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座棒球场的记忆
世间的荒谬 在于人们不断拆毁自己一手建造起的骄傲 再不断兴建等待被拆毁的事物 形同孩童戏沙 愈玩愈不能罢手 最后会留下什么 去向何方 谁也不知道 不知道在今天 还有多少人记得 浦东齐河路上的康贝棒球场。
如果没有记错 康贝应该是上海历史上唯一 也是最大的专业棒垒球体育场 它短暂存在过的生命 如同夜空划过的流星 照亮了这城市连同这个国家无言的历史性转折瞬间 旋即彻底湮没黑暗中 再无回响。 康贝是上海第八届全运会时配套建造的棒垒球场 后来也成为上海金鹰棒球队的主场 日资母婴用品巨头combi赞助命名了这座棒垒球场 并且承包运营 如果再晚个十年 赶上二胎开放的婴儿潮时代 或许康贝棒球场会有更多人记得 而在2000年的头几年里，市面上还没有几个人见过康贝的商品 康贝原先位于齐河路云莲路口 就在如今炙手可热的上海实验学校旁边 对面过去是好又多大卖场，后来变成了沃尔玛超市 那一带离易初莲花、八佰伴之类的大型商圈尚有距离 却设施配套齐全且新颖 算是岁月静好自得其乐的浦东新型社区代表。
2000年到2008年前后的浦东，几乎遍地是95年以降的新建社区，大量吸纳了来自浦西黄浦、卢湾、杨浦等区的动拆迁市民、浦东土著以及蓝印户口的外地来沪人员。上海过去根深蒂固的房产金律——“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放在2000年前后已在名存实亡。每天都有大量的人流从跨江大桥、隧道 、轮渡、地铁等从浦东涌向浦西上班上学，又在晚上折返回浦东的家。从南浦大桥上放眼望去，居民楼的地平线望不见尽头且还在不断生长，感觉整个浦东就是家的方向。而且不再是过去浦西那样逼仄老破的石库门七十二家， 浦东的家是新式公寓，宽敞而充满了光明和新生活的希望。 康贝就诞生在那个时代的浦东。即使放在现在看来 康贝也确实是一座很棒的棒垒球体育场 有一个标准尺寸的棒球场和一个还是两个垒球场 有宽敞高大的观众席 一切设施都能看齐国际水准 无论是之前水电路上海体育学院的棒垒球训练场 还是之后远在闵行的交通大学棒球场 都无法与之比拟 那些只是棒球训练场 远非可以承载观赏性专业体育赛事的体育馆 全运会后的上海 整个城市终于摆脱了49年后数十年枯萎老化的面貌 迎来历史上又一次的新生 似乎每天都被这样的消息包围着：上海地铁X号线正式通车，又一座高楼已进入规划阶段，即将刷新亚洲第一高楼记录 。。。。 我们好像生活在世界的中心 一切新生的都是超越前人的 都启示着更光明 更美好的未来的某个方向 上海虽然历史上开埠之后就有棒球运动的传统，历经解放后数十年经济模式发展，棒球运动的民间传承已基本灭绝 成为一座“无野之城”。而今，上海终于拥有了一座如此值得骄傲的专业棒球体育馆 凭什么不能想象 棒球运动再度复兴，孕育出像申花、东方大鲨鱼那样的深入市民灵魂的棒球队呢
去康贝看球是非常愉悦的体验 球场距离我家并不远，骑车便可抵达。年度的中国棒球联赛CBL是免费的 坐在高高的观众席上 为数并不多的观众里混杂着球员家属 日本人 西方人 各种不了解棒球的路人 初夏微风吹拂 加油声此起彼伏 来自棒球文化底蕴更为深厚地区的观众 会以自己习惯的方式加油应援 迅速的热场 制造欢乐的氛围 一会唱首英文的加油歌 一会喊口号 一会跳舞鼓掌 仿佛他们比上海本地观众都更热爱上海金鹰队
本地观众则比较含蓄 日本观众也通常低调的混在普通人群里 本土式的加油朴实然接地气 也因为不少人和球员关系亲密 时不时在台下直接喊出令人捧腹的沪语对话
然后比赛到中场 金鹰队的卡通吉祥物金鹰登场了 与观众互动 老外们热情的扑上去 握手、抚摸 拿CBL随门票印发的宣传册 我不确定吉祥物是否有名字 只记得人们亲切的叫它 大鸡
比赛本身也令人愉悦 即使观众寥寥 球员仍然很认真的比赛 比起同期那些球踢的半死不活的甲A比赛不知要正能量多少 不乏精彩激烈的场面 比赛结束后 球员列队向观众席脱帽致谢 这是足球场和篮球场上不曾有的礼仪 一方面是受台湾日本棒球文化影响 另一方面也多半发自真心 感谢同样发自内心为球队加油助威的观众 这一环节让台上台下都心中充满互动的暖意
