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抄」《李娃传》·《玉堂春》·《李娃》·《武状元苏乞儿》

一、前言 在中国文学史上，前有曹氏父子，后有苏氏父子。白氏兄弟在这些人中或者会遭遇忽视，——白居易、白行简（胞弟）、白敏中（从弟）。三人中，以白居易影响最大，其声誉远至日本，日本的“菊”《源氏物语》、“刀”《平家物语》便有不同程度受到白居易诗文影响。又，川端康成在《我在美丽的日本》一文中对日本美的特质谈道:“雪月花のとき、最も友を思う”，这一句便是引用白居易《寄殷协律 》:雪月花时最忆君。时至今日，日本祗园祭的山鉾车，依然有独属白居易的白乐天山，其地位于日本之可见一斑。 声誉最弱的是白敏中，然才华也不可忽视，《旧唐书·白敏中传》便有记载:武宗皇帝素闻居易之名，及即位，欲征用之。宰相李德裕言居易衰病，不任朝谒，因言从弟敏中辞艺类居易，即日知制诰，召入翰林充学士，迁中书舍人。累至兵部侍郎、学士承旨。 有趣的是，白居易与从弟白敏中在后代文人演绎中都参与了西厢故事。在西厢记的后续发展——郑光祖《㑇梅香》中，白敏中便担任张君瑞位置，与崔莺莺位置的小蛮恋爱: 唐代裴度之女小蛮——前朝相国之女崔莺莺 白参军之子白敏中——礼部尚书之子张君瑞 婢女樊素——婢女红娘 裴老夫人——崔老夫人 相府——普救寺 至于周公鲁的《锦西厢》，则更有趣了:张君瑞别崔莺莺后去赴考，主考官正是白居易，白居易出题《月明三五夜》，张君瑞借用崔莺莺名作“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交卷，结果遭遇落第。 声誉居中的是白行简，其作品《李娃传》、《三梦记》为唐传奇名篇。后又有敦煌石窟发现的性爱大书《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加持，重要性自不待言。 本文无意于研究白居易、白敏中，而以居中位置的白行简作品《李娃传》为例，试图研究其嬗变过程:白行简《李娃传》——冯梦龙《玉堂春落难逢夫》——高阳《李娃》——周星驰《武状元苏乞儿》。作为一部文学式样，《李娃传》有着诸多断裂的缺陷，然这些缺点会被后代文人一一补齐:《玉堂春》统一女性性格、《李娃》挖掘假母形象、《武状元》统一父亲性格。 二、其他人记载的李娃故事 白行简《李娃传》末段有云:“予伯祖尝牧晋州，转户部，为水陆运使，三任皆与生为代，故谙详其事。”这便显示白家一直流传着李娃故事，且因与郑生有故，白家在故事转述上有着权威性。又，元稹也听白居易讲过这个故事，在元稹《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光阴听话移”句有原注云:“尝于新昌宅说一枝花话，自寅至巳，犹未毕词也。”日后元稹在这基础上便有创作出诗歌《李娃行》，然今散佚，仅存数句。（这种诗歌与传奇相互配合，描绘同一事件的例子又有白居易《长恨歌》与陈鸿《长恨歌传》。）《醉翁谈录》癸集卷一《李亚仙不负郑元和》条也有记李娃，“字亚仙，旧名一枝花。” 《李娃传》故事之所以风行的原因，不仅在于其有别于《莺莺传》、《霍小玉传》，书写男性在功成名就后不抛弃女性，反而选择与她结合，还在于是女性使得男性“重生”并中举。这样的故事也自然成为了后代无数渴望爱情生活的风尘女子的向往。毕竟在男性主导的古代社会，女性不过是男性的玩物，而风尘女子境遇则更凄惨。她们谋生、谋爱，却往往伤痕累累。即便是世人熟知的“秦淮八艳”，她们从良后大多没甚平稳生活。也因故，李娃故事成为了风尘女子爱情故事的一个独特符号。 三、《李娃传》人物形象的断裂 在文学作品中，作家有时会为增加作品的戏剧性而导致不少问题，如人物形象的崩塌与割裂。以金庸《神雕侠侣》为例，生活在古墓中的小龙女初登场时攻击以玉蜂，传话以琴音，俨然世外仙姝。虽言清冷，但她在处理事情上却很成熟，孙婆婆死时，她对郝大通说道:“怎么？你不自刎相谢，竟要我动手么？杀人抵命，你自刎了结，我就饶了你满观道士的性命。”但自从与杨过出了古墓后，性格便变得稚嫩、天真起来，黄蓉问她是不是喜欢杨过。她说：“是啊，你们为什么不许他跟我好？”问她是不是打算住在古墓里不回来，她说：“是啊，出来干么？外边的人都坏得很。”前后语气完全不同，割裂明显。

