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竺香市
天竺是我在杭州常去的地方,一度曾保持了一周一次的到访频率,逐渐也就成为那儿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了。一年当中,无论什么时节,什么天气,得空时总还想再去一趟,似乎那里存在着无尽的未知。这种感受,跟居住者的心得不同,不脱浮光掠影式的游客体验范畴;简言之,看好看、看热闹罢了,难以由此得到一地的真意。不过,既无条件留驻,能做频频的访客我也感到满足了。常看常新的,是天竺特有的风土。
地理上,天竺与灵隐相接,一者在南,一者在北。灵隐、天竺诸峰,总称武林山。《天竺山志》中的慧理祖师传,记慧理卓锡武林的经过,也道出了天竺山名的由来:“咸和元年,(慧理)自西天竺国至钱塘武林山,惊曰:‘中天竺灵鹫小岭,何年飞来此地耶?’因名天竺山曰‘飞来峰’。呼出黑白二猿为证。”天竺山,飞来峰,两个名字即由此而来。慧理于飞来峰峰北建寺,称灵鹫寺,其后,于北高峰下建灵隐寺,于下天竺建翻经院(灵山寺前身),再建灵峰寺,灵顺寺,连建五刹,成为灵竺的开山祖师。飞来峰龙泓洞口,有一座六面七层的理公塔,历来被视为慧理埋骨之所。《灵山志》云,“宋时定地界,以飞来峰之阳归天竺,飞来峰之阴属灵隐。”因此到了灵隐,其实也便与天竺近在咫尺了。
我总是坐车先到灵隐公交总站。从总站下车,沿灵竺路前行五百米,来到南北向一条横路之上。北面的路,衮衮人流涌去的方向,灵隐寺那标志性的、“咫尺西天”的照壁,露出黄色的边角;往南转头,矗立在眼前是一座素色牌楼,“三竺空濛”几字题于其上,四季之中,俱有幽深的绿意自门洞透露出来。穿过牌楼,便进入碧荫数里、古寺西东的天竺地界了。
依地势高低,天竺一分为三,以上中下别之。本地改称“下天竺”为“三天竺”,是一种敬意的表示。三竺各拥一寺,曰法喜寺(上天竺)、法净寺(中天竺)、法镜寺(三天竺)。法喜寺后山隐有小小的中印庵(亦名中印寺)。中天竺法净寺同时也为杭州佛学院院址之一,有别于其他寺院,不设门票。法镜寺创建最早,现为西湖唯一之尼众道场,去年(2013年)起,杭州佛学院也在其间设立了女众部。
《天竺山志》中的天竺山图。地貌一直没有大变。 |
雍正《西湖志》称扬天竺丛林,在《天竺香市》一节中有一段流传甚广的描写:“由下竺而进,夹道溪流有声,所在多山桥野店。方春时,乡民扶老携幼,焚香顶礼大士,以祝丰年。香车宝马,络绎于道,更有自远方负担而至者,名曰香客。凡自普陀回向,未有不至此者。三寺相去里许,皆极宏丽,大士宝像,各有化身,不相沿袭。晨钟暮鼓,彼此间作,高僧徒侣,相聚焚脩,真佛国也。”与清代同类资料,如《仁和县志》、《杭俗遗风》等比对观之,虽有未尽之处,却也堪称写照,绝非仅是修辞而已。后来者如我,走在山道上,耳闻钟磬之声,面对云山雾峰,脑海中,这些纸上的形容便不邀而至,像是为所见所闻作一实时再现一般。这种感觉在看香市时就更为强烈。
香市
今日天竺的香市,与《陶庵梦忆》所载“西湖香市,起于花朝,尽于端午”不同,不拘于特定的期限,每到节典便自成规模。这是因为三竺的店铺已固定化,集市也随旅游业的发展转为常态了。大的节典,如正月十五,二月十九,四月初八,七月十五,十二月初八等日,三竺之间,善信往来不断,最热闹时更是道为之塞。除开本省乡民,江苏香客构成天竺香市的主流。苏省香客又多为中老年农妇,年年,如候鸟般,时机一到,成群结队而来。
