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星泪滴{拼布小说连载}

卡莲

来自: 卡莲 组长
2011-02-01 21:1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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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卡莲

    卡莲 组长 楼主 2011-02-02 05:32:02

    很自然的,看不见的安娜对耀眼的芝加哥富有男孩有很强的好奇心,被他所吸引。从没有人爱过她。男孩的倾慕让她感到激动和畏惧。她不能信任他,但她也完全不够谨慎。她渴望着他送出的爱;却又不喜欢,不相信他的肤色。她对一个年龄和她相近的男孩怀着羞怯的爱慕;那个男孩的社会地位又让她害怕。这些都让她的心裂成了两半。在爱情面前,她犹疑,却又冲动。 (他们之间横亘着两道鸿沟:人种肤色之间的冲突;以及一位来自芝加哥的少爷和一个传统家庭中的女仆。) 那个男孩伸手抚摸她的石榴石串珠。将手放在她的项链和脖颈上。你是怎么得到它的?他问道。 曾祖母留给我的,她说。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可能是在抚摸他的手指,也可能是要拿开他的手——这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我从有记忆时起就戴着它。 那些石榴石在微光中如同钻石般闪烁着。 有时候,他仿佛是觉得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知道。她知道他从不屑于去问那些该问的问题。比如那些植物的盘旋,流星雨的意义,蓝色的月亮代表着什么,或者是如何安排拼布的底布。那一天,当所有人都离开了的时候,他走进了她的房间,自然而然地坐在她的床上。安娜慵懒地靠在墙边。她注意到他在端详“从前的生活”中的每一个图案。她屏住了呼吸。也许他终于要问出该问的问题了。 “它有一个名字,”她说着,向他靠近了一步。 “是么?” “它的名字是‘从前的生活’。”她觉得自己被悬挂在巅峰与深渊之间。 “从前的生活,”他重复了一遍,然后问道:“你有想过我么?” 安娜恢复了呼吸。她决定告诉他这幅拼布上的故事(宝琳以为她已经忘记了这些故事)。只要他问。他没有问。她用他的眼光审视自己。对于他,她是个不重要的人,是他在这次度假期间想要做的一件事。又一次,她向孤独屈服了。他的问题让她想笑,想要说,我在这个地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想你和你的家人,想着如何让他们舒适,招待他们的客人,照顾他们的起居。“当然。” “我讨厌这里,”他说:“你会喜欢芝加哥的。你去过芝加哥吗?” 安娜摇摇头。没有必要告诉他自己在旧金山长大,对于城市生活并不陌生。 “那里有许多值得一看的地方。尤其是那些建筑。它们真的很壮观,很漂亮。其中有许多是崭新的,充满了激情。”他躺倒在她的床上。“我要在那里做一番事业——建造新的大房子。” 安娜坐到了他旁边。 “我的父亲却有别的计划。”他最后说道。 “但你富有。你能做想做的事情。”她又向他靠近了一点。她想要有能够控制一切的感觉。她想体会那种富有的感觉,哪怕是通过对他的联想。 他笑了。“哦,是的,只要那能够被我的父母接受。你知道爸爸妈妈都是什么样子。”他将她的裙摆在床上抚平,让它覆盖在‘从前的生活’上。 安娜耸耸肩。“我是被我的姨祖母宝琳养大的。我的妈妈很早就去世了,我对她没有多少记忆。人们的都说我像我的父亲。” 她看到这个男孩在凝视着她,审视着她的脸上和身上的每一根线条。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浅棕色的皮肤。她的头发卷曲,但严格来说,应该是白色的。她的嘴和鼻子很漂亮,完全配得上她的皮肤。 “你的父亲?”他问。 “肤色对某些人来说似乎是很大的问题。” “是的,”那个男孩说。 “每一天,”她说:“我都无法忘记我的肤色。人们会提醒我的肤色,我所拥有的肤色,我所属于的肤色。我首先是个有色人,然后才是安娜。永远都是这样。就好像人们真的可以因为肤色而被分隔,而有所不同。”她停了一下。“哈,不过你也有你的父母需要对付。” 他将她揽过来,按住她的肩膀,让她躺倒在床上。安娜愿意这样,她没有可失去的。 这件事只能导致一个令人伤心的结局——安娜失去工作,还要抚养一个孩子。她生那个男孩的气,也生自己的气。但她不生玛莲娜的气。玛莲娜是她的孩子。对父亲的愤怒与对孩子的珍爱根本就是两回事。 当安娜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她离开了,就像她离开旧金山的那幢房子一样。她没有告诉那个男孩自己有了身孕。这是她自己的事。她不想听到他说,他爱她,但不能娶她。 “我要走了,”她在说过这句话的第二天离开了。