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说赖高翔先生诗

賴高翔（1907-1993），四川簡陽人。有《賴高翔文史雜論》（五卷）、《寄櫟軒詩存》（六卷）。四川現代隱逸詩人。早年畢業于四川大學前身的成都大學，師從吳虞（又陵）、龔道耕（向農）、向楚（先喬）、林思進（山腴）等先生，林山腴稱讚他“高姿孕明哲”、“令器瑚璉別”，並許為學術傳人。後執教于成都縣立中學、蜀華中學等，四十年代的蜀華中學同事、著名思想家唐君毅先生即稱許他：“足下之心性行為，可為中國文化之代表。”（《唐君毅全集》第三十卷，第120頁，臺灣學生書局，1990），李源澄稱其《文論探源》為“中國第二部《文心雕龍》”，程千帆稱揚他的駢體文：“晉宋高文，容甫以後一人而已。”（《賴高翔文史雜論》代序）；熊十力弟子、西南師大中文系教授、著名杜詩學家曹慕樊先生嘗稱他為“成都東郊當世陶潛賴君”。先生任蜀華中學校長期間，校風巨變，生機盎然，成為成都名校，為國家培育大批有用人材。先生文教事業之高峰，正值四九年鼎革之際，面對當時接管學校的軍代表盛氣淩人的粗暴對待，即告辭職。之後除五十年代初曾在王恩洋所辦東方文教院短期任教外，躬耕自養，累召不出，長期隱居于成都東郊沙河橋，長達三十八年之久。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後，為四川省文史館館員。賴高翔先生國學造詣異常深閎，性好莊學、六朝文學，古駢體文、五七言詩皆有第一流成就。先生生前嘗撰一聯自況，自許極高： 莊情孔思，沈筆陶詩，平生白業一揮手， 文苑儒林，獨行隱逸，他年青史四傳人。 以下选录赖高翔先生各体诗数首[1]，并略作析论： 清寂先生人日霜甘閣燕集賦詩命和 令節延淑氣，嘉會展芳辰。不有文燕歡，孰知物候新。開樽薦時羞，侍坐促華茵。心悟俗變非，對酒不能陳。伊餘三十年，遭世涉艱屯。閉閣理陳編，戰亂交我隣。一際陽九阨，再睹天地紛。徒懷微管歎，空視時運淪。古人恡手援，群彥今何臻？且復奉一觴，聊以暢精神。 蒙文通先生挽詩 幽蘭誤當門，遑恤鋤刈捐！崑岡縱烈火，璿石共摧殘。薰蕕豈同器？膏液理難幹。一朝委塵埃，孰辨佞與賢？頗恨通人蔽，操世徒空言。遨遊羿彀中，罹此禍福端。鬱鬱井絡精，慘慘商風寒。蜀學俄遂空，薪火定誰傳？託契李生者，膏明早自煎。 霽晴大兄村居看桃花有作次韻奉和 何事乘桴北海濱，桃蹊千載隔周秦。平陵美美朝霞起，官道沈沈夜月新。陌上羅敷遊女面，去年崔護看花人。知君不憚紅塵拂，滿目郊原浩蕩春。 地震奉和 陵穀推遷事可哀。喧喧萬衆向泉臺。月擎望朔天垂象，地竭珍奇卝召災。國有大喪連岱嶽，世方多難感風雷。傷心一卷蕪城賦，寂聽凝思淚已摧。 清寂先生降辰霽晴攜酒過飲感舊有作 江漢何年更載英，薪傳火盡恨難平。誰知學派開三蜀，曾有文章動兩京。弟子河汾思教澤，鄉賢坡潁繼聲名。白頭重念霜甘閣，淒斷傷麟歎鳳情。 種菜行並序 往在太學，又陵師錄黃公度人境廬七絕題屏見贈。不意遂爲今讖。因演首句爲種菜行，寄佩玖四姊廣西。 天下英雄聊種菜，愛智題屏如相戒。人境廬詩人境誦，字字磊落生光怪。少年豪氣元龍樓，學圃學稼非吾憂。誰言白髮垂兩鬢，卻來背郭共山丘。山丘一畦種菜少，叢竹穿雲蓊翳早。隔日潑水布濕灰，芹莧不生生蔓草。君在勤治園蔬肥，君去園荒野艾滋。青菘五寸方抽葉，啄食更有隣家鷄。蔥蒜性烈鷄不啄，卻與衆蔓爭生活。偶復蹲踞軾耘耔，近視時帶嘉蔬出。