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游戏

关于《It Takes Two》，其实可以展开说的有很多。无论是游玩机制、场景设计、互动性、可玩性，到丰富的游戏彩蛋和致敬，以及对成年人世界的荒谬性的某种揭示，都已经被很多游戏评论人、游戏播客和视频聊过了。我自己也在一篇文章中对这一系列的内容做了一次梳理。可以说，ITT 是游戏幕后核心制作人，约瑟夫·法尔斯（Josef Fares）的个人游戏理念的一次最生动、最酣畅淋漓的阐释。

而在上面这篇游戏测评中，一个我个人非常中意，但又碍于文章篇幅和主旨没能展开讨论的观点，被我用一句话带过了。在讨论互动性时，我提到：“ 当一名玩家阵亡时，只要另一名玩家还存活着，阵亡的玩家就可以原地复活，这种轻度的‘死亡惩罚’变相鼓励玩家去探索更多的游戏可能性。 ”

因此，我想花点笔墨，聊一聊我对 ITT 游戏机制的理解。聊一聊这款我迄今为止玩到的最好玩的游戏中，最核心、最关键、但又最容易被人忽视的机制设计的美妙之处。

死亡游戏。

玩过 ITT 的玩家都知道，“死亡”这个词与这款游戏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它画面明快，台词幽默，剧情走向简单易懂，讲的更是一个关于爱和理解的故事，怎么看都和“死亡”搭不上边。然而，如果要我归纳出支撑起这款游戏最核心的两个机制设计，一个是约瑟夫本人所热衷的分屏和强制性的双人游玩机制，另一个，则是 ITT 中的死亡机制。它们就像两根承重柱，共同支撑起这个奇幻世界。

纵观电子游戏发展史，死亡惩罚从电子游戏诞生之初就出现了，而死亡机制在每一款游戏中都是最底层的机制，它极大地主导了一款游戏给玩家带来的体验。

以各个领域中的代表性游戏为例。《黑暗之魂》系列中的死亡与存档点绑定，每次死亡会强制玩家回到存档点，并且丢失身上的灵魂存量。这一设计带来的是难度曲线的波动，每一次死亡意味着进度的丢失，而魂系列怪物的高伤害、战斗中讲求 GP 的设计让死亡变成一种 suffer。这一死亡机制生动地体现在每一场 BOSS 战中，由于每次死亡意味着重头开始，玩家在战斗的过程中会被迫进入一种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这不仅使魂系列成为“受苦”的代名词，也让玩家在成功后成就感和解脱感剧增。

强调团队合作的竞技游戏又有一套独特的死亡机制，大多数时候，这一类游戏的死亡惩罚体现为时间。以《Dota/Dota2》为例，由于 Dota/Dota2 玩家的最终目的是推倒敌方的基地，因此游戏的基础逻辑就是优势的积累。所以尽管玩家死亡后可以在泉水复活，但由于不同角色在团队中的分工和重要程度的差异，因此不同玩家的复活时间和金钱损失就会出现差异——越重要、战斗力越高的玩家死亡惩罚越高，这是一种平衡，也增加了游戏的不确定性。

另一方面，同为团队竞技游戏的《守望先锋》中，每一位玩家的死亡惩罚时间又是相同的。这是因为，比起《Dota/Dota2》，《守望先锋》不依赖于玩家的装备，更讲究玩家本人的技术水平。因此不同的死亡惩罚反而会影响游戏的公平性——惩罚水平更高的玩家并不符合这类游戏“优胜劣汰”的法则，相同的死亡惩罚就更能突出竞技水平的重要性，鼓励玩家继续游玩下去以精进水平。

而这两种设计，都遵循一个基础：在团队竞技游戏中，参与战斗的玩家数量会极大地影响一场战斗的走向，而以时间作为惩罚，要求玩家在游戏中时刻做出权衡取舍，思考“谁先死”、“复活后足不足以返回战场继续参与战斗”等问题，放大战略规划和团队作战的重要性。这一死亡机制的设计导向的结果，就是玩家会对队友产生依赖和期待，当现实与期待不符时，就会出现“队友互喷”的现象。

对平台跳跃游戏而言，玩家或者被生命数量所限制（例如最初的《马里奥》），或者要求玩家退到存档点（例如《蔚蓝》），这一设计会促使玩家在游玩过程中逼迫自己逐渐抓准 Timing，这一设计与平台跳跃游戏对熟练度的要求是一致的。

开放世界游戏的死亡惩罚大多相对较低。例如《荒野之息》，该游戏的死亡惩罚很轻，于是换来了宽松的游戏体验，并鼓励玩家更自由的探索，这也符合开放世界游戏的设计初衷。与之相反的肉鸽类游戏中（例如《死亡细胞》），玩家死亡意味着全部推倒重来，装备、金币、甚至进度都会丢失。乍看之下这或许是死亡惩罚最严格的游戏，但由于肉鸽类游戏本身以随机性为主要特色，重复游玩性高，因此死亡意味着一段新旅程的开始，丰富的随机元素带来的新鲜感一定程度地冲淡了死亡的负面体验。