她必须向她的雇主道别,否则她所做的就太像逃跑了。那不是她要做的。她没有逃跑。他们没办法让她逃跑。她只是走了。 于是,安娜四段人生中的第三段开始了。这时她是鲁本一家的管家(在1935年,她的身份一般被称为“仆妇”)。鲁本一家有鲁本先生和鲁本太太,还有他们的女儿,格蕾•乔和海雅。当时安娜和格蕾•乔都是十七岁。 年复一年,鲁本先生和鲁本太太收留过一个个“任性”女孩,让她们住在家里,做一些轻松的家务和烹饪的工作。这些女孩由当地的主教教堂介绍给鲁本夫妇。她们在鲁本家待到婴儿降生,然后鲁本夫妇向她们道别,她们也向自己的孩子道别。这些婴儿自然会被送给负责任的,但没有生育能力的夫妻。 鲁本夫妇经常会对称赞他们这一“善行”的朋友们说:“至少我们还能对发现自己误入歧途的女孩们做一些事。” 牧师为了安娜的事情,亲自来见鲁本夫妇。“你们要明白,”他说:“这次的情况比以往要麻烦一点。安娜•尼奥是个黑鬼。”他并没有提到安娜体内白人的血和黑鬼一样多,因为这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里是美国。这里遵循着“一滴”规则。这是国父们流传下来的传统:一滴黑鬼血造就一个黑鬼。 鲁本夫妇马上就说:“让她来吧。我们欢迎她。” 一个家庭以自己的方式“善待”安娜,收容她,关心她的怀孕。为这样的家庭工作却几乎让安娜感到更加糟糕。安娜知道,他们感兴趣的是有她这种不幸遭遇的一个人,而不是她自己。更让她感到真实的是那个无视她的牧场,甚至是旧金山的那个太太。宝林姨妈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半退休了。让安娜感到困扰的是,鲁本夫妇坚持要把她介绍给他们的朋友。当鲁本夫妇称她为“我们的安娜”,说:“你一定要见见我们的安娜。”的时候,安娜总是会非常困窘。鲁本夫妇总是对安娜的饮食有着特别的兴趣。“你要喝足够的牛奶。”“你应该再胖一点。”他们不厌其烦地说着这样的话。鲁本太太将她的旧衣服送给安娜。“如果你不穿,我就只好把它们捐出去了,安娜。”她还告诫格蕾•乔和海雅“不要去打扰安娜。” 所有的这一切都无法让安娜摆脱那股寒意。那股来自于鲁本先生的,最微弱的寒意。鲁本先生总是对她礼貌有加,请求她去做一名管家应该做的事情,绝无更多。他经常会出差。似乎他是一名老板,并想让安娜能够和他相处融洽。 到了晚上,当安娜完成了工作,就经常会散散步,就像她在牧场时一样。她身体的重心发生了变化,让她的脚步变得有一点笨拙,一点蹒跚。但她仍然散发着吸引了那个芝加哥男孩的奇异魅力。她一边走,一边将手放在每一天都在变大的肚子上,眼睛巡视着天空。仿佛她成为了这二者之间的一种联系。菲律宾的塔加路语中有一个词:lehi,比如“造就lehi”。这个词的意思是,当一个女人怀孕的时候,进入她心思的东西就会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产生影响。如果一位孕妇梦到鸡嘴,她的孩子就会有一只鸡嘴。 月光中的安娜并不知道这件事。她的手心按在肚子上,眼睛望着天空。也许造就lehi对于怀着孩子的女人来说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或者安娜只是偶然遭遇了这种状况,毫无觉察地对着星星许愿。宝琳告诉过她,天空不属于任何人。天空是自由的。她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也不属于任何人。 你只属于你自己。 当她回到房里的时候,格蕾•乔•鲁本问:“晚上你去哪里了,安娜?” “只是走走,”安娜回答。“没有什么特别的。”安娜并没有忘记她曾经因为散步而付出的代价。 “也许偶尔我能和你一起散步。” 不,不,安娜不能与任何人一同散步,尤其不能是她为之工作的家庭的孩子。“也许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暗自发誓,只要她还住在这幢房子里,她就不会再有夜间散步了。 “那种感觉一定会很好,”格蕾•乔说:“一定会的。” 安娜怀疑格蕾•乔就像鲁本太太一样,想要向这个世界显示她对于“不幸的人”是多么仁慈。她并没有认真去区分真心和矫情的仁慈。也许这正是这对母女之间的区别。 安娜不再散步,她在晚饭后洗过盘碗,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起初,她给宝琳写信。有时她还会想和孩子的父亲联系,也许只是去他在东部的大学露个面。或者让他的父母吃上一惊。 鲁本夫妇给了安娜一台老式收音机。安娜怀疑那曾经属于她们的女儿。现在她们已经是这个镇上有名的姊妹花了。安娜相信,肯定是鲁本太太坚持要把收音机给她。她几乎能听到鲁本太太说:“好了,格蕾•乔,海雅,我们应该慷慨一些,和那些不幸的人分享我们的快乐。你们两个可以听楼下的那一台。”但收音机并没有让安娜感到快乐。晚上的时候,收音机里播放的都是娘娘腔的白人在唱爵士和轻蓝调。而且收音机还会经常跑音。

  • 卡莲

    卡莲 组长 楼主 2011-02-02 05:34:06

