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安的口袋
口袋是随身携带隐私的自由，也是安置或解放双手的自由。
电影看到这一幕，旁边的朋友忽然凑过来说：“你看，画家好像总是把手插在兜里。”
此前我也注意到玛丽安手插口袋的习惯，只觉得是她性格与成长环境的自然表达，完全没有留心。但仔细想来，我们对于这个动作的关注本身就提出了一些问题：
- 首先是关于历史真实的简单疑惑。影片以女性凝视为主线，反映了18世纪法国女性在婚姻、生育、职业方面所受到的种种限制。而那时的女性裙装，竟已经拥有如此注重实用性的细节设计了吗？
- 其次，在上述背景下，女性角色手插口袋的动作之所以唤起注意，是因为它多少让我们联想到某种固化印象中的“男性”习惯，而且除她之外的女性角色也确实没有类似的动作表现。为什么我们在潜意识里会给这样的动作贴上男性标签？
- 最后，如果这个动作发生在更加接近当下的历史时空，我们或许就不会特别留心了。比如在20世纪的影像资料中，女性将双手插进肥大工装裤口袋的画面似乎再寻常不过。这种变化又是如何发生的呢？
于是去做了功课，关于口袋的产生、演变，以及两个世纪以来女性着装的革命。
【口袋的历史】
在口袋诞生之前，大家都带着包在街上走来走去。中世纪，人们会把包系在腰间，或者直接挂在皮带上。但是，把随身财物挂于腰间，解放了双手的同时也方便了小偷。人们不得不想办法把包藏在衣服底下以防止失窃。男人的外套和女人的衬裙上都会被衣主人开一条小缝，为的是方便伸手进去，“暗包”取物。
17世纪末，口袋成为了男装的一部分。曾经的“暗包”被永久地固定在男性的大衣、马甲和裤子里。然而这里程碑式的革新却没有被用于女装。由于没有固定的口袋，女性只能继续把活动“暗包”系在腰间。在17到19世纪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系带式暗包就是女性服饰中口袋的存在形式。因此我们在下文将直接使用“口袋”一词来指代它。
这些口袋的尺寸可以非常大。根据个人习惯的不同，它们可能隐藏在衬裙、套裙或裙撑底下，装着钱包、钥匙、眼镜、手表、梳子，甚至一块蛋糕，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沉重地晃动着。
这样一来，我们关于“玛丽安手插口袋的动作在1770年是否有可能实现”的疑问，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然而这种隐形大容量包袋存在的前提是，宽阔的裙撑为女性腰部以下的身体周边创造了极大的私密空间。很快，洛可可风格的宽大奢华被新古典主义的节制贴身取代。腰间是没有地方绑口袋了，总不能挂在脖子上吧。无辜的日常用品再次失去了容身之地。
不过充满智慧的服装业者是不会对此束手无策的。在1838年一本名为《女工指南》的缝纫手册上，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时期同时存在系腰式分体口袋和缝于裙子内部的固定口袋两种形式，只是由于空间受限，口袋也变得狭小扁平，再要装蛋糕的话也只能装小小一块，而且十有八九会压成蛋饼。
口袋空间不够用怎么办呢？手包就这样诞生了，且再也没有消失过。当越来越多的口袋被妥帖地缝制在男性衣物上，女性却又回到了必须要带着包上街的麻烦状态中。同时，手包精致的样貌使它们成为一种装饰品，其用料与精美程度甚至成为了女性身份地位的象征。但无论如何，手包的美丽不能掩盖它占用双手的事实。而且它与固定口袋相比，更累赘，私密性与安全性也更差。
顺便一提，19世纪后期还流行过一种名为“腰链（Chatelaine）”的女性配饰。乍一看，设计者似乎努力兼顾了装饰性与实用性，在每根链子的末端都安置了特别的钩子，可以用来挂钥匙、印章、手表、剪刀等日常用品。
看起来真的很酷炫对不对。但如果，走着走着忽然摔一跤呢？感觉还蛮危险的。
【女装的革命】
面对女性着装在舒适性与实用性上的显著欠缺，并不是没有人提出异议。
在19世纪50年代的美国，已经发生了一场不为人知的女装革命。女权活动家艾米莉亚·詹克斯·布鲁默（Amelia Jenks Bloomer）与朋友莉比·史密斯（Libby Smith）试图说服美国女性放弃繁复厚重的长裙，改将一条“土耳其式”的灯笼裤（Pantaloon，后又称作Bloomer）穿在齐膝裙下面，既减少了束缚，又卫生实用。这种搭配风格主要是经由布鲁默本人经营的女装杂志《百合花 (The Lily)》进行推广，同时辅以面对面的穿法讲解。尽管民众对她们的大力宣传表现出一定兴趣，但布鲁默所倡导的裤装与19世纪中期大众对于女性角色的固有认知实在相距太远。英美两国报刊上出现了多篇反对文章。社会似乎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如此剧烈的改变。