劉家種菜草盡鋤，我家種菜日荒蕪。心矜夏雨蘿蔔大，老懶待兔空守株。冰霜烈日陰潤少，百卉凋悴草不枯。惟有油菜與青筍，尚留榮茂葉敷腴。近來更兼懷抱惡，獨坐空庭心落寞。悼死憂生意未了，復有紲羇欲絆足。以茲滌釜百不思，黃粱既熟香風吹。略點鹽醬供一飽，何煩摘菜療朝饑。七月種菜臘月過，共道播殖已非宜。且須來歲春雨發，鋤畦別種君當歸。 《清寂先生人日霜甘閣燕集賦詩命和》、《清寂先生降辰霽晴攜酒過飲感舊有作》两首可以對讀。清寂先生即林山腴思進先生，霜甘閣即其書齋。前一首是山腴先生生前與諸生燕集之賦詩，後一首是先生去世經年的感懷紀念之作。前一首“心悟俗變非，對酒不能陳”，以阮公憂生憂世之筆，抒寫世事之艱屯、時代之戰亂、天地之大劫在詩人心中的敏銳與痛感，是民國一代苦難知識人的命運寫照。後一首“白頭重念霜甘閣，淒斷傷麟歎鳳情”更寫出“鳳兮鳳兮，何德之衰”的淪亡之悲，一線相連的正是中華文化的命運感。《蒙文通先生挽詩》憤慨于四川著名學者蒙文通在“文革”中被批鬥，關進牛棚，受折磨後旋即病卒的悲慘結局，表達通人如蒙先生者，也是“遨遊羿彀中，罹此禍福端”，無所逃於天地間，結尾“託契李生者，膏明早自煎”一句，更用《宣室記》中命中註定難免一死的李生故事，強烈表達中國知識人的悲劇宿命。《霽晴大兄村居看桃花有作次韻奉》和《地震奉和》表達“國有大喪連岱嶽，世方多難感風雷”的劫難感，以及“何事乘桴北海濱，桃蹊千載隔周秦”的隱逸之欣幸。而《種菜行並序》非常真實地寫出了隱居生活中的無力、無奈、可憐與苦痛，比陶詩還要更具有自嘲的個人性與日常的敘事性，更重要的是從晚年人生伴侶四姊佩玖那裡獲得的生命相昫的溫馨，支撐著他透破生死，是詩生命的真實踐。無論是古詩還是近體，賴高翔的詩風都高華俊逸，流麗深情，高騫絕頂，而又真朴、清新、日常，創造了二十世紀隱逸生命極高極美的風神。他自覺以詩美完成的精神追求，超越了那個悲劇的時代，見證了中國文化對於拯救生命、實現價值的真實意義。 鄧小軍教授寫道：“初見高翔師時，即以為是當今之陶淵明，親見中國文化傳統之見證人矣。”茲錄其1983年《寄呈賴高翔師成都》詩簡，作为這篇論隱士文章的結束： 古來幾人學淵明，誰得其粗與其精？ 唯有東坡差相似，東坡而後見先生。 先生歸田誰能解？耕種丘山雲靄靄。 荷鋤帶月還衡門，把酒散襟望千載。 辛苦庶無異患幹，老來風采尚童顏。 滄海生桑魚龍盡，草堂磨麥意態閑。 閑時藝蘭複藝竹，竹林瀟瀟伴吟讀。 三十三番燕歸樑，燕語人心兩相淑。 憶昨訪翁過錦城，論文談道驚生平。 天低吳楚秋無極，片雲西飛寄深情。 (本文是我即将参加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学科百年”研讨会提交的论文《真隐士的看不见与道家是个零？客观的了解与文学史的编写》一文的结尾部分。) -------------------------------------------------------------------------------- [1] 《賴高翔文史雜論》（五卷）、《寄櫟軒詩存》（六卷），均由張學淵校注，由唐君毅高弟霍韬晦及其門人趙俊志先生及賴先生众學生共同捐資的自印本。 http://www.unicornblog.cn/user1/90/2256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