    安娜开始做拼布。一直在为那位太太做缝纫和拼布的宝琳姨妈经常会寄给她一些图谱。安娜把它们都放在一只旧面粉袋里。这些图谱中大部分都属于阿门(基督教中的一个严谨教派)风格的深色调图案,偶尔会出现正红色或者正黄色。那位太太在失去了“过去的生活”之后,简直连心都要碎了,所以她全权委托宝琳购买了许多布料(对于任何拼布者来说,都已经足够奢侈了)。她希望宝琳能作出一幅超级漂亮的拼布。安娜聪明地利用了宝琳姨妈的许多边角料。她总是遇到什么就用什么。 她开始为自己的孩子做拼布小被。被子的图案是一种被称为“繁星”的阿门图案。安娜要在靛青色的表布上用许多小菱形拼成一颗大大的星星,然后铺展开背布和铺棉,最后将表布覆盖在上面,把它们缝在一起。 一天晚上,格蕾•乔轻敲她的屋门。安娜吃了一惊。吃过晚饭之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这让安娜有一种独居的感觉。似乎鲁本一家和她并没有关系。这时她却听到了,“安娜?” 安娜将手上的工作放到一旁。打开门,后退一步,让格蕾•乔进来。格蕾•乔的手中拿着一本书。 “你在做这个?”格蕾•乔用指尖抚摸着那许多的菱形布片。“我一直没看到你去散步。所以我想你应该是直接回房间了。”格蕾•乔坐到了床边。安娜想,天哪,又一个白种人的孩子坐在我的床上了。 “我不太想散步了。” “哦。” 格蕾•乔有些胆怯地握着她的书。“我不知道你是否读过这本书?”安娜看到书的标题——《呼啸山庄》,摇了摇头。 “你想读读它吗?我是说,它让我想到了你,散步的你……嗯,这里的人也总是在散步。在月光下。”格蕾•乔停了一下。“真不敢相信,你能做出这个。这么多小碎片。你怎样才能让它们排列得这么整齐?这么漂亮?我是说,它们的颜色真漂亮。” “我的家人都会拼布。”安娜说:“我正忙着完成它。我想为我的孩子……”她微微一笑,“所以我很忙。” 格蕾•乔站起身。“我把书放在这里。如果你有时间,就看看它吧。” “不必了,”安娜说。然后她看到格蕾•乔受伤的神情。这让安娜感到抱歉,又有些气恼。难道这个白女孩没有地方可去吗?今晚她没办法和海雅在一起,因为海雅出去会朋友了。安娜听海雅提到过一个男孩。他的名字好像是李。但鲁本夫妇不会允许她单独约会,因为她只有十五岁。而海雅也不喜欢呆在家里。她比她的姐姐要时髦得多,朋友也多得多。和格莱斯的大多数人相比,格蕾•乔是与众不同的。但海雅才是惹人瞩目的。即使只是穿着妈妈的旧运动衫和刺绣短袜,她也会在头发上别一枚玳瑁梳子,或者是闪亮的发夹。她的发式也在依照从纽约寄来的杂志封面不断变化。她所谈论的话题都是巴黎、柏林、艺术和诸如此类的东西。 稍后一些时候,当安娜去洗澡间的时候,她在走廊里听鲁本太太说:“亲爱的,不要去找安娜。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你已经长大了,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格蕾•乔不高兴地说:“ 妈妈!” 但鲁本太太不会允许她的房子里存在任何不和谐。“这种事对于你和安娜都不公平。这不是我定的规矩。世界就是这种样子。” 安娜停在走廊里。对安娜不公平?谁能够有权利评判一件事对她是否公平?这些可恶的白种人。谁说安娜想要成为格蕾•乔的朋友?但安娜不得不承认,有一个同龄人作伴的确是件好事情。 安娜关上洗澡间的门,脱下衣服,鞋子,还有袜子。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镜子只照出了她腰肢以上的部分(那是一段正在迅速消失的腰身)。沉重丰满的胸部让她感到惊慌。而那双令人困扰的柔嫩乳房也已经消失了(那时,即使是最轻柔的布料擦过她的乳头,也会让她感到一阵燥热)。她的腹部隆起,臀部变宽了。突然间,她很高兴没有男人会看到她现在的裸体。她也感到哀伤。没有人会拥抱她。她怀疑正是对拥抱的渴望让她在牧场时受到了那个男孩的吸引。现在她只能独自承受这种渴望了。她咒骂那个男孩。是那个男孩让她回忆起被抚摸的快乐(自从她离开宝琳姨妈以后,就再没有人触碰过她了)。安娜相信,即使没有任何快乐的感觉,人也能活下去,只要她不再接触这样的事情。但只要她再次进入到另一个人的生活中,对这种快乐的渴望就会压倒一切,变得再也无法控制。 她踏进浴池,躺下去,肚子和乳房从冒着蒸汽的热水中凸出来,像一小片南海的珊瑚礁。她希望从那个男孩身上得到什么?爱?金钱?社会地位?关怀?报复?给他的父母扇一巴掌?还是给自己扇一巴掌?她从水中提起毛巾,拧干,水滴落在她那群岛般的身体上,如同一阵热带的暴雨。她想象着自己的孩子漂浮在她的子宫里,就像她漂浮在这只浴盆中。这时她注意到,自己的孩子睡着了。 《呼啸山庄》被放在安娜的化妆台上,一直没有打开。安娜坐在床头灯的灯光中,全神贯注地缝接好繁星的每一个布片。她相信自己听到了有人站在她的屋门前。起初寂静无声,然后响起逐渐远去的微弱脚步。 很好,她想。 第二天晚上,格蕾•乔又来到了她的门前。这次她敲门了。安娜靠在椅子里,双腿因为过大的腹部而微微分开。大腿上还铺着没有完成的拼布。“安娜,”格蕾•乔说,“我刚好经过,顺便问问你想不想吃冰激凌。