小龙女前后形象太不一致

李娃的前后性格也很不一样，一方面，在与郑生的一年交往中，李娃表现是:“岁余，资财仆马荡然。迩来姥意渐怠，娃情弥笃”，另一方面，她却与假母联手欺骗郑生，带郑生前往姨家，并使“金蝉脱壳”之计离开郑生。在郑生初抵姨家时，郑生对李娃说:"此姨之私第耶?"李娃却是“笑而不答，以他语对”，在这里，明显可以感知李娃是游刃有余、有计划地参与欺骗，她并不显得无辜。 然一至故事后半部分，李娃在雪地遇见了乞讨的郑生，却一换常态，失声长恸:"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随后与假母决裂，悉心照顾郑生，并花费大量精力使郑生“重生”，让他得以中科举，登第为官。 郑生父亲形象同样前后不一致，故事前半部分被描绘为门第观念强烈的封建家长，见郑生沦为凶肆唱挽歌者，觉得有辱家门，便用马鞭将郑生打得半死，随后弃他而去。后半部分在得知李娃对郑生的照顾及郑生的“重生”后却力劝郑生娶李娃为妻: 因诘其由，具陈其本末。大奇之，诘娃安在。曰:"送某至此，当令复还。"父曰:"不可。" 白行简将郑父变化描绘得过于残缺，使人很难明白郑生父亲的动机缘于何处:门第观念强烈、身为五姓望族之一的荥阳郑父，竟能接受出身风尘的李娃作为郑生正妻，着实不可思议。虽则白行简乃至众人一再强调李娃故事的真实性，但中国文化有一特点，化悲为喜，像白娘子故事在发展中最终达成大团圆结局， 而现实潦倒的唐伯虎也被文人附会，产生与秋香的“三笑”奇缘。估计李娃故事可能真的存在，但在白家传承中有人径自改动结局也说不定。 四、郑生的“V”形境遇 郑生出身五姓望族中的荥阳郑，家徒甚殷，隽朗有才，迥然不群，深为时辈推伏。但在遇见李娃后，郑生荒废学业，耽于玩乐，致钱财逐渐散尽，这时悲剧遭遇便开始。 1. “\ ”下降 ①钱财散尽，遭遇李娃抛弃，回归布政里旧邸。 ②身患重病，被移入凶肆。 ③在凶肆打工，沦为挽歌歌者。 ④被父亲发现，遭遇毒打，一时气绝。 ⑤被凶肆人救活，却因通体溃烂，遗弃路边。 ⑥沦为乞丐，白天乞讨，晚居粪壤窟。 转折点在于在严冬乞讨，遇见李娃，外在环境的恶劣，更是使得李娃心痛与悔悟，随后郑生时来运转，开启上升之途。 2.“/”上升 ①李娃悉心照顾，身体复原。 ②李娃鼓励郑生科考，并为之购买百金书典，力劝其用功读书。 ③李娃三年督促郑生学习。 ④郑生登甲科，更为勤读。 ⑤郑生科考第一，为成部府参军。 ⑥郑生与父亲和好如初。 ⑦郑生与李娃成婚，家庭美满。 ⑧皇帝赏赐等级提高，郑生升官。 ⑨李娃被封为汧国夫人，四子担任大官，成为望族之望族。 五、回归子宫 在讨论李娃照顾郑生这一段“重生”时，我先引入两个故事: 在南太平洋的托布伦岛（Trobriand islands）土著有个神话传说，该族死者的灵魂住在某个小岛上，他们生活虽然快乐，但日久生烦，又想重返人间。亡灵攀着独木舟的残骸，随着潮水飘回来，再从海边洗澡妇女的阴道里进入子宫。 加利福利亚印第安人苏族“yinipi”（子宫回归）的“出汗屋”净化仪式却是这般:在帐篷外面点燃大火，将石头放于其中，当石头烧得通红时，便把石头带回封闭帐篷，而帐篷一片漆黑。用水浇灭石头，随后会散发大量蒸汽，人们的身体渐渐被融化，昏睡……这是苏族人的净化仪式，帐篷内部的黑暗代表着地球母亲的子宫，从那里出来的人能作为“大地之子”得到再生。 这两个故事所涉地域不同，却都强调着女性能使人“复活”，这是一种古老的人类文化信仰。

