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盛元:《大螺居詩存》序
来自: 雪饮刀(闲读自娱见钱眼开)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46daf10100ehmm.html 《大螺居詩存》序 世南先生學養深厚,識見超卓,其《清詩流派史》與《在學術殿堂外》蜚聲寰宇,飲譽學林。其詩亦清臞勁折,卓爾不群。上世紀八十年代,余初識劉丈,請教詩法,丈貽我書曰:“今日而為舊詩,宜唐肌宋骨,淡而不枯,華而不縟,曲而不晦,暢而不率,且必吸收西方之新學識以充實之,旁擷新體詩(包括中西古今)之意境以為我用。”其《大螺居詩存》自序亦云:“自作詩,務求詞必典雅,句必勁峭,章必完備,音必圓潤,然亦未臻斯境,徒切向往而已。”倘非胸羅萬卷,且通古今流變者,懸鵠斷難如此之高也。 清人方履安《輟鍛錄》中,將詩分為三類,即“才人之詩”、“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以為才人之詩,“譬之佛家,吞針咒水,怪變萬端,終屬小乘,不證如來大道”;學人之詩,“譬之佛家,律門戒子,守死威儀,終是鈍根長老,安能一性圓明”;而詩人之詩,則“心地空明,有絕人之智慧,意味高遠,無物類之牽纏”,乃“禪宗之心印,《風》《雅》之正傳”。南堂之分類誠有見地,而所譬則未必恰切。同光以還,不專主盛唐而學宋者,何莫而非學人之詩也!惟其舍丰腴而求瘦勁,是以風骨騰騫;惟其求生澀而舍平易,是以意蘊深曲。其所重者,不在興象高遠,而在義理透闢,故每多典實,常涉理路,林晚翠所謂“詩成不得誇神韻,只好從人笑鈍根”是也。以此為衡,世南先生之詩,殆亦“學人之詩”乎?謂予不信,請看實例:《大螺居詩存》開篇,題曰《戊午年除夕放歌》,乃七言古風,共八十八句,句句用韻。“戊午”是一九七九年,時維除夕,劉丈任教於江西新建鐵河中學,追念與馬一浮、馬夷初、楊遇夫、王瑤、龐石帚、呂叔湘、錢默存等老輩之交往,孤懷悄悄,百感茫茫,不禁喟歎曰:“去日苦多來如駛,今夕何夕薦以醴。陰陽曆爭滕薛禮,兒女妝妒尹邢美。春盤鼎鼎甘且旨,汝獨何爲氣薾靡。青詞漫叩穹蒼戺,局促轅下甘唯唯。插架無書供驅使,我以我詩澆塊壘。匡牀芻豢喻成毀,黃河之清應可俟。不聞市駿自隗始,何用長謡悲匪兕。”觀其役經驅史,叩地捫天,非僅嗟歎自身之“局促轅下”,實亦含河清可俟之堅定信念也。詩中句句用典,意蘊深曲,雖非自鑄偉辭,卻可別開生面,此即“學人之詩”之特色。黃庭堅《與洪甥駒父書》云:“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允哉斯言! 此詩曾寄默存先生,錢老覆函曰:“米元章嘗恨東坡知之不盡,蓋賢人才士固不易知。弟于足下淺嘗皮相,安能窮其所至哉?且知而不能推挽,猶弗知也。足下局趣空山,自拔無方,而弟忝稱知己,既復顏甲,亦惟顙泚而已。”先是,錢先生嘗為推轂,擬薦舉世南丈進中國社科院或中華書局,事雖未果,而高義可風,故世南丈銘感五內,歎曰:“嗟夫!予亦垂垂老矣,平生知己,環顧海內,惟一錢先生耳。”是年秋,劉丈調入江西師大,教學之暇,從事清詩研究,作詩僅為餘事耳。一九九五年,其煌煌巨著《清詩流派史》由臺北市文津社出版,先生作五古云:“世儒勇著書,四部所見罕。我雖妄涉獵,臨文愧腹儉。悠悠七十年,獨與清人善。早慕羽琌霸,晚好靈芬倩。中間嗜散原,咨嗟賞古艷。百家各出奇,詩盈三萬卷。後出邁前修,吾每持茲論。取精而用宏,紹述復多變。紛此流派呈,是即詩道見。欲策長河源,試標倚天劍。發書證吾説,寒暑忘遞嬗。憶昔每歲除,書城猶弄翰。萬家慶團圞,獨坐一笑粲。卡片漫盈櫝,有得逾美膳。心勞十四載,書成瘁筆硯。龍蛇紛起陸,勢力相交扇。斗筲自稱詩,所恃在巧宦。彼哉散斗金,駔儈竽亦濫。