妈妈刚做了一些。是甜饼圣代。” “一定很好。”安娜回答。 在厨房里,鲁本先生正在讲他办公室里一个职员的故事。鲁本太太认真地听着,同时不忘了在恰当的时机惊呼一声,或者不以为然地啧啧舌,说上几句“有些人什么事都干不好,”或者“他们以为全世界都欠他们,”之类的话。也许她还瞥了安娜一眼,冲安娜露出过一个笑容。安娜只是装作专心吃冰激凌的样子,心中希望自己能够礼貌地将冰激凌带回房间里。 “所以,我对他说,”鲁本先生一边说,一边将勺子凌空一挥。“我只能将你解职了。” “亲爱的,”鲁本太太表示同意。“你别无选择。不管你怎样想,你也不能代替别人做好所有的事情。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毕竟,我们最终也只能为自己负责。”她用勺子挖了一点冰激凌,放进嘴唇间。 “说的没错,”鲁本先生说(鲁本太太还在点着头),“有时这些事真是让人不再想要帮助别人了。就让他们自己从水里游出来吧。那样他们才能明白他们到底还有些什么。” “当然,”鲁本太太说。 海雅带来了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你好,李。”鲁本太太微笑着说。李答道:“晚上好,太太,先生。”安娜能够看到,李良好的礼貌和行为举止让鲁本太太的眼睛里闪动着光彩。鲁本太太后来说过,“他是好人家的孩子。”)另一个男孩的名字叫杰姆斯•都德。那个女孩好像叫科琳娜——安娜记得不是很清楚。 “李送我回家,”海雅这样说着,一屁股坐进一把椅子里,欢呼一声“哦,冰激凌!”她的卷发蓬松着,身上穿着一件鲜艳的橘红色衣服——这件衣服的布料据说是一种新材料,看上去相当结实。她的腰间系着一条华丽的鳄鱼皮腰带。那实在有些不适合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她也请她的朋友们一起吃冰激凌,但被婉言谢绝了(“我答应过要在十点半之前送科琳娜回家”)。当朋友们离开的时候,海雅一边向他们挥手,一边不停地将冰激凌舀进嘴里。鲁本太太当然不能容忍女儿这种失礼的行为。“海雅,虽然我们住在格莱斯,但我们必须遵循礼貌。”但海雅只是迫不及待地看着妈妈将第二份冰激凌盛进她的碗里,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冰激凌碗,像极了一只急着要喝牛奶的小猫。吃完冰激凌以后,她将一只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摘下耳环,扔给她的妈妈,一边为了妈妈愿意借给她这副耳环而道谢。 “你戴上它们真的很好看。”鲁本太太说。 格蕾•乔问:“你喜欢谁多一些?李还是杰姆斯?”海雅回答:“只要是不打算作农夫的人就行。” 安娜吃惊地发现,自己和这些人之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在这个厨房里,鲁本先生喋喋不休地说着他的公司和鲁本太太无条件的同情心。女儿和妈妈讨论着耳环。姐妹间在为和男孩的约会而打趣。而她,安娜,她的存在完成了这幅画面,显示了一个美国家庭的仁慈,证明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一座田园小镇的一幢房子里所洋溢着的善良之心。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坐在一个黑暗的戏院里,看着一出名为“美国家庭”的戏剧,一个深沉,浑厚,洞悉一切的画外音正在讲述着这个家庭的生活、欢乐、野心、挫败和哀伤——这些人的一切欲望。 我不属于这里,安娜想。不属于这幢房子,也不属于这个社会,这个世界。这并不让她惊讶,让她惊讶的是自己被眼前的这一幕所吸引,同时却又在排斥它。约会的时代在她的生命中已经过去了。她很想有一个自己的男人。当他晚上回来的时候,会吻她,说她是他的甜心,将强壮有力的双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向他们的孩子说晚安。他们会告诉对方自己离别的时光是怎样渡过的。当他因为工作而感到疲惫的时候,他会凝视着她,说:“我美丽的女孩。”当然,这其中最大的妄想就是他会有一份工作。在大萧条时代,这是半数美国人的梦想。她很幸运。因为她有工作,能够吃上冰激凌。这让她突然觉得冰激凌似乎一点也不好吃。 当她将自己的碗拿到洗碗池去的时候(“又有更多的碗要洗了,”她暗自叹息),格蕾•乔问她是不是还想再吃一些。这时格蕾•乔也在吃第二份了。安娜摇摇头。她想要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让自己沉浸在“繁星”中,忘记自己已经十七岁,未婚,没有爱人,身怀有孕,被排斥在主流社会以外。

  • 卡莲

    卡莲 组长 楼主 2011-02-02 05:35:10