19世纪70到80年代，女性裙装经历了“臀垫”式样先扬后弃，随后又再度盛行的戏剧性变迁。所谓“臀垫”，就是固定在腰间的某种支架，使得裙子正后方凸出，从后腰凹陷处直接延伸出来一块平面。这种样式有时会被讽刺作家比作蜗牛或甲虫的浑圆外壳，凸起部位冗杂的装饰更增加了女性穿着与行动的不便。或许正是这种冗赘风格的反复，对“理性服饰运动”的产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1881年，一个名为理性服装协会（Rational Dress Society）的组织在伦敦成立。协会反对穿戴一切以时尚之名导致身材变形、运动阻碍及健康损害的服装。按照这一原则，衬裙、束腹、高跟鞋等都应当被视为破坏人类健康舒适生活的不合理发明。
协会在首届展览的目录上列出了一下几点“完美”服装的特征：
1. 运动自由。 2. 身体任何部位都不会感受到压迫。 3. 在实现衣物保暖功能的前提下，不再增添额外的重量。 4. 优雅、美丽应当与舒适、便利相结合。 5. 和所属时代的普通服装相比，不会太过怪异。
协会的主张受到当时女子自行车运动员的大力支持。后者积极倡导女性在进行运动时穿衣舒适得体的权利，并认为骑行运动本身就为参与者提供了一个摆脱社会规范对女性所施重压的机会。
理性服装协会的主要成员有发明了分腿裙/裙裤的哈伯顿夫人（Lady Harberton）、康斯坦丝·王尔德（Constance Wilde）等。后者的丈夫——奥斯卡·王尔德——也曾将紧身胸衣比作“暴君”。一篇关于王尔德与维多利亚时代风尚的文章详细介绍了这种健康着装的观念逐渐得到传播的情况：
1884年，第一家耶格商店（Jaeger）开张，主打使用动物纤维而非植物纤维制成贴身衣物。店主刘易斯·托马林（Lewis Tomalin）最早将店铺命名为“耶格博士的健康羊毛套装”（Dr Jaeger’s Sanitary Woollen System）。这一灵感源自卫生学家、自然学家古斯塔夫·耶格博士（Dr Gustav Jaeger）的研究。耶格博士认为，羊毛贴身内衣比全棉等植源面料更透气、更健康。对于耶格博士的研究，王尔德曾这样写道：“要论不同材质、颜色的面料对健康有何裨益，他无疑是权威。我坚信，未来的服装会将科学发现与艺术法则完美融合。”剧作家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也是这一观点的支持者。
【后来的事】
20世纪初，开始有女性将穿着裤装作为一种诉求和宣言，更要求裙子的设计中应当含有口袋。世界大战使女性进入劳动市场，从事之前仅由男性进行的工作。服装设计师们也渐渐开始为女性设计适宜工作的实用服装，而裤子的普及与口袋容量的增大也随之发生。
然而在战后，大量女性重新回归家庭，装饰性似乎又开始侵占实用与舒适的位置，成为了业界设计女性服装的优先考量。克里斯蒂安·迪奥就曾在20世纪50年代说：男人的口袋是用来装东西的，女人的口袋是用来作装饰的。
今天，人们的着装选择早已更加丰富，也更加自由。但男女服装口袋的差异却仍然存在。比如，参加合唱的女同学在上台前换上华丽裙子，发现自己没有地方放手机，只好去找关系不错的男生帮忙——他们的西装外套和裤子上都有口袋。比如，男性同学向丢了手机的我介绍自己的防盗经验，说贵重的东西都放在外套胸前的暗袋里，拉链一拉完全放心云云，同时拍拍胸脯表示真的放心；我却发现女式外套上好像很少会有同样的设计，除非是一些较为强调功能性的服饰种类，比如冲锋衣。再比如，哪怕同样是西装制服，男款也常会在盛物结构上更复杂一些，而女款，不知是出于轻盈美感的考虑，还是制衣厂商出于节省用料精简工艺的考虑，通常只有一到两个口袋，或者是只有开口没有内胆的假口袋。
以上只是个人观察所得，或许失于偏颇。如今的口袋大小与数目在很多时候取决于风格款式，而非性别预设。冬天把手插进羽绒服的温暖口袋，可以摸到学生证、公交卡、住处的钥匙，甚至更多。至少我们已经可以选择。
但关于男装与女装，关于两性社会角色与举止风格的刻板印象，不仅受制于一系列产品的输出方，还在于消费者对商品性别定位的主观判断。就像被试的口误可以作为心理学研究者发现问题的入口，本文开篇提到的那些“潜意识”和“第一反应”，其实也说明当事人（也就是我）仍然深受固化性别认识的影响。明知是标签，却条件反射，却脱口而出。
这并不是问题的结束。但这篇日记已经太长，或许我们可以之后再说。
一些参考：
http://www.vam.ac.uk/content/articles/a/history-of-pockets/
https://www.britishlibrary.cn/zh-cn/articles/oscar-wilde-and-victorian-fashion/
https://www.vox.com/2016/9/19/12865560/politics-of-pockets-suffragettes-wo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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