伏案雖功深,明月終投暗。昏昏爭魅光,茫茫羞禹甸。真成負蝂蟲,浩浩獨長嘆。幸有同門人,能爲淩雲薦。貽諸寶島中,舍筏遂登岸。竟先海外傳,成此繁體版。去夏坐火爐,理董頻揮汗。日夕蠅頭鈔,字浮卅二萬。今夏校樣來,堆几紛爛漫。丹黃自校讎,東南得美箭。譬如繈中兒,爲頮桃花面。不知問世後,幾人容清玩。得毋溫公書,無人讀能遍。自我肺腑出,未嘗隻字篡。並世得子雲,應與話悃欵。”此詩高古峭拔,不惟見其平生治學軌跡,亦曲曲傳出其幽懷孤抱。尤可稱道者,世南丈強調“後出邁前修”,以為清詩成就邁唐超宋,此論雖仍可商榷,畢竟自成一家之言。“早慕羽琌霸,晚好靈芬倩。中間嗜散原,咨嗟賞古艷”,謂其少時欽慕定庵,中歲酷嗜散原,晚年則耽愛郭麐。而就我觀之,劉丈古風,頗受鄭巢經影響,而近體則似亦沾丐弢叔也。 《大螺居詩存》所收作品,始於一九七九年,迄於今歲。早年作品,盡付闕如;中歲之詩,亦多散失。余尚存其二十一歲時所作絕句二首,崑山片玉,彌足珍貴,錄之於下:“文字從來少鑄新,古詩亦只善言情。西方自愛裴倫作,忍淚一歌去國行。”“珂勒惠支畫色新,汝奴之奴若為情。草原故事饑民橡,都向蛾眉索解人。” 我于劉公,夙所欽遲。猶憶廿四年前,造府拜謁,聆其誨言,恍沐光風。其時余方耽容甫《述學》,丈朗吟《漢上琴台之銘》,聲遏流雲,余心靈震撼,驚為汪中再世。今劉丈八十有七,余亦垂垂老矣。碧海紅桑,都拋劫外;前塵舊夢,紛繞心頭。蒙丈不棄,囑予為序。余雖自揣淺陋,然先生之命,不敢不遵。因放膽走筆,恭疏短引。謬誤之處,自知難免,還乞世南先生及廣大讀者,不吝指正,是所幸焉。 二00九年八月五日,歲次己丑,劍邑後學熊盛元于南昌青山湖畔 附(一): 《大螺居詩存》自序 刘世南 予詩實卑不足存,以寢饋古今人詩多,益自憎其所作塵下,如小兒語,故歷年來交好勸付梓,輒謝去之。 汪君木蘭與周君劭馨,中表兄弟也,當年負笈永新中學時,嘗從予問字,相知獨深。見予《清詩流派史》已在大陸以簡體字印行,《在學術殿堂外》亦已問世,遂請輯所作詩印行。予素重學術,而輕所作詩文,故仍力辭。而兩君固以爲請,予重違其意,乃强自搜集,删去若干,僅存一百八十四首,復請杜君華平審訂。杜君爲予弟子中之能詩者,詩學詩功,迥不猶人,故復倩其序此覆瓿物,以其能知吾詩也。杜君既爲定去取,又謂宜附昔所作《南樓談藝》等詩論於後,俾讀者知吾詩心所存。以其言善,則亦從之。 即此戔戔,非謂遂有可傳,不過時鳥鳴春、寒蛩咽露,稍留時代之鴻爪耳! 幼喜定庵及《國風》雜誌諸人詩,漸及少陵、山谷,轉之放翁、靈芬館,又轉而好散原,終以唐腴宋骨爲合作,然不能至也。 自《詩》《騷》漢魏以迄近代,大家名家之作,皆嘗肄業及之,然博涉而不能精能。以雖襪材,而亦餘事爲詩,非如兩當軒之以詩爲性命也,淺嘗皮傅,又安能精能乎? 自作詩,務求詞必典雅,句必勁峭,章必完備,音必圓潤,然亦未臻斯境,徒切向往而已。 所可自信者,凡爲詩,必有爲而作,决不嘆老嗟卑,而惟生民邦國天下之憂。所企者:民主與法治;所冀者:公民皆知己爲納税人,而公務員皆知己爲納税公民所養活,成爲真正之公僕。 於近現當代詩,吾厭粗豪而喜深婉。散原奥博,難求真賞,更非可語於今之喜作詩者。默存先生其庶幾乎?學深識卓,而才氣又足以赴之。然襪才如我,亦未敢嘆觀止也,以錢君亦非以全力爲詩者也。 詩人吾喜蒹葭樓,談詩吾許陳兼與。 予幼嗜吟詠,而終不欲抛心力以作詞人,則以五四新文學影響,不欲迷戀骸骨;重以讀古今好詩既多,以爲我今所作即能神似古人,而今人無此鑒賞力,則作者不幾於如卞和之抱璞以哭耶?故平生雖偶有所作,亦徒聊以自怡耳。 予今已八十晋二,餘年無幾,於詩道未必更有寸進,因略述其學詩之歷程如此,以諗世之讀吾詩者,亦以志汪、周兩君之雅意也。 讀兹編者,苟能與拙著《在學術殿堂外》合觀。當可浚發益深焉。 