    格蕾•乔仍然会不断地来到安娜关闭的屋门前,经常是捧着热茶,或者带些其它东西来。安娜总是一言不发地收下她带来的一切。每一次格蕾•乔都会对安娜的拼布感到惊奇。现在,这幅拼布已经接近完成了。星星的图案繁复而美丽。格蕾•乔开始向安娜询问更多关于拼布的技术问题。安娜发觉自己在回答她的这些问题时,总是会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安娜开始变得温和,向格蕾•乔询问她那本书中的故事。于是格蕾•乔开始向她讲述呼啸山庄的故事,并从头开始在安娜的房间中高声朗读这本书。当安娜制作拼布的时候,便听着格蕾•乔的声音,随凯西和海斯克里夫行走在遥远的英国荒野中。 安娜非常喜欢这个故事。她喜欢那种荒凉偏远的世界,那两个人之间戏剧化的友情,以及那种友情在下一代人之中的继续和扭曲。她深爱着非法逃亡的海斯克里夫和凯西。凯西还能融入社会,而海斯克里夫责备社会腐蚀和毁灭了。安娜喜爱他午夜颜色的灵魂,和他黑色的心。 有时安娜会停下工作,请求格蕾•乔重新朗读某个章节,自己慢慢回味;或者是对格蕾•乔朗读的内容提出问题或评论。有时候,格蕾•乔会将书本放在大腿上,问安娜对自己刚刚读过的内容有什么想法,或者这段情节为什么会出现在故事中。 读完《呼啸山庄》之后,格蕾•乔开始读《简•爱》。她说,对小说的喜爱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安娜被简迷住了:平凡、可敬、聪明、天真的简。 她爱她的骨气。简吸引她的地方和海斯克里夫完全不同。她爱海斯克里夫的恶,正如同她爱简的善。对于《简•爱》的结尾和罗彻斯特先生会爱护简的原因,格蕾•乔和安娜的看法截然不同。 “因为他很伟大,”格蕾•乔说。 “因为她是一个好家人,而且很孤独。”安娜说。 第三本书是《傲慢与偏见》。安娜并不喜欢这个故事(“就像这些白人一样,”她想)。然后是《黛西•米勒》。在《布朗蒂》以后,安娜终于快要受不了了。最后,安娜把她的工作放在腿上,对格蕾•乔说:“我们就不能读些英国以外的故事吗?”安娜并不喜欢她所钟爱的小说,这似乎让格蕾•乔感到很受伤。她说:“亨利•詹姆斯是美国人,不是英国人。” “没有区别,”安娜说。 格蕾•乔尝试了《包法利夫人》(“不,”安娜说。);然后是《安娜•卡列尼娜》(“不,”安娜说。)。这时,宝琳姨妈寄给安娜一个手抄本故事:《斯彭克》。它的作者是泽拉•尼奥•哈斯顿。 像我一样,也叫尼奥。安娜想。 在连同手抄本一起寄来的纸条上,宝林姨妈写道:我在别人的杂志上读到了这个故事。我想让你也看到它,所以我把它抄了下来。宝琳的笔迹让安娜感到喉咙哽咽,眼睛被泪水刺痛。 安娜将这个故事读给格蕾•乔听。在这个晚上,格蕾•乔开始缝制她的第一个拼布样品。“我想知道,是谁杀死了斯彭克。” 安娜说,“这是一个故事。”她察觉到,在格蕾•乔不断地读给她的故事中缺少了一些什么。现在,宝琳姨妈退休了,会有规律地寄给安娜小说和诗歌。因为她住在旧金山,那里有黑人作者的出版物。安娜觉得自己成为了格蕾•乔的文学和宝琳姨妈的文学之间的一道桥梁。她们一个会寄给她母亲一族的故事;另一个会为她阅读父亲一族的故事。 安娜朗读故事的时候,格蕾•乔学习制作拼布样品;格蕾•乔朗读的时候,安娜制作自己的拼布。没过多久,格蕾•乔就开始尝试着帮助安娜压线,将安娜从拼布的繁琐中解救出来。 鲁本太太开始向安娜提及婴儿收养的事。 “我不会把他送走。我要自己把他带大,”安娜说。 鲁本太太仿佛是被烙铁烫了一下。她立刻喊道:“哦,你不能这样!” “我可以,”安娜说:“我会这样做的。” “但是,安娜,”鲁本太太笨拙地伸出手,想要握住安娜的手。“难道你不想一想,怎样做才是对他最好的?难道你不希望他会有一个美好的人生吗?” 安娜想要说,你想怎么样?除非这个国家的一切都在下个星期以前彻底转变,否则我的孩子就还会被叫做黑鬼。我的孩子根本没机会过上什么“美好的生活”。他只能有“黑鬼的生活”。即使是在最好的环境下,那也只会是艰苦的生活。对他来说,我才是最好的。 但安娜只是说:“我会做到的。我会给他我的一切。”她这样说着,仿佛她一点也不担忧。仿佛她并非只是十七岁,而且很快就要被解雇了。 格蕾•乔开始注意一个名叫亚瑟•克莱瑞的大学生。他不是格莱斯人。实际上,最开始是海雅把他带回家的。他和海雅的另外几个朋友一同来到鲁本家。而引起他兴趣的是格蕾•乔。安娜知道,就算是瞎子也会看到这一点。 安娜住进医院以后,发现自己被安排在一个隔离区。安娜称它为非白人区。她所在的大房间里一共有四名孕妇。除了她以外,另外两个应该有拉丁血统。还有一个看上去像是中国人,也许还有些黑人血统。安娜有一部分白人血统——她从来都认为这是错误的一部分。病友对她都很热情,因为她年轻而且漂亮,因为她光洁无瑕的棕色皮肤,丰满的嘴唇和线条优美的鼻子,挺直的下巴,还有匀称的眼睛。 就连旧金山的那位太太和牧场的人也经常说,她的皮肤有颜色,但并非真正的有色人种。当然,你要明白我的意思。(后面这句话往往都是耳语)。也许她的雇主们对她不错,正是因为她带着一些和他们相同的种族特点。让他们下意识地对她有着“好感”。但他们不会因此就对安娜有认同感,因为安娜另外的一部分总是不断地遭受着他们的审判。 安娜怀疑正是她的这个特点吸引了她的孩子的父亲:混合的血液。他感兴趣的是安娜与他相同的那一部分?