《海洋奇缘》与《幻想曲2000》

在中国的神话体系中，西王母既拥有不死灵药，又拥有长生不老的象征蟠桃。在《西游记》中，孙悟空毁坏人参果树后寻求帮助，但福、禄、寿三仙及东华大帝君均无法使人参果树起死回生，唯有观音玉净瓶中的甘露水才行。执掌花时的百花仙子是女神，而当代影视剧《我和僵尸有个约会三》中，使用续命红绳，牵住况天佑前世箭头魂魄的同样也是身为女性的马小玲。而西方文化体系的电影《海洋奇缘》中的特菲提与《幻想曲2000》中的春之女神，同样能春回大地，带来重生。这便是全人类共通的深层次文化结构:女神援助后，会有起死回生的效果。不然西游团队结束后，佛祖为何嘱咐请天女“见妖魔剿灭警化，见善良散花消灾”？（清代小说《幻情小说天女散花》，梅兰芳秘本，收录于《明清神话小说选》）

《西游记》中观音复活人参果，不过中国文化有说观音其实是男性。这是中国文化中有趣的现象，西王母故事在演变中由男性转为女性。而火神祝融则相反，由女性转为男性，在《太平御览》卷五二九引《五经异义》中祝融最初以女性形象出现。

在中国的文学样式中，一旦男性身处人生低谷，女性通常会鼓励男性。而一旦发生同性救助同性的形式，故事便会产生同性爱趋势，像《死生交范张鸡黍》、严歌苓《白蛇》般发展。 男性是妇女所生，故当男性落入困境后显露落魄，便会企图寻找一种原始的、回归子宫安全庇护的柔弱情感。诸如在电影《远山的呼唤》、《幸福的黄手帕》中，高仓健所扮演的角色均爱上了带有强烈的母性奉献色彩的女主，这些女性总有一种独特的温情意味，我们的确可以看到这一种现象。在《源氏物语》中，光源氏没有安全感，一生都在寻找生母的痕迹，他不停地通过性去感悟女性；张贤亮作品中，落魄的男性总会遇见具有母性的女性去接纳他，鼓励他；《天龙八部》中延庆太子落魄潦倒，却遇见了带给他温存的刀白凤（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邋遢，观音长发）。其实这些都折射出了在人的道德意识深处的母亲崇拜。

《哆啦A梦》

《李娃传》其实同理， “\ ”下降时，李娃更像是郑生的恋人，而“/”上升时，李娃更像是母亲，在郑生准备科举时，李娃讨论的言论与眼界都远远大于郑生，都有点像曹刿与鲁庄公之别了。 六、《玉堂春落难逢夫》 《玉堂春》是中国京剧旦角的开蒙戏，张爱玲在《洋人看京戏及其他》一文中说道:“《玉堂春》代表中国流行着的无数的有关有德性的妓女的故事。良善的妓女是多数人的理想夫人。既然她仗着她的容貌来谋生，可见她一定是美的，美之外又加上了道德。现在的中国人放弃了许多积习相沿的理想，这却是一个例外。”