凡此种种，可以看出，一款游戏的体验会很大程度地依赖于死亡机制的设计。那么回到 ITT，这款游戏的死亡机制是如何设计的呢？

在 ITT 中，死亡情形可以分为两类。

第一类我称其为“探索死亡”。“探索死亡”往往出现在情景场合，此时玩家或者处于不影响主线进度的场合，或者已经进入主线，但尚未进入战斗或跑酷闯关阶段。“探索死亡”有内置的复活点，但由于复活点设置密集，大多数时候玩家会“原地复活”。这种设计让死亡惩罚几乎降低为零。因此在死上一两次后，玩家不再惧怕死亡，反而会越发大胆地探索场景中的各个角落。

“探索死亡”的无关紧要，实际上就在鼓励玩家去发现遍及场景各处的小游戏和彩蛋。这一设计拓宽了游戏横向的深度——毕竟，如果寻找小游戏和彩蛋的代价太大，那么这些边边角角就不再迷人，玩家也不会体验到这些内容。横向深度是以玩家体验为前提的，正是因为零代价，玩家才会在这个微缩世界中放肆探索，细节的设计也才有了意义。而这些细节又反过来让玩家体会到一个真正的微缩世界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许多游玩过 ITT 的玩家都对它的场景设计赞不绝口。

另一类死亡我称其为“战斗死亡”。顾名思义，这是在战斗或跑酷阶段的死亡。ITT 的“战斗死亡”不同于常规的平台跳跃：一个是其不讲求熟练度，刻意缩短了存档点之间的距离；另一个是独特的“双人绑定”机制。

所谓“双人绑定”机制指的是：游戏中当一名玩家“战斗死亡”后，只要另一名玩家还存活，死亡的玩家就可以通过反复按 Xbox 手柄上的“Y”键加速复活，并且不会有任何的当前进度丢失。这一设计的用心相当明显：加强两位玩家的联系。游戏中人与人的联结往往是短暂的，它存在的时间仅持续于游戏中，如果不是长期一起玩游戏的朋友，那么游戏中的联结就几乎不会影响日常生活。

以往联机战斗类游戏中，一名玩家死亡，往往意味着剩下的玩家承担更多的压力，但 ITT 的这一设计不仅仅降低了游戏难度，死亡的玩家为了尽快复活，会期盼剩下的玩家活下来，这促使玩家之间相互关心，而不是相互埋怨。这让短暂的游戏时间内，玩家之间的联系进一步增强。

而如果两位玩家都变为“战斗死亡”状态，惩罚也是相对宽松的。由于 ITT 的存档点设置得十分密集，“战斗死亡”的两人通常都不会丢失大量进度。例如在打多阶段 BOSS 的过程中，双人会复活在当前阶段最初的时间点，而不是像其他游戏设计的那样从头开始打 BOSS，又例如在跑酷中，双人也会在跑酷的中间阶段复活。

于是，游戏中的挑战依然存在，但看上去不再是不可攻克的难题。心理负担、紧张程度下降换取的是游戏过程的流畅度。游戏设计理论给出过一个玩家心理学模型，当玩家对游戏足够了解，游戏难度本身又低的情况下，情绪就会处于“放松”（relaxaion）的状态。Boss 战和跑酷关卡作为关底，本身就建立在玩家对游戏已经有一定熟练度的情况之上，与低死亡惩罚带来的低难度相结合，玩家自然会获得一种舒适的体验。

因此，我认为完全可以将死亡机制的设计归为 ITT 这款游戏最重要的核心之一。它看似不起眼，甚至有时令人觉得理所应当，但其中包含着游戏设计者对 ITT 这款游戏应该为玩家带来何种体验的思考。鼓励探索、弱化战斗要素，降低对反应速度的要求，与双人机制相辅相成，最终强化了世界观本身的表现效果，最大化地降低了死亡的负面效果，甚至一些蠢萌的死法为游戏体验增色，让玩家最大程度地感受到愉悦。

最后，说一点题外话。

我知道这篇文章写得十分啰嗦，因为我想尽力将 ITT 的死亡机制与游戏的成功之间的关系阐述清楚。作为电子游戏爱好者，我常常会在游戏通关之后反复思考它为何能给我带来如此丰富、有层次感的体验，而每一次我都会发现一款游戏在机制设计上的巧妙之处。这些机制的设计，是一代一代电子游戏迭代的结果。它们与玩家的心理呼应结合，最终缔造了一次又一次发生于虚拟时空，但又真实撼动人心的情感体验。

写下这篇文章，不仅仅是为了表达我对一款游戏的热爱，或者对游戏制作者表达敬意，也是希望它能让更多人体会到游戏的美妙，让更多人能接触优秀的电子游戏。毕竟“无论是吃冰淇淋圣代、喝一杯小酒、在沙发上打发漫漫长夜，还是玩人生中最疯狂的电子游戏——一起分享总会更快乐。”

感谢阅毕，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