还是与他相反的那一部分?不管怎样,这两个部分在安娜身上得到了相同的体现——她亲吻了玛莲娜光洁的额头。 格蕾•乔和海雅来看玛莲娜了。海雅显得很烦躁。她肯定是想要去别的某个地方。她刻意的笑容并不能愚弄安娜。格蕾•乔在和妹妹说话时严厉的语气同样在告诉安娜,海雅是多么不愿意到医院来。 “妈妈说会把他送给最好的人家,”海雅一边说着,一边拨开遮住玛莲娜面孔的毯子。这时的玛莲娜正躺在安娜的臂弯里。 “请代我谢谢她,”安娜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抬起头。玛莲娜的眼睛有点失神。安娜不知道她是因为一只晃过眼前的手感到害怕,还是因为喜欢为安娜测体温的护士所穿的白制服。 “感觉还好吗?什么时候回家呢?”格蕾•乔问。 “两、三天吧。有几位太太会来教堂看我。”收养孩子的。安娜并没有这样说,因为他并不打算让她们将玛莲娜带走。(鲁本太太曾隐晦地提到过抚养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是“羞耻”的。而安娜只想大声尖叫说,她不知道这个镇上的人是否还能施加给她更多的羞耻。对这些人而言,一个年仅十七岁,未婚怀孕的女人就已经是最大的羞耻了。安娜已经在他们中间生活了这么久。现在,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再伤害她了。) “哦,”格蕾•乔说。 “你要去什么地方?”海雅说。 “我会去找个容身的地方和一份工作。” “也许妈妈……”海雅一边说,一边转向格蕾•乔。后者正在盯着她。海雅的声音变小了。“也许不会。” “不必担心,”安娜温柔地摇晃着玛莲娜。她感到有些累,眼皮也渐渐沉重了。 格蕾•乔看着她。“事情会好起来的,”她说,“我给你带来了些东西,一本亚瑟给我的小册子,他也是从别人那里得到这个的。它的名字是《复兴》。我想,你会喜欢它里面的一些故事。”安娜接过那本小册子,发现宝琳姨妈以前给她寄过这本书。它的作者是住在纽约的一位美国黑人。但格蕾•乔所做的还是让她心存感激。 “谢谢,”她说。 安娜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当地的小商店里做簿记员。一开始,她很喜欢这个工作带给她的挑战,确保所有数字的平衡,次第有序地安排分类帐上的每一项内容。但这个工作很快就变得枯燥死板。她就算是睡着了也能完成这些工作。这份工作的薪水相当微薄。她只能住在一个没有窗户,空气不流通的小房间里。当然,也没有人和她同住。她逐渐明白了,现在她所做的和日常家务并没有什么不同。日复一日,她重复着同样的工作。数字也许会不平衡,但在每天最后做结算的时候,帐目也总是能对得上。即使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去做,但每个星期的生活也总是一样(“周一整理床铺,周二洗衣,周三擦地板,周四打扫卫生,等等。”)借入借出、帐目平衡、居家工作。安娜发现,整天只能坐着实际上和整天站着一样可怕。因为她是这里唯一的黑人,所以她没有朋友。有时候,她会怀疑这份工作会不会也是别人的施舍。 不过,格蕾•乔经常会来店里看她。或者是去她租的斗室里,和玛莲娜玩一会儿。她经常会提起亚瑟•克莱瑞。没过多久,她就承认他们订婚了。 当格蕾•乔就要生下双胞胎弗兰西和凯约的时候,她要亚瑟雇佣安娜来帮她。于是,安娜站在了克莱瑞家门前,柔软,丰满的手臂中抱着三岁大的玛莲娜,再一次和格蕾•乔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如果说安娜是充满魅力的,那么玛莲娜就如同一颗耀眼夺目的星星。她继承了母亲优雅的身形举止,丰润的嘴唇;以及父亲榛子色的眼睛。她的皮肤色泽比母亲的更浅,比父亲的要深一些。她的头发柔软蓬松。父亲的双手;母亲美丽的笑容和曲线。她的个子比母亲更高,就像安娜也比其她黑人女性更高一些。 玛莲娜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的美丽就已经让许多人在不经意间停下了脚步。格莱斯镇最常见到的是身材圆胖的中年白人。这里的女人结婚都很早,工作勤勉。她们为一家人准备餐点,抚养孩子,完成各种各样的家务,付出比丈夫更多的辛劳。很难在她们身上找到所谓靓丽青春的影子。但即使在她们最美好的少女时代,也完全无法和美丽的玛莲娜相比。这个明艳照人的女孩是亚瑟•克莱瑞和格蕾•乔•克莱瑞的女仆安娜的孩子。

  • 卡莲

    卡莲 组长 楼主 2011-02-02 05:35:36