说起棒球 最早接触到棒球是在大学时代 母校是全国级别的棒球强校 当时电视台引进棒球英豪touch 看着看着看懂了棒球规则 就被拉去参加学校第一届院际女垒比赛 从热身赛的垫底 到最终拿下了冠军 和队友们抱在一起痛哭欢庆的经历 至今难忘 后来碰到日本友人 聊起现实中的日本甲子园高校棒球 开始关注每年两次的甲子园赛事 毕业之后 渐渐有接触业余棒球社团 有几次参加彩虹棒球社的活动 得以有幸踏上康贝棒垒球场 站到休息区观看比赛 踏上如此漂亮的球场挥棒的感觉 好似电视里的美日职棒一样 远处可以看到棒球场尽头硕大气派的电子荧幕比分牌 康贝球场的土质偏红 草地比起社团活动更经常使用的水电路训练场等 不知要好几倍 只是球场的租金太贵 单场也要数千元 几次似乎都是和台湾在沪俱乐部友谊赛 到底是台湾同胞 棒球水平比上海业余社团不在一个层级 打球时球场上此起彼伏彪着台语 熟门熟路的安排训练活动流程 摆出碾压姿态 面对这边社团投手的球 一棍轰一大炮 充满了反-攻 大 陆的扬眉吐气 但是回头又很nice的跑来摆摆手 哎呀 这次活动费用就我们来吧 没有关系啦
日本人租场地比赛也很多 浦东有上海日本人学校和三菱商事等日企 距离也并不远 经常有日本人少儿棒球俱乐部以及日企来包场活动 晒成小麦肤色的日本小正太身穿棒球服背着运动包提着球棒携手走着 陪同的妈妈们跟在后面 笑眯眯的看着儿子身影 不由自主的感叹 ほら見て あの少年たち
而基本上 没有大陆人自费包场 大陆的业余社团还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 没有那么多钱 也没有那么多人 康贝棒垒球场外的空地被辟为篮球场 羽毛球场 乒乓球馆 每到周末 场子挤满打羽毛球和篮球的人 棒垒球场则空荡荡的封闭着 在日本人台湾同胞面前 大陆的社团和职棒显得如此稚嫩 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享受棒球的乐趣 并且一派乐天的坚信 即使现实诸多困境 大陆的棒球一定会越来越好 我们的职棒会越办越好 水平会越来越高 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棒球 喜欢棒球 总有一天 大陆的棒球会赶超台湾日本韩国 一如急速发展的中国经济 一如1992年后日新月异的上海 更何况我们已经有了这么漂亮的康贝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自发组建棒球社团 即使有朝一日我们的社团会解散 也会有更多的新的棒球社团成立最终壮大起来 我球打的不多 倒是经常倒完晚班再回家看日本高校球赛 一篇篇的写博客 借日本高校棒球，了解探讨日本社会及近代国民社会变迁 醉心于国民体育精神对于社会结构潜移默化的教养滋润 天真乐观的期盼着大陆的体育 乃至社会 也必将朝着更自主 更独立 更尊重个人的方向发展。 2008年北京举办奥运会 东道主中国位列奖牌榜榜首 这次奥运会上对于中国的棒球迷来说 最重要的赛事莫过于万年亚洲老四的中国棒球队8：7惊天大逆转 历史上首次击败中华台北 上班摸鱼听到逆转胜的一瞬间我在办公室忍不住飙泪欢呼。 在棒球运动发展水平相差如此悬殊的情况下 台湾对大陆唯一的绝对优势体育赛事破天荒的输掉，还是在奥运会上输掉，对于台 湾社会心灵的震撼 不亚于一场地震 据说很多台 湾人站在电视前久久不能言语 仿佛眼见P -L *A跨过台湾海峡 这场无关冠亚军名次的比赛事实上是可以写入台海关系史册的重要事件 然而对于唯数字指标至上的大陆，只不过是当天体育台新闻播报排在后几位的一则新闻。
