此没有回复。不久,导演又遇到一位努力工作富有活力的女孩Ida。在与她展开关系的同时,他还在寻找着失踪的Mavi。他碰巧遇到一个曾和他在Mavi的上流社会派对中见过面的女子,她暗示他Mavi不光同男人有染。Ida虽对Mavi的存在感到不适,却仍然帮导演找到了Mavi的住处。在那里导演发现Mavi现在有一个女性伴侣。Mavi在躲避他,并且Mavi的女性伴侣也知道他的存在。他失望离开后,与Ida同去威尼斯旅行,在这里他被Ida告知她可能刚和他在一起前意外怀孕了,而他们因此不能继续。
安东尼奥尼1950年代中期离婚,1959年与Monica Vitti相识而后交往。与Monica Vitti分开后,很快就认识了后来成为他第二任太太的Enrica Fico。《一个女人的身份》里,导演的情感经历和安东尼奥尼本人是高度一致的:即使Monica Vitti不像Mavi出自上流社会(这是安东尼奥尼在否认本片的自传性时说过“我没有贵族女朋友”),两人的感情生活中,想必不乏机会高调出入社交场。Ida则与Enrica Fico颇为相似。Ida和片中导演有这样的对话:谈到自己的生活,喜爱乡村更甚于城市,追求身心协调。Enrica Fico本人喜爱东方的自然哲学。导演和Ida还遇到了要不要小孩,结婚与否的问题。在现实中,这对安东尼奥尼和Monica Vitti、和Enrica Fico的关系可能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他比Monica Vitti大将近20岁,比Enrica Fico大40岁。Enrica Fico在安东尼奥尼去世后的访谈中提及这方面的艰辛,表达了自己对家庭和孩子的渴求,但同时“她也没有切断和安东尼奥尼的关系”。是安东尼奥尼爱电影甚于女人拒绝婚姻,还是如Enrica Fico暗示有难言之隐?
另外,就《一个女人的身份》中,男导演和Ida交往时还寻找着Mavi这种心不在焉,Enrica Fico还提到一则“和安东尼奥尼一起最快乐的回忆”:他们相遇不久后,一起去菲诺港(Portofino)度假。他在礼品店买了一件礼物送给她。这后来变成了《云上的日子》里苏菲玛索的一节,Enrica Fico在其中扮演礼品店的店长。她回想“我为他第一次送我礼物而开心,而他在和女店员调情、幻想,构思一部电影。”值得注意的是《云上的日子》这一节的布景,和《一个女人的身份》最后在酒店大堂向外望去颇为相似,安东尼奥尼有可能把同一段时间的某种感受折射在两部电影里吗?
《一个女人的身份》是1982年的《奇遇》,时过境迁,同样是缺少目标和意义的漂泊的男人与女人的故事,《奇遇》比《身份》多了一份热爱的狂喜,《身份》比《奇遇》多的,是向爱伸手却只能触碰到和起点一样的虚空。
1983年,安东尼奥尼应邀为电视节目拍一段短片。他继续《奥博瓦尔德的秘密》里的影像实验,用录像机以着色的方式拍了《重返利斯卡岛》--《奇遇》的开始之处。如果用《蚀》的文法观看两段影像结合的方式:安东尼奥尼与Monica Vitti开始于相同的街角,结束在相同的空镜。在结束之处,没有发生什么,一切又早已发生在时间的流逝之中。
1985年,安东尼奥尼中风,行动言语困难,这时Enrica Fico决定回来照顾安东尼奥尼。第二年他们正式结婚了。Enrica Fico说,她会问“你爱不爱我?”而他会用手势写一个“是的”的单字,“要在之前,除非是快死了,他才不会说爱我。”--“说你爱我”,又一个充斥在安东尼奥尼每部电影里的段落。几乎无一例外,男主角对此的反应是和安东尼奥尼本人一样语焉不详。但我认为安东尼奥尼不能自由导演,甚至不良于行,对他的打击过于巨大。Enrica Fico显然不是他的缪斯,他对她仍然有另外一种特别的爱。她能领会他的动作和眼神,没有这个女人,不要说拍电影,他可能无法再和外界正常交流。
Enrica Fico说安东尼奥尼是一个有点难以接近的人,他永远不想把自己的生活放到电影中。他在《夜》、《蚀》、《红色沙漠》中完全做到了这一点。而在《一个女人的身份》和《云上的日子》里,似乎就没有能够很好地把自己的生活和电影分割开。“电影导演无法将自己的生活和感情投射到银幕上,我寻找影像,每一帧都比之前更加接近真实,真实却永不可见”,Enrica Fico的回忆揭示了他的宣言可能更是一种无奈:电影的篇幅、观众的接受程度远远不足以探讨love & love lost的来龙去脉。道德约束也让导演不能展现极私人生活的真实。
安东尼奥尼的故事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故事:我不知道Enrica Fico对《一个女人的身份》作何感想。我察觉到她面对自己的爱人旧日伴侣近三十年后不依不饶的敌意。她说过两段话很微妙(当然,她直言Monica Vitti善妒)。其一谈到回来照顾中风后的安东尼奥尼,说自己的行为“不像大多数女人和一个大人物在一起,一旦...就离开了。”其二谈到安东尼奥尼的孤高性格,她说他“把爱只倾注给一个人似乎贬低了他,他想寻找更加普遍的事物”。
相比钩沉电影剧本和访谈穿凿附会,另一件轶闻更让我感受到安东尼奥尼对Monica Vitti的态度。“红色沙漠”是西西里一片私人好友提供给他们拍摄的沙滩,那里也是Monica Vitti的故乡。他们去过之后就喜欢上了那里,于是请人在俯瞰海湾的山崖上造一栋大宅,并要求建筑师对此保密。后来他们两人常从罗马来此享受与世隔绝的生活。1970年后,Monica Vitti就没再来过,安东尼奥尼偶尔还会来。九十年代中,安东尼奥尼重新遇到这位早已去美国发展的建筑师,因为说不出话,给了他一个有力而持久的拥抱。我们很难完整知道十年相聚和十年别离之间他们怎样凝视、欢笑,或伤害彼此,但银幕内外的事件似乎都告诉我们,与他的缪斯相遇是一场后代观众寻求超越日常的浪漫主义时感同身受的奇遇。
如Monica Vitti一般的缪斯们,如果缺少她们,艺术的历史将少去这一页、那一页。“还没有故事情节,不过已经先有了一位女主角。”(《一个女人的身份》)安东尼奥尼的视线落在Vitti肩颈的线条上时,那一刻,这个细致地观察着摩天楼、工厂、人群、大自然的纷杂的人,想着的一定是这句话。“你知道,你的脖子非常美丽,你可以演一部电影”,他也许清楚地意识到有一幅这个空旷世界本不具有的美丽画面正闯入他的脑海。它属于她--他的缪斯。而如何使她妥善地融合在他已经和即将了解的世界里,从此之后立刻变成生活的全部目标和意义。

纪念Monica Vitti (1931-2022)
22年4月改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