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没见过，这些艳情而动人的诗

                
                
情爱，乃至性爱，是人的基本境遇之一，自然也该成为文学所关涉的重要对象。诗歌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样式，天然地拥有更多更为自由的可能性。几年前，莎朗·奥兹的一首《教皇的阴茎》已让不少国内读者见识到情色诗的“尺度”和深度，事实上，在当代汉诗中并不乏高质量的“艳诗”。
星辰般的时刻
张枣
我第一次真正的痛楚
白色阻碍透明
露珠在自杀
你赤裸如四壁
我们第一次，多么洁白
数学般的漂亮
繁忙的温度侵犯我
光亮和肌肤倒悬
你是一段肢解的流水
夜晚用你绞死我
清爽的图案燎伤我
皇帝我紫色的朋友为我哭泣
甚至月亮也展开保佑我的白门
台灯熄灭十点钟的散步
碎纸迷惘如抚摸
你要我忘记贴近的深巷
老人一年一年，充满了窗户
甚至一杯映照的星辰
甚至左边少年般的拂晓
眺望的衣架纤弱地支撑
昨天潮湿的风向
我多么洁白呵，如
你出世之前的空气
你曾是更为真实的石榴花
这是《张枣的诗》一书开篇的第一首。严格说来，我们并不能确定这是一首完全的情色诗。然而“第一次”、“赤裸”、“洁白”、“深巷”等等语词，总让人不免推测“星辰般的时刻”恰恰暗指着诗人的初夜。“我们第一次，多么洁白/数学般的漂亮”，“你曾是更为真实的石榴花”，即时在写情欲时，张枣仍保有着他一贯的风度翩翩与无限深情。
张枣(1962—2010)，湖南长沙人，德国特里尔大学文哲博士，曾任教于德国图宾根大学，为欧盟文学艺术基金会评委和“当代中国学”通讯教授。21世纪初回国，曾在河南大学任教，后任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2010年因肺癌去世。出版有诗集《春秋来信》。
艳诗：春光·河谷
杨炼
这一刻无限大　阳光裸出的身子那么大
裸着　一篷金色茸毛紧紧挤着
我们的头埋进去　河谷磨擦脸颊
这一刻　躺在怀里的是个春天的轮廓
轮到你了　闭上眼也觉得群山在下面
鸟鸣令子宫粉红幸福地收缩
风不动　五道血痕也追着五枚指尖
追上一条被你藏在羞涩里的缝
又香又软　推着绿绿的两岸
我们就看见　下次呼吸没有风景
河谷弯进光　光速在每滴水珠里崩溃
我们知道　令世界亮得晕眩的命
完成于一刹那　这一刻的心醉
亲吻这一刻的毁灭　抱紧是一朵花
抖着　勃起着　发烫的一点　就象蕊
杨炼以如此“自然”的词汇将爱的动作第一次以富有大地气息的面目描述出来，艳而不俗、不贫乏、不愚笨、不邪恶，然而，人类大多时候常常都会落入后者的深渊，无法挣脱。因此，杨炼诗句的“轻盈”便显而易见，正如你们在他的这首《艳诗》中所看到的那样。
杨炼，当代著名诗人。6岁时回到北京，1974年高中毕业后，在北京昌平县插队，之后开始写诗，并成为《今天》杂志的主要作者之一。1983年，杨炼以长诗《诺日朗》出名，1988年被中国内地读者推选为“十大诗人”之一，同年在北京与芒克、多多等创立“幸存者诗歌俱乐部”。现定居伦敦，继续从事文学创作。
景色与情节
杨小滨
她湿漉漉地跑过来，身后的影子
像彗星，雪白，她说
“我们去看电影。”我
听见更多的呼吸声，在夜里
“我们去吃冰激凌。”她说
 
但我没有时间。我转身
她又站在我身边，从胸前
掏出半只苹果，手上血红
好像苹果是头颅。但
我要赶去梦里。我急急
穿好睡衣，坐到藤椅上。
她拨动纽扣：“我要回到晴天。”
 