赛后，击出致胜的三分再见安打的天津队侯凤连，整个人趴在五棵松的草地上 轻轻亲吻了下球场。因为北京奥运会结束之后，五棵松棒球场就将被拆除了 此后再无处可纪念那场载入史册的伟大比赛。 棒垒球被判自2012年退出奥运会。棒垒球在中国大陆也因此失去了继续发展的理由 北京奥运会尚未开幕 先是北京五棵松球场确定将被拆除，接着，就是康贝。 有人大代表提议，说康贝棒球场利用率太低，是场地浪费。不如拆除，重建篮球、羽毛球、游泳 综合体育中心。 真好笑 上海有无数个羽毛球馆 无数个篮球馆、游泳馆，甚至不止一个高尔夫球场，却连一个棒垒球场都吝啬的放不下 自己亲手建造起的上海第一的球场 才10年功夫就被彻底否定抹杀 球场行将拆除前夕，我最后一次来到康贝 独自一人走进偌大的球场 究竟是如何进入球场的 我已经忘却，只记得骄阳似火的天气 空荡荡的球场里只我一人漫步 一切宛如梦境 径直走到了球场尽头的那个巨大的有电子荧幕的比分牌之下，抬头仰望 洋气威风的显示牌此时无比落寞而又无辜 沮丧孤独的守望着眼前这片行将拆除的棒球场 周围的各种设施也一派问斩前的荒颓相 前几个月还修葺整齐的护栏铁网如今已经有了破洞 肮脏不堪 想来康贝球场建成至今只区区十年 设施比起虹口足球场真是新鲜小弟弟 却匆匆被判死刑 我在巨大的比分牌前游荡了很久 任由内心的不舍与愤懑慢慢发酵 很难想通，事情为什么会如此之快的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又无计可施 我在场内用nokia e63拍了几张康贝最后的照片 但是这些照片后来无论如何找不到了 以至于我怀疑是否真的拍过照片 甚至是否真的去过拆迁前的康贝球场 真的独自一人进入球场 无可印证 康贝棒球场确定被拆除的2008年下半年，北京奥运结束，国家出台四 万 .亿 投资计划。康贝被拆除的一年后，魔都的房价坐上火箭 一飞冲天 齐河路云莲路二手房价在短短数月内 从万元以下飙涨至15000 并且从此一去不返 高歌猛进的用成倍上涨的房价嘲笑了所有推断2010年上海世博之后房价会跌的分析。 康贝拆除之后，我去棒球社活动的次数越来越少 棒球社团成员有的离开上海，去其他地方发展 到了结婚生子的年纪 工作日渐繁重 渐渐的社团就散了 好在新的社团不断在各个高校涌现出来。 此后的一年和病毒专门倒了几辆车花了两个多小时，跑去闵行交大校区新建的上海金鹰队主场的棒球基地观看当年的CBL联赛。事实上不过是一个交大学校的棒球场，没有了政策倾斜，没有了MIZUNO CANON等赞助商，比赛组织显得寒碜的很，而现场的观众席还是记分牌都无法和康贝棒垒球场相提并论。旁观的观众也不见当年康贝观众席上的国际化风貌，寡淡无味。只去过一次，再也没有去看过。
再往后，CBL联赛干脆废除了上海的主场，上海金鹰队连这个远在闵行郊区的交大棒球场的主场也不保。只能去广州、北京等地客场打比赛，比赛也几乎不向普通观众宣传 如今在上海 只要有钱 你能买到任何你可以想到的 吃到任何你可以想到的 却看不到一场专业的棒球比赛 与此同时，康贝所在的齐河路云莲路，作为世博后花园势力范围，二手房价均价已经突破5万。距离康贝被拆时的1万元左右均价，也就是7、8年光景。 也就是这7、8年间，上海的城市范围向外扩张了不知几圈，到处是崭新的大楼拔地而起，浦东已经不再仅仅是“家”，也是上班上学的地方。这座城市繁荣的基础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房地产，还能用来开发房产的地方都已经或正在建起新的楼盘、商业地产，心中却再不觉快乐光明。这城市如今已几倍速在壮大发展，似乎同时也在已几倍速的腐烂老去。 失去一座棒球场的上海，究竟变得更好了 还是变坏了？ 2015年夏天某个周日，我终于来到了为之写过不少字的日本阪神甲子园球场，来到球场巨大的绿色黑底比分牌下的看台上仰望，一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康贝球场比分牌下。
暮色中，坐在甲子园阿尔卑斯观众席上，耳边充斥着阪神虎球迷整齐划一的应援歌曲，一边吃着甲子园的便当和烧鸟串，看巨幅的加油旗帜上下翻腾，球场上小小的人影各司其职的投入击打防守，还有休息间隔出来与观众席互动的阪神虎队吉祥物，远处伟岸的比分牌荧幕不停的闪烁着变换数字和提示信息……身边都是举家出动来看几个小时比赛的普通关西人，与其说是来自我享乐，不如说是参与一场集体的祭祀，共同完成一个仪式。能拥有一支灵魂球队的城市，总是值得敬重的。
在座无虚席激战正酣的甲子园 我想起了康贝。想起那些短暂的在康贝看球打球的夏天。 白色的全垒打划过黑色的天空 满场的观众疯狂的叫喊，脚底传来微微的震动 只要曾经存在过，就是真实的。 ——《九降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