胡金铨电影《玉堂春》，古典佳人乐蒂。

京剧《玉堂春》与李娃故事类似，而且在中国真实存在——发生在山西洪洞县，且可信度远远高于李娃故事。 现实中的苏三，原名周玉姐，明代山西大同府周家庄人。六岁时父母双亡，后被拐卖到北京苏淮妓院，遂改姓为苏。她到妓院前已有二妓，故取名三儿，“玉堂春”是她的花名，她与官宦子弟王景隆二人一见倾心，在重重困难下携手为伴。这个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冯梦龙还提到有好事者将故事撰为《金钏记》:生为王瑚，妓为陈林春，商为周镗，奸夫莫有良。 冯梦龙大概也颇喜欢这个故事，两次执笔，将故事收录于《警世通言》第二十四卷《玉堂春落难逢夫》及《情史》卷二中。不过《警世通言》情节刻画更为完善、流畅。《情史》囿于篇幅，又采用文言形式，在转述故事时抽取大量主干，压缩情节，而致故事失真。当然，这便涉及到文学作品中的一个现象:将文学缩小、定型、贴以标签；一旦限制住了，就会丧失文本的开放性——向更多更深的理解开放。 而在《玉堂春落难逢夫》文本中，冯梦龙并不避讳自己的意图，他一再向《李娃传》靠拢，并谈到李娃: 玉姐说:“我自三叔去后，朝朝思想，那里又有谁来？我曾记得一辈古人。”金哥说：“是谁？”玉姐说：“昔有个亚仙女，郑元和为他黄金使尽，去打《莲花落》。后来收心勤读诗书，一举成名。那亚仙风月场中显大名。我常怀亚仙之心，怎得三叔他像郑元和方好。”“有诗叹云：郑氏元和已著名，三官阂院是新闻。” 显而易见，《玉堂春》有诸多致敬《李娃传》的地方，不过若完全复制情节，那《玉堂春》也便没甚新意了。所以冯梦龙很清楚地塑造出一波又一波的变故与考验，在叙事上更是采用玉堂春、王景隆双线结构，后半部分又转为公案小说，类似《窦娥冤》般，由女性的拥趸者洗刷冤情。 七、王景隆的“V”形境遇 王景隆出身望族，生得眉目清新，丰姿俊雅。才华横溢，父亲爱惜胜如心头之气，掌上之珍。但从父命至北京收账，遇到玉堂春后，径自移居妓院，而致钱财散尽，遭遇凄凉境遇。 1. “\ ”下降 ①、钱财散尽，被老鸨用计赶出妓院。 ②、迷路后被路人欺骗，并被剥去衣服帽子，遭遇捆绑，遗弃于芦苇丛中。 ③、乡老解救，着破烂衣，饥饿不已。 ④、沦为打更者，不久失去工作。 ⑤、沦为乞丐。 ⑥、遇见家中旧识王银匠，寄居王家，但遭王家媳妇数落。 ⑦、寄身关王庙。 转折点在于王景隆在关帝庙遇见妓院卖瓜子的金哥。金哥担任玉堂春、王景隆的信差，随后二人在十五日于庙里相见。 转折点对应着《李娃传》的雪地相见，二书不同描绘为: 北转第七八，有一门独启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连声疾呼:“饥冻之甚。”音响凄切，所不忍听。娃自合中闻之，谓侍儿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连步而出。见生枯瘠疥疠，殆非人状。娃意感焉，乃谓曰:“岂非某郎也?”生愤懑绝倒，口不能言，颔颐而已。娃前抱其颈，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失声长恸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李娃传》 进的庙来，天还未明，不见三官在那里。那晓得三官却躲耷东廊下相等。 先已看见玉姐，咳嗽一声。玉姐就知，叫丫头烧了纸马：“你先去，我两边看看十帝阎君。”玉姐叫了，厂头转身，径来东廊下寻三官。三官见了玉姐，羞面通红。玉姐叫声：“哥哥王顺卿，怎么这等模样？”两下抱头而哭。玉姐将所带有二百两银子东西，付与三官，叫他置办衣帽买骡子，再到院里来：“你只说是从南京才到，休负奴言。”二人含泪各别。——《玉堂春落难逢夫》 2.“/”上升 ①、恢复华妆，与玉堂春相见。 ②、玉堂春劝王景隆考功名，二人立誓，永结同心。 ③、归家，与父亲和解。 ④、发愤读书。 ⑤、南京乡试第四名。 ⑥、会试金榜二甲第八名，成为真定府理刑官。 ⑦、成为山西巡按。 ⑧、为玉堂春洗脱冤情。 ⑨、二人结为夫妇，王景隆官至都御史，子孙繁盛。 八、玉堂春的“\ ”形境遇 玉堂春本是妓院粉头，但一遇见王景隆后，她的境遇远不如李娃，而是每况愈下。这在于她一直在以自我意识谋爱，对抗老鸨。当然，期间好日子也是有的，不过却建立在王景隆钱财之上。 ①、王景隆钱财被压榨完，玉堂春不抛弃他。 ②、反驳老鸨言论，遭遇毒打。 ③、老鸨使计使二人分离。 ④、与落难王景隆相见，赠予他二百两银子。 ⑤、与王景隆离别。 ⑥、不再接客，遭遇老鸨毒打。 ⑦、在街道上与老鸨对质，为自己造势，得到群众支持，使得老鸨不再压迫自身。 ⑧、被老鸨卖给沈洪为妾。 ⑨、沈洪妻子皮氏与姘头谋杀沈洪，嫁祸玉堂春。屈打成招，被押入大牢。 ⑩、王景隆为之洗脱冤情，二人结为夫妇，但为妾室。 九、玉堂春形象的统一 玉堂春相较于李娃，显示出从一而终的强烈态度，在王景隆钱财尚丰裕时，玉堂春劝说:“人无千日好，花有几日红，你一日无钱，他翻了脸来，就不认得你。”但王景隆不以为意。而钱财散尽后，老鸨对玉姐说：“有钱便是本司院，无钱便是养济院。王公子没钱了，还留在此做甚！那曾见本司院举了节妇，你却呆守那穷鬼做甚？”玉堂春反驳道：“你们这等没天理，王公子三万两银子，俱送在我家。若不是他时，我家东也欠债，西也欠债，焉有今日这等足用？” 玉堂春多次对抗老鸨，她也不像李娃那般参与老鸨的欺骗，而是一直积极反抗。就连卖给沈洪后，她也没有认命，而是计划着:“我若到这厌物家中，将情节哭诉他大娘子，求他做主，以全节操。慢慢的寄信与三官，教他将二千两银子来赎我去，却不好。” 十、高阳《李娃》 一九六二年，高阳创作出《李娃》，随即扬名文坛。高阳在唐传奇《李娃传》的基础上，增加大量情节，一涉及历史名物及制度便严格实写，十分考究。 而我认为高阳《李娃》塑造成功人物有二，一是李娃，二是李娃的假母李姥。 1.李娃 高阳塑造的李娃是以女诸葛的形象出现的，在韦庆度与素娘的爱情中，便是李娃献计。且李娃有诸多过人之处:一是挑战世俗权威，说宫闱之中不堪闻问，藏污纳垢程度堪比妓院。二是发表“名士名妓通论”: “我想名士也跟名妓一样，惊才绝艳，要叫天下故动；而且名士的才华跟名妓的色艺，也都要跟天下人共见，就是你所说的，‘一丝一毫都不能假借。’名士的才跟名妓的色，都是天赋，勉强不来；只是有了天赋还得後天的培养，名士的十年窗下，三更灯火五更鸡，博得一举成名；跟名妓的从小学歌学舞，识字读诗，用假母的鞭子换来色艺双全四个字，一样都是来之不易。既然来之不易，就要好好利用声名，不能轻易让人仰望颜色。一郎，你懂我的意思？” 三是李娃对爱情意外清醒，按理说恋爱中的男女不仅希望共结连理，还希望缘定三生。但郑生感谢她的再造之恩，说愿缘结来世时，李娃只是回道:“谁知道来世你在那里，我在那里？”“就凑在一起，谁又知道你是前世的郑徽，我是前世的李娃？”李娃已然超脱于世俗之见，立于今生。 而在督促郑生学习时，李娃虽则不通策论与诗歌，但仅凭借郑生念诗的声调，便可以得知郑生功力如何，其聪明程度自不待言。且李娃又有成熟的眼界加持，她能不断地看清形式，做郑生军师，稳住郑生情绪，从而使郑生稳定发挥。 李娃的另一特质是通情达理，她不希望破坏郑生仕途，为了礼法和习俗，为了尊重郑生的门第身份，为了爱情和郑生的声名前途，从而效法佛祖舍身饲虎，留笺郑生以陶渊明《杂诗》后，随即飘然远去。 高阳塑造的李娃在诸多情节的勾勒下变得格外动人，但却不及高阳勾勒挖掘的李姥。 2.李姥 传统中国文学有一特点:将人物塑造得典型化、纯粹化。在中国戏剧脸谱中更是将人物形象及特点划分为单一的好、坏。但人性的复杂远不是一个好人或坏人可以概括的，人性也并不是非黑即白，而是有着大量灰色地带。