这些守信的外省来客,于正月这一朝山的高峰期现身天竺时,在着装与仪式上极具辨识性,使人邂逅一次后,便能在次年不费力气地辨认出来。典型的江苏香客,最醒目的标记为其所戴的艳丽头巾。头巾的款式也统一,多是一种四边带条纹的毛织方巾,玫红底色居多,或以同色系毛巾替代。不扎头巾者,则用玫红色开司米毛线结成小花,簪于发际。着宝蓝色大襟涤绸布衫,窄脚裤,方口布鞋。一条与其他衣饰相比堪称精致的绣花腰带,系住一小片围裙;腰带上,前后还坠有缤纷的缎带与坠子。腰上的装饰,尽显各家之长,少有雷同。有一类不着蓝衣的香客,在仪式时会换上统一的玫红色上装。而蓝衣客人在着装上显得更为用心一些。看她们的衣衫,并不是好布料做成的,却也颇为鲜洁,折叠或熨烫留下的痕印宛然,显然并非是日常穿着,而应该是专为上香置办的行头。这种并不精美然而隆重其事的盛装,在来来往往面目模糊的各式现代装束中,是个醒目的异数,衬托着走在现代化前列的城市人的仪式,从衣冠、程序到气韵各个方面的浮皮潦草。虽在城市人看来土头土脑,蓝衣队伍的风貌,在整体上与其所处的古典场所显得更为相融。
香客中年龄较大的,挽着发髻的老太,往往于艳丽风潮中又别具一格,有时裹暗色系的头巾:黑色,或是暗底带碎花的棉布巾。这块布巾包得十分妥帖,还有一种长的发箍帮助定型。头巾而外,又会在发髻上簪开司米线花,或用开司米线缠发,再来挽发髻。头部的整个装饰精心造就,简直展示了一门小小的手艺。但这些手艺人却不知道正有一个门外汉用热切的眼光追随着她们。老太普遍是羞涩的,说不来普通话,遇到搭讪时,竭力纠正口音回答一两句。像是小时候看的戏文里的人物。到了法净寺中途休息,看到她们从香袋里摸出白色小糕来当点心吃。我疑心这是否跟我的长辈一样习惯,即使袋里有钞票,也没有那种念头要去吃寺外的十块钱的素面。
《苏浙见学录》164页 |
很凑巧,日前有在佛学院工作的朋友给我看一页复印的日文资料,出自东京鸿盟社1913年出版的《苏浙见学录》一书,为日本曹洞宗僧人来马琢道所著。这一页的中心附了来天竺朝拜的香客图。把其中女香客的装扮,与百年后的江苏女香客对比,虽可见出时代的流变,然而如头巾、布衫、腰带、围裙,这些要素是依然承继着的。我向一位懂日语的朋友咨询,得到文字部分的大致意思,也了解到服色上面的变化:
“如果是到佛祖面前去朝拜,即使是俗家人,也必须低下头去拜三次,这是中国人都非常了解的。虽然我在各地见到过很多次和尚和信徒闲聊这样的事,但是到佛祖面前去的话,信徒们还是怀着相当庄重的态度在朝拜的。要去参加如此特殊的法事时,根据时间、职业的情况,十家人十五家人联合起来出行的人也有,一起去哪里哪里拜观音菩萨。这有点类似于日本的‘团参’。在日本,大多利用火车出行,而在中国南方,因为无论哪里都可以乘船到达,所以一般是包一条像日本的‘傳馬船’这样的船,船头立上写着‘天竺进香’‘朝山进香’之类字样的红色旗子,即去烧香、参拜神佛的意思。大家在腰上围着写着‘天竺进香’‘朝山进香’等的围裙,然后租上一条船,装上便当等一切需要的东西就去进香了。也有有钱人,一家人包一条船去进香。进香时一般穿萠黄色(是否‘萠’字,存疑)的衣服,系红色围裙。这就是不管去哪里都很常见的团参的打扮。像这样,中国的寺庙里一直有参拜者到来。”(倘有错误请指正)
这里提到南方地区坐船上香的习俗,在关于天竺香市的历史资料里也都留有记载。2003年,西湖茅家埠恢复的“上香古道”景观,其渊源便在于四方来客的天竺进香之旅:“清中叶以前,茅家埠一带仍有大片西湖水面,香客常常乘船在茅家埠登岸,经上香古道去天竺诸寺进香。”数百年过去,这一条上香路径在茅家埠的部分,凝聚了西湖西线最精华的秀色,只是现在在上面漫着步的,大多不是要往天竺去朝拜的人了。
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游历中国期间写下的《江南春》里,也有几笔涉及天竺进香的文字:
“乡下人穿老式的蓝衣,肩膀上搭着黄色或红色的袋子,系着同色的带子,袋子上写着‘朝山进香’,或者写着某地某氏,成群结队地到灵隐寺和天竺寺烧香。这种情形使诗情顿时涌出。良家女子乘轿,轿后摇摇摆摆地跟着拿着提篮和银纸钱、红蜡烛、线香的,好像画中一样。”