那真是一个鲜艳的周末。我们赶路
没有看见碾在路旁的松鼠
只看见湖，易碎的湖面
我不忍心跳进去。她的手颤抖着
好像濒死的鱼。她的眼睛
充溢着泪水，最后滴在丁当的船舷。
“太甜了，”她舔着阳光
舌尖一闪一闪，像灯塔
从黑洞洞的嘴里。
 
但我没有时间。我回头
是另一个她，“我们去挖牡蛎。”
我听见雷声。她说
“快，快，”一边脱下外衣
风刮着两颊，枝叶间的笑声
越来越冷，她挎着篮子
手和双乳陷在泥沙里。
“午睡，然后才是晚餐。”
我的目光朝着水面移动。
但她并未察觉：“就一会儿。”
 
我脸上爬满了蚂蚁，像交响乐里
一支柔板的咬啮。
我是否把脸遗忘在原地？
但谁也没有找到。在梦里
我只听见她又说
“把窗帘打开。”但我害怕
阳光般的鸟。我披上窗帘
躺在过去的船上，等待梦中之梦。
 
她说，“最后一次吧。”
好像几年前的声音。我抬头
她从门后一闪而过。我再次
闭上眼睛，阳光涌进整个房间。
“是咖啡还是焦味？”她尖叫。
几年前，当杨小滨的诗集出版之时，他曾经戏称：“是《景色与情节》，不是《色（情与警）戒》”。的确，性爱元素在他的诗中并不少见，但这不代表他的作品只拥有单一的面向。通读这首《景色与情节》，我们会发现露骨的开篇并没有让整首诗完全滑入“下半身”的场域中，那些梦幻的镜头和克制但极具引力的表达，让一种暧昧而紧张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笼罩了读者。
杨小滨，耶鲁大学文学博士，任教于密西西比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担任客座讲席。诗集《穿越阳光地带》获台湾现代诗社「第一本诗集」奖。另著有《否定的美学∶法兰克福学派的文艺理论和文化批评》，《历史与修辞》等。曾任台湾《现代诗》特约主编，《倾向》文学人文季刊特约策划。另有诗作结集为《景色与情节》，及汉英双语诗选《在语言的迷宫里》。
念奴娇
林木
乳色汗液在热水滚烫的
包围下，挑出爽心的花招。
叫一声小娇儿，哪来的
如此坏笑。笑声嘶哑，笑声
在紧跟的风压下，摇摆出
毛茸茸寄居在螃蟹里的液体
意志。鹅黄的水疱，长势
迅猛。嫩汪汪的小粉蝶，
在欲望的驱使下持续繁殖
子宫和卵巢癌的故居。
瘦叔叔胖爷爷，花朵鲜艳，
秋风阵阵。皱巴巴的
北京城，张开松弛的红嘴唇。
黑夜里，耷拉的两片小
窗帘半遮半掩地进出着
态度强硬的棒棒军。环状
的秋夜，歌声四起。
萨缪尔森精心构筑的圈套，
伴随着微风和崔莺莺急促
的小碎步；伴随着
流感在人民银行的兑换口，
海关总署的台阶上，
巡道树翠绿的枝叶间，
融化了软绵绵的枕边风。
林木并非是在诗中刻意营造一种古典的矜持，而是试图解救被曲解的情爱。在连接散落于时间内人类情感的碎片时，林木似乎已经抓住了那欲望的主线，它无处不在。换一句话说，它就是人本身。
林木，诗人。
傍晚时看湖
砂丁
傍晚的时候他们在城墙上看湖。
下了雨，三个人不多不少，只是有那么一点
冰凉。其中一个在城垛上趴着，一个跳迪斯科
一个立在石凳上。整个夏天他们躲在无窗的
出租屋，没有空调，他们就大汗淋漓地互相沉默。
有时候他们听无线电，有时候他们干脆越过
建筑的安全线。看到水他们就跳下去，看到光亮
他们犹豫要不要欺骗对方。不止一次他们走散仿佛
生活刚刚开始，他们像恋人一样学习互相折磨。
三个人，好像没有多余的，他们知道离开
只不过是一个词。是夏末秋初的清凉天气
剩下一些茶，环绕的山峦也并不痛苦。
云是突然散的，谁也没有注意，云
同时落在两个人的肩膀上。
“三”，从来都是一个暗含着无限故事性的汉字，它构成叙事的基本元素。砂丁，在此诗内，将三个人之间复杂、暧昧的关系以细腻、隐晦的笔法演绎出来，却不失亲切、哀伤的底色。“他们像恋人一样学习折磨对方”，这似乎暗示了某种寓意，即诗要求人再一次回到依靠自身的痛苦存活的本来面目，即便是在互爱的时刻。
砂丁，1990年生人。同济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在读。曾任同济诗社社长。获第八届“未名诗歌奖”，第三届“光华诗歌奖”。辑有诗集《我知道不如你知道》。作品收入多种刊物和选本。
Dreaming Sixty Eight
—— For J
李海鹏
他感到血液循环加速。他感到
有什么迅速漫过身体。第一次
走进店里，他是唯一的男孩：羞耻
像潮水漫过时，海滩上颤抖的沙堡
镜子的背面，有他的女友；镜中是
等待——他的视线里，不断有衣物
进进出出，携带着女孩子们傲人的身体
胸罩被试穿，像愉快的贝壳，吮吸着自己
浑圆的肉体。空气中分泌的荷尔蒙
引来海风的腥味。他感到一部分身体
悄悄隆起，并忍不住幻想：幽蓝涌动的
深夜，美丽的女友换上新买的丝质睡裙
游向他，像一头滑腻的小鲸鱼；欲望
从她的脊背喷出清凉的水柱。他们游着
叫着，想着抵达一片深海：白日梦在持续
直到搁浅于试衣间锁芯轻轻弹开的超声波之中
李海鹏在这首诗内，形塑了一种荷尔蒙的美感。在诗中，比喻焕发了新的力量，“贝壳”、“滑腻的小鲸鱼”、“海风的腥味”等等，在降低情爱欲念的露骨时，却使它更具情感的穿透力，真实、亲切，显得力度十足。
李海鹏，1990年3月生于辽宁沈阳，中央民族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2级硕士研究生，即将进入北京某高校功读现当代文学博士学位。
对饮
海女
“再多喝一口酒，我晚点
就要爬到你床上去了”
 