    安娜再一次成为了美国梦的影子见证者。这里的生活和在鲁本家没有太大的区别,虽然格蕾•乔一开始就对安娜说:“这里不是我妈妈的房子。”安娜向格蕾•乔点点头,心里只想着快些完成洗涤的工作,好去哄玛莲娜上床,然后去完成自己最新的拼布。那是另外一条为玛莲娜做的被子。这次她要拼的图案是许多鞋子,各种各样的鞋子。格蕾•乔自己更喜欢繁星。那是一种传统图案。这幅鞋子的拼布完全出于安娜的设想。 下一幅拼布是森林树叶。它的基调是绿色和棕色。拼布的一侧是一棵高大的树,其余的空间里充满了狂野的,飞旋而起的树叶。这也是为玛莲娜做的。 安娜终于开始为自己做一幅拼布。那是一片幻想的群星在深蓝色的天空中相互辉映。在所有这些星星中,北极星是最明亮的一颗。格蕾•乔偶尔还会为安娜读书,但现在她们的读书时间改在了下午。弗兰西和凯约会在这时候睡觉,亚瑟在他的办公室。到了晚上,她的时间都要用在亚瑟和双胞胎的身上了。安娜和格蕾•乔在阳光房做拼布和读书,这样安娜就能看着玛莲娜在花园里玩,看着她挖土(“别碰花根,”安娜说,“对花要温柔。”玛莲娜抬起头看着妈妈,仿佛在竭力思考妈妈说的是什么,还有是不是要听妈妈的话)。她拍打植物根部的土壤,观察指甲缝里的泥土,还喜欢尝尝它。她还会品尝不同的草叶,用藏手指捏起蚯蚓,又飞快地把它扔掉(仿佛它是一团火),然后拼命地在衣服上擦抹手指。安娜能看出来,玛莲娜对泥土的味道有一种奇怪的喜好。 安娜渴望着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能和他一起再生一个孩子。让玛莲娜在成长的道路上有一个伙伴。安娜担心逐渐长大的玛莲娜无法和身边的孩子交流,找不到亲人。有时玛莲娜会显得很烦闷,但不是孤独。安娜只能接受这样的现状。也许感到孤独的只是安娜自己。 格蕾•乔的拼布技艺逐渐娴熟,而且越来越乐在其中。现在,每当弗兰西和凯约在婴儿床中开始哭嚷,拼布时间结束的时候,她都难免会流露出一点伤心的神情。 格蕾•乔承担了更多枯燥单调的步骤,让安娜能够将精力集中在设计和细节美化上。她在拼布中加入了更多试验的成份:飞行的帆船上落下星星雨;花朵长出双脚,在隐秘的峡谷中行走;各种抽象变形的图案出现在浅紫色、大红色或者琥珀色的表布上。格蕾•乔很快就接受了这些新的设计。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学生。 她们还会大声朗读:胡斯顿的《浸透光明》和其它的故事。 这时发生了两件事:格蕾•乔建立了拼布社,安娜成为社中实际的领袖和教师。黑安娜和白格蕾•乔找到了对等的位置。她们成为真正的朋友,因为她们彼此分享,相互弥补。一个人不可能单独完成安慰者和被安慰者的角色。一个人也不可能只是接受。人与人必须有平等的交换。安娜也意识到,自己在这座小镇中的地位正随着黑人权利在整个国家的变化而变化。但黑人权利不应该是黑人的要求,也不应该是白人的礼物。这不是美国黑人应为之而争取、求告或欺哄的;也不应该是美国白人能够阻止或赐予的。为此而“感谢”,同样是荒谬的。一方希望另一方感谢;而另一方却一辈子也弄不清楚他们应该感谢什么。不管怎样,在小镇格莱斯,安娜以她自己的方式获得了和别人的平等。至于别人会怎样说,就让别人去说吧。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杰姆斯•都德病笃,发生了那件糟糕的事情,让格蕾•乔几乎砸碎了家里的每一件能砸碎的东西,并和亚瑟分室而居。安娜当然知道这件事,她管理着这个家(就如同她管理小商店中的账目)。“如果我有一个自己的男人,”一天下午,安娜喃喃自语,“我会让他时时刻刻都待在我身边,享受他温暖的气息,因为他的抚摸而欢欣颤栗。我们会交换彼此的爱意,即使相隔许多英里,也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爱意。就算他走遍整个世界,也仍然会知道,我们彼此拥有。”格蕾•乔听到这番话,并没有从刺绣上抬起头。“是的,人们自然会这样想。” 就在那天晚上,杰姆斯躺在医院里,海雅来到格蕾•乔家。她们和亚瑟决定看看以前的照片。亚瑟立起幻灯机,安娜听到他说:“该死的灯泡。”然后他又转向格蕾•乔:“你有没有买额外的灯泡?” 海雅走过起居室,经过安娜身边,进厨房去倒酒喝。格蕾•乔在找能用的灯泡。亚瑟还在鼓捣幻灯机。 “我知道你和亚瑟的事,”安娜低声说。 海雅没有愚蠢到说一些诸如“你是什么意思?”之类的话。她和安娜对视着,说:“我想,你并不明白。” “没有人要求你完美无缺,但你至少要活得诚实。” “安娜,”海雅说,“我很早就认识你,我爱你如同家人,但这件事与你无关。” “我能看到你是如何爱自己的家人的。”安娜说。 “如果你结过婚,”海雅说,“你就会明白。如果你的丈夫就要死了,你就会明白了。” “你是说,我就会明白什么是失去?明白希望拥有?你认识了我这么久,却根本不认识我。难道你以为只有你被告诉过:‘不,这不是你的!’?只有你被上帝抛弃?”安娜全身颤抖着,“不要像家人那样爱我,可以吗?” 格蕾•乔和海雅并肩坐在沙发上,亚瑟坐在她们身后,操作投影机。安娜悄悄地站在起居室的影子里。今晚,他们要找出适合杰姆斯的照片。他躺在医院里,就要死了。 海雅出现在屏幕上。那时威尔刚刚出生不久,兴致缺缺地看着他的妈妈。虽然杰姆斯就陪在身边,但海雅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威尔身上。她穿着一套样式繁复的黑色衣服,戴着金耳环和定制的金项圈。她的头发用一根天鹅绒发带束在脑后,眼睛藏在猫眼太阳镜后面。