那是1922年时的事。而今,香客随身所带,除必备的香袋外,还有些包裹布袋用来装仪式用具。一些量身定做的布套子,具有雅致的图样,带来久违了的古典的趣味。前年的正月十五,和今年的正月十二,我在天竺分别看了上香仪式中最热烈的部分:秧歌舞以及舞龙表演。就我而言,秧歌方阵与上香结合,尚且算不得新奇,而女性的舞龙队在佛前献技是比较少见的了。当然,这二者实际上都颇具本国特色,而佛寺对此也处之泰然。那天在法喜寺正要下山,耳听锣鼓喧天,迎面逶逶迤迤地来了一条庄严的黄龙,一时间人人自动退避,为其开道。龙在女众簇拥下往圆通殿游去。我正惊奇,后面又跟上来一条制作同样精良的紫龙。女舞龙手们身手不凡,圆通殿前把一出双龙夺珠舞得动人心魄,加之还有香火的香雾时时缭绕在龙首龙身,为演出更增加了天然的气氛。我随江苏信女的队伍从上天竺一路而下,沿途行人纷纷驻足看龙,又在龙后加入跟随的队列。舞龙队于中天竺和三天竺相继停留,最后穿过“三竺空濛”的牌楼,气势不稍减,往灵隐拥过去了。
此时三天竺的各式店铺,重又浮现在失去围观目标的游人跟前。三天竺的商铺在三竺中最为丰富,除开上竺和中竺都设的香烛、特产与素面店,还有素点心店,素食餐馆,不拘荤素的特色餐馆,陶器茶具店,佛教主题书店,乃至品牌服装店。店铺多数较为稳定,不过也有几年内数易其手的例子。经营内容常有交叉,比如小书店兼营竹器,服装店兼营饰品或日用品。有些商铺用粉笔出黑板报,几笔西湖山水,一爿茶山,盛开的桂花枝之类,用作招徕。出得精彩的,能频频引人驻足。我常停步看的是香烛店附售的竹篮子,与书店的物美价亦不廉的竹器相比,这些竹篮手艺较粗,买买菜,放放蔬果可用,价格来说,在景区倒属平易了。竹篮和天竺筷,都去买过,可惜天竺筷的图样不多,也没有自己家里用了多年的那种好看,家里的筷子刻的是西湖十景中的曲院风荷,以我最喜欢的玉带桥为标志,桥下簇拥荷叶,叶下水波粼粼,那种简洁的水波纹,有几分“海水江崖”传统纹样的韵味。
云片糕 |
黄秋葵 |
茶水棚 |
玻璃橱窗内的水仙 |
在特产店里见到云片糕,总被店家置于现场制作的机器上展示着,这种常见的南味糕点,天竺的店家改称作“灵隐糕”,不知有没有因此增加生意。有时匆匆而过,不及看别的,只扫一眼那些养护周到的庭前花草。某家服装店前种了一栏黄秋葵,夏天结出果子可以炒菜吃,不知道他们吃不吃;有一排品种特别的大月季,当中开着少见的淡紫色花;门槛边还有一盆繁茂的迷迭香,有时我跟朋友一同经过,便让朋友悄悄摸一摸迷迭香叶子,沾在指上的余香很长久。一家茶具店,一家餐厅,都在玻璃窗格内,四季更换着应时的物种,冬月里或是瓶中插枝的蜡梅,或是沐浴在阳光下一盆多花的水仙。茶花、桂花、南天竹、山栀子的花与果枝,都就地取材于山中。某餐厅前有个特别装置,是店家搭的自助茶水棚,顶上有竹笠遮雨,下附一纸告示曰:“免费茶水 纸杯自取 壹角壹个”,再往下,一块小搁板上,搁着小钵子,用来盛零钱。棚边上,还周到地添了个回收纸杯的垃圾桶。细细看去,遮雨的竹笠和收零钱的钵子都还挺好看。
快走到商铺尽头,前方现出牌楼时,又见那家其貌不扬的素点心店做着素烧鹅,把豆腐皮浸泡卤汁后,叠起来,放到油锅里去炸,跟本地通常的素烧鹅制法不同。想去这家店歇脚吃东西,犹豫片刻还是改了主意。已是近晚时分,站在店前回望,游客的热潮渐渐退却,寺里的僧人与佛学院的学僧,三三两两有下了山来的,许是办事,许是到三天竺吃便餐。散着步过来的师父,途中跟相熟的店老板相互招呼着;骑车或电动车的师父,似乎要顺便往市区走一趟的架势。此时的天竺渐渐脱去景区的外衣,要回归为住家的家园了。逝去的晨昏,将来的黑夜,都完全属于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