就这样用轻盈的，柔若无骨的
蝶翅，含住一根高粱茎
 
嗷嗷直叫。第一声就刺穿了远远的土地
但那是叫给孤零零的晚风听的，你离我
 
可没那么远。农夫都知道如何爱惜自己的田地
如我被耕耘着，八月的寡妇终于丰收
 
三儿两女，不再私下偷养青苔
微启一张绿色的嘴——每处湿濡
 
都会积水成河，摸索到荒野的尽头
你身上似乎没有尽头。只有一种声音
 
嚷嚷着“撑死了”却又夹起满满一筷
我的餮客、琴匠、弼马温，我要做你
 
白色的小牛犊，与莼菜豆苗纠缠着生长
再被你一分为二。我可以
 
为你放弃南方——
“再喝点吧”
“诗歌是肉长的。”海女的诗，正如她所提出的这一主张那样，从来都不会缺乏“肉感”。一方面，区别于干枯匮乏的诗，她的作品总是展现出饱满而丰盈的姿态。而另一方面，“肉长的”则对应着文本中的身体意识。《对饮》以其含蓄而不失大胆的笔触充分地赞美着性爱，是一首动人的“可触摸”的诗。
海女，1993年生于上海，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国诗歌》等。毕业于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心理学系，业余话剧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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