杰姆斯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和工作靴,看上去反而更像是格莱斯人。“上帝啊,看看我们。”海雅笑着说,“真不敢相信,我竟然会穿成那种样子。” “是的,”格蕾•乔说,“你看上去像是某个人,真的很像。” “还有杰姆斯,”海雅说:“他看上去像是不知道自己该当个农夫还是商人,可怜的杰姆斯。” “等等,”亚瑟一边说,一边将一张幻灯片放到灯下看看,然后将它插进幻灯机里。“你们应该记得这张照片。”突然间,他们四个都坐到了一张小桌子周围。那是1963年,在好莱坞的椰林酒店。他们在喝马蒂尼和甜曼哈顿,并不知道这些鸡尾酒都已经退流行了。海雅和格蕾•乔大约都在四十多岁。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到有多大年纪,只能看到一种光芒和优雅,这种韵味第一次在女人身上出现是她们非常年轻的时候;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她们中年的时候。 格蕾•乔的黑色裙装在胸部裁剪成直线条,腰间的意大利式细皮带上嵌着翡翠和红宝石。她的头发被盘成一种法国结。海雅坐在另一边,闪闪发光的绿色天鹅绒衣裙上缀着小珠子,脖子上还戴着那只金项圈,耳朵上换成了一双翡翠耳环。这是杰姆斯在结婚二十五周年纪念时送她的礼物。今晚她们就是在为此而庆祝。杰姆斯的前臂按在桌面上,另一只手臂环抱着海雅赤裸的肩膀。他在向镜头微笑,但任何人都能看出来,只要相机快门按下,他的注意力就会回到自己光彩耀人的妻子身上。格蕾•乔和亚瑟表情一般。但海雅和杰姆斯都在笑着。他们看着同一个地方,目光并没有交错。 “上帝啊,这真有趣。”海雅说,“离开格莱斯去过周末。” “还记得那位大使吗?”亚瑟问。 “我记得,”格蕾•乔说道。她还在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她的眼前是他们人生的记录,现在这些记录却因为她的丈夫和妹妹而变得如此不真实。但她不想放任自己发泄情绪。她安静地坐着,仿佛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屏幕上出现了更多威尔的画面,婴儿的他,蹒跚学步的他,孩童时的他,少年时的他,他在大学。然后是吉娜的画面。弗兰西和凯约的。然后是威尔的儿子芬。他的身边是一个叫莎莉的女孩。他们相信爱情是无拘无束的。(“但你们已经有了孩子,”当他们宣布无论如何都不打算结婚的时候,杰姆斯仍然在劝说他们,“有什么样的联系能比这样更牢固?为什么不把你的名字给她?告诉我,让我明白,威尔。”海雅回忆起当时威尔毫无顾忌地闯出家门,还带着莎莉和芬,一边说着:“向你的孙女吻别吧,杰姆斯。”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看到自己的孙女被带走,听到自己的儿子喊自己“杰姆斯”,这让杰姆斯的心都碎了。那以后,芬再也没有喊过他“爸爸”。而且即使是在说出他的名字时,语气中也只有冷漠。后来,他和莎莉还是结婚了,但很快又离了婚。这真让人想发疯。) 杰姆斯在生日派对中穿成了佐罗的样子。亚瑟在圣诞晚会上扮成了圣诞老人(“当然,我不是真正的圣诞老人,”他对威尔、吉娜、弗兰西和凯约说。他们总是一起过平安夜。“我只是他的一名助手。”) 杰姆斯的新办公室和亚瑟的新房子,还有他们参与投资的一些产业,比如一口油井和一个柑橘园。 还有复活节儿童套装,万圣节面具。万圣节的时候,杰姆斯会带着孩子们出去疯,留下海雅在家里把糖果送给“不给糖就捣乱”的孩子。周年庆、生日、假日聚餐,还有给房子更换家具,从早期美国风、现代北欧风格到低矮的日本式家具。每个时代最流行的风格中混合着新时代的东西。永远是向前消费,从不回头。他们的房子最后表现出许多种风格和品味。令人困窘的庸俗和精致高雅并排在一起。 安娜站在他们身后,从起居室中看着那些画面。她看到自己在给客人奉上蛋糕,或者和玛莲娜一同站在花园里。玛莲娜大概要比其他孩子年长十岁左右。她看上去严肃、聪明、无比的漂亮。站在她旁边让安娜自惭形秽。 玛莲娜的高中毕业礼出现在屏幕上,还有在克莱瑞家举办的庆祝宴会。玛莲娜因为收到了北方一座农业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而兴奋异常(当时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学费是由安娜和格蕾•乔共同支付的)。 安娜看着他们生命中的这些片段,并没有因为自己不曾拍下多少照片而感到很后悔。似乎只要藏在镜头后面,她就能在某种程度上否认自己的生活和画面中的这些人联系得多么紧密。为什么没有一种简单的办法,展现我们各自的历史,而不必非要涉及到其他人的。 在大多数的时间里,她都在想,我的玛莲娜是个漂亮的孩子,爱冲入她的心中,几乎要将她击倒。我的玛莲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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