人物脸谱化

高阳的聪明之处便在于他对人与境遇怀着悲悯。初登场的李姥是以刻薄的反派假母形象出现:“五十多岁、驼背、一头蓬松的白发，却有着一对如苍蝇般明亮锐利的眸子，样子像个女巫。” 高阳初勾勒的只是李姥与世俗假母一般的精明，但书渐渐看下去，高阳却开始反转，点出无可奈何的风尘女子命运:表面上珠围翠绕，锦衣玉食，其实只是用脂粉强自遮盖了泪痕而已，她们永不能得到一般良家妇女所能得到的待遇和幸福。她们一方面为礼法所限制，另一方面又为金钱所束缚——不赎身便永无自由，也永无希望嫁作为社会所最看重的读书人的正室。她们只是像一只金丝雀样可以被人买卖、赠送，关在笼子里作为玩物。一旦青春消逝，只有三条出路——作假母老死於勾栏，为土豪和藩镇的裨将或州县捕盗贼的官吏纳作外室，还有就是遁入空门做道士或尼姑。 李姥便是这些人的集大成者:她经历过风尘女子、妾媵、出家、假母、商人妇、假母七大阶段，悲剧境遇自不待言。年轻时在南曲四年，积聚了上万贯的私蓄，因崔驸马的痴情而从良为崔驸马外室，随后怀孕。但崔驸马的正妻安阳公主天性擅妒且悍，安阳公主知道秘密后，不仅捣毁了她的住处，并且给了她精神上和肉体上的极大凌辱。安阳公主还夺走了她的孩子，没收她的万贯私蓄，更甚者，逼迫她成为女道士。五年后她还了俗，在三曲中自立门户，独自面对复杂环境，不愿再沦为男性玩物。户曹参军追求她而不得，杀人嫁祸于她，使她流放，流放途中被迫嫁给大自己二十岁的商人，再守活寡。待流放结束，她并不服输，从平康坊崛起，又在平康坊挫败，再从平康坊打天下。 李姥表面爱钱，但是真心疼爱李娃。所以当她真正看清郑生与李娃的感情后，她选择成全。李姥这一让步，已经更是珍贵了。因为她没有像李莫愁、邀月宫主、林朝英般关闭在自以为是的观念中，而是着落于李娃的幸福。当然，李娃还是选择相伴李姥，毕竟李姥也是她的亲人依靠。 高阳着落的李娃与李姥使人产生一种幻觉，似乎是一体二者，李娃便是年轻时代的李姥。而李姥待经历一次次情伤的惨痛教训后，知道女性唯有产生独立性，金钱至上，方能生存。 所以李姥前半部时属于阻止李娃、郑生状态，她的动机在于不使李娃成为另一个她。 当然，在这里可能有点不大适宜，但却令人想到中国文化的一个现象:孙悟空从岩石中生后大闹天宫，从同样属于岩石属性的五指山出来后却归顺西游团队。哪吒曾经大闹东海，极具反抗性，但日后却阻拦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梁山伯好汉占山为王，却接受朝廷的招安。二郎神曾经与天庭对抗，选择劈山救母，而至回归天庭，却站在沉香的对立面，阻碍他劈山救母。 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反抗者在成长过程逐渐成为自己当初所摒弃的人。