劉世南 二○○四年九月 附(二): 戊午年除夕放歌(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日作) 刘世南 蠲叟躭禪齊生死,葛莊一樓夙仰止。詔我皈依空諸恃,我獨執持有所底。耳豈無聞目無視,塊然獨行牛馬似?心不能忘太史氏,聞道從人笑下士。〔一〕欲爲太清除纖滓,豈挽巢由自洗耳,刑人或聞劫諸市,下關辠言何纍纍,獨醉末由啜浮蟻,袖手耻學屠龍技,霧深豹隱南山裏,兔脱驚聞留一紙。〔二〕六經爲田文爲耜,小子横議何乃爾,南華妙諦清如水,别樹一幟亦殊偉。釋名一編信邐迤,儉腹自哂呼庚癸,龍文獨扛生死以,所惜息壤不在彼。〔三〕詩道性情惡摹擬,羽琌霸才吾所喜,鄭箋可易胡奴米,聊爲後生植根柢,嗟哉人海幾遷徙,殘編不復竟其委,堂上珠貝今敝屣,斯文但可名山庋。〔四〕吉祥止止欽豈弟,詩名引領西南企,海内如公更無幾,我欲從公公老矣,獺祭且欲長城倚,譽以清奇可礪齒,我豈江東作龍尾,身價於今矜倍蓰。〔五〕叔重有名動遐邇,説字解頤深入髓,閉門我愧陳無己。聊效將軍詩詠薺。聊齋寫憂文繁綺,語不中律識者鄙,小扣大鳴目如洗,壯夫徒嗤笑言蟣。〔六〕十年門户生荆杞,間關和林目亦眯,甘寂寞者可知己,食貧何嘗消吝鄙,猶有黄祖能識禰,不殺放歸置田里,處處明珠謗薏苡,福不可求禍焉弭,退飛箝口泯臧否,周道固雲直如矢,四記猶堪名日珥。〔七〕世事翻新歌變徵,匡謬更欲開新史,錢君盛名山嶽峙,雜學旁求無餘子,言詩居然笑予起,彼哉三已復三仕,所志誠不在金紫,龜山龜山矗如此,捉刀徒勞世莫比,紹禹績者寧后啓,書城誰識窮通理,願言思伯花著體,拂袖侯門味微旨,天威不違顔尺咫,戰兢恒若薄冰履。〔八〕去日苦多來如駛,今夕何夕薦以醴。陰陽曆争滕薛禮,兒女妝妒尹邢美。春盤鼎鼎甘且旨,汝獨何爲氣薾靡。青詞漫叩穹蒼戺,局促轅下甘唯唯。插架無書供驅使,我以我詩澆塊壘。匡牀芻豢喻成毁,黄河之清應可俟。不聞市駿自隗始,何用長謡悲匪兕。 〔一〕予嘗奉書馬一浮先生,媵以《莊子哲學發微》。先生報書,頗加奬掖,勸以學佛,予敬謝不敏。蓋時方泥首卡爾、伊里奇之學,信道彌篤也。 〔二〕馬夷初先生嘗謂“胡”轉“下巴”,厥義未明,予以長言短言之説進。時先生奔走國事,見毆下關。葉聖陶先生爲轉致論學諸札。後予竟以此遭羅織,幾死於勢豪之手。 〔三〕楊遇夫先生喜予之論莊子,而謂字解未爲知言,勸讀其《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 〔四〕王瑶先生勸予註定公詩。感其言,註之二年,十年浩劫,雲垂海立, 藏書盡失,徒呼負負。 〔五〕予註文木山房詩賦,用事有不解者,以叩程千帆先生,爲介於龐石帚 先生,虚往實歸,疑似盡剖,且稱拙詩清奇邁俗,雖不能至,不敢不勉。 〔六〕予謂聊齋席方平篇判詞:“肆淫威於冥界,咸知獄吏爲尊;助酷虐於貪官,共以屠伯是懼。”末句悖於語法。屠伯是懼,懼屠伯也,共以懼屠伯,語不中律矣。以告吕叔湘先生,以爲然,且易“以”爲“唯”。予謂如此固洽於語法。而不能偶上句之“知”。此一九五九年事也。 〔七〕十年浩劫中,予進退由人,備歷險阻,幾死者數,篆南雷“甘寂寞”三字以自怡。既而下放下西湖,風饕雪虐,日唯牧牛豢豕喌鴨,自分窮死遐荒,乃以餘暇草《牛從四記》,欲附《日下舊聞》之義。 〔八〕予久慕錢默存先生之博學,夙聞軼事,頗憚威重,不敢致書也。十年浩劫以還,以爲如此讀書種子,必無生理。一九七七年國慶後始知尚健在,大喜過望,即上書請益。先生惠然報書,撝挹逾恒,且推轂情殷,頗以遺賢爲恨,至以魏武捉刀相譽,此皆足以見前輩之大也。然予請爲上書極峰,則毅然不許,亟亟以朋黨之嫌爲言。嗟夫!予亦垂垂老矣,平生知己,環顧海内,惟一錢先生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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