徐克《梁祝》祝母亦同。

十一、《武状元苏乞儿》 一九九二年的周星驰电影《武状元苏乞儿》显然是另一个李娃故事。不同之处在于张敏扮演的如霜是个假扮的风尘女子。

《玉堂春》与《武状元苏乞儿》对照。

1.故事大意拆解: “\ ”侧。 ①、如霜化身风尘女子，在青楼埋伏对付赵无极。苏灿在青楼对如霜一见钟情，与赵无极、王爷结下梁子。 ②、如霜以“做我的相公必须是状元之才”摆脱苏灿。苏灿父子贿赂主考官，文试以师爷代卷，并成为武状元。 ③、赵无极在皇帝面前报复苏灿，道出苏灿文试作弊。皇帝没收苏灿一家财产，并使他们沦为乞丐。 ④、苏灿被赵无极废掉手脚，父亲乞讨，养活苏灿。 ⑤、冬天父亲发烧，苏灿代父乞讨。 ⑥、雪地乞讨，遇见如霜，装作不认识。 ⑦、父亲被官兵捉拿，苏灿为救父而吃狗饭。 转折点在于如霜援助，苏灿父子加入丐帮。

雪地援助

在《龙子太郎》中，龙子太郎因雪女骚扰而失去意识时，同样也是女性阿雅出场并对男性援助。

“/”侧 ①、洪日新授睡梦罗汉拳。 ②、成为丐帮帮主。 ③、救助如霜，援助皇帝，杀死赵无极。 ④、与如霜成亲，育有子女。 2.父亲形象 《武状元苏乞儿》中塑造最为出色的，其实是苏灿之父，他不像是《李娃传》中的郑父形象断裂，相反人物极为统一，显得开明。 首先是苏灿下定决心考武状元时，二人对话是: “老爹，我要上京考武状元。” “儿子，我们苏察哈尔家等你这句话等了整整20年了！” “错，我是为一个女人。” “好！为女死，为女亡。为女去考状元郎！英雄！敢问是谁家女子？” “怡红院如霜姑娘。” “啊？妓！” “有何不妥？” “敢爱人之所不敢爱，品味与众不同，老爹我佩服你！” 苏老爹的特点在于以儿子的动机出发，理解他，而不是打击他。 二是陪同苏灿举家上京参试，并在武试时一再相信苏灿。三是苏灿被赵无极挑断手筋、脚筋后，他一直背着苏灿，一直喊着“坚持，坚持。”四是担心苏灿内心过不去，而自身代他乞讨，并自嘲:“原来乞讨也是有窍门的。”五是加入丐帮后，希望苏灿振作，不要一辈子被人看不起。所谓“养儿一百岁，方忧九十九”，大抵如此。

《我和我妈妈》同理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