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读尼采《快乐的科学》（八）第一部

（节3续）“与卑贱人物相比较，高贵人物是更为非理性的；因为高贵、大度、牺牲的人物实际上都屈服于自己的本能，而且在其最佳时刻，他的理性便会中止。一只动物会冒着生命危险保护自己的幼崽，或者在发情期死命追随母兽；它毫不顾及危险和死亡，它的理性同样会中止，因为对于自己的后代或者对于母兽的乐趣，以及怕这种乐趣被剥夺掉的担心，完全把它控制住了；它变得比平常更蠢笨，就像那高贵和大度者一样。高贵和大度者拥有某些如此强烈的快乐感和不快感，以至于理智不得不对它们保持沉默，或者不得不投身其中，为它们效力：这时候，他的心跑到脑子里去了，人们于是就说‘激情和狂热’。”

将高贵等同于接近非理性，康德从前提和结论两方面都不会同意尼采。他会否认动物具有理性，所谓的保护幼崽和追随母兽都只是本能，理性是只有人才具有的能力。他还会否认非理性造就高贵，恰恰相反，他以《纯粹理性批判》做基础、通过全部的《实践理性批判》就是要证明，纯粹理性才是道德的真正来源与根本，是道德存在论上的条件和认识论上的落脚点。克尔凯郭尔也会就“动物具有理性”这个前提反对尼采，不过他会在信仰的层面认同高贵来源于人的非理性。

当尼采说高贵者在某些时候就像动物一样、“变得比平常更蠢笨”的时候，这是卑贱者或大众的视角，绝不是高贵者自身的视角。重点并不在于后者感受到的究竟是强烈的快乐还是不快乐，而是“理智不得不对它们保持沉默，或者不得不投身其中，为它们效力”，因为充斥于高贵者身心的是“激情和狂热”，就像克尔凯郭尔描述的信仰者之纵身一跃的状态。

我们从理智沉默的角度也许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尼采会说“高贵人物是更为非理性的”，也许动物本能说只是在激情层面的类比，让康德和克尔凯郭尔都来反对他会显得我们过分苛刻，或者并没有真正理解他。

“激情的非理性或者错乱理性正是卑贱者蔑视高贵者的地方，尤其是当这种激情指向那些客体，后者的价值在卑贱者看来是完全空想的和任意的。卑贱者恼怒于总是受到口腹之激情支配的人，但却能理解那种在这方面把人弄成暴君的刺激；然则他理解不了，譬如说，人们如何可能取悦于一种认识的激情而拿自己的健康和荣誉来冒险。高等人物的趣味指向特殊，指向那些通常让人感到冷漠、似乎毫不甜美的事物；高等人物有着独一无二的价值尺度。再有，高等人物多半相信，在自己趣味的特异反应性中并不具有独一无二的价值尺度，而倒是把自己的价值和非价值设为普遍适用的价值和非价值，并且因此陷于无法理解和不切实际的境地。”

普遍性和必然性，哲学家们追求真理性的原则。对康德是纯粹理性体现出来的道德，对尼采是高贵者的价值尺度。卑贱者眼中只有刺激，高贵者才有激情。前者理解不了后者“取悦于一种认识的激情而拿自己的健康和荣誉来冒险”这样的举动，正如犬儒者理解不了发声者大多数时候飞蛾扑火、以卵击石的举动。

村上春树说：“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是的，无论高墙多么正确和鸡蛋多么错误，我也还是站在鸡蛋一边。正确不正确是由别人决定的，或是由时间和历史决定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分别是一个鸡蛋，是具有无可替代的灵魂和包拢它的脆弱外壳的鸡蛋。我是，你们也是。再假如我们或多或少面对之于每一个人的坚硬的高墙。高墙有个名称，叫作体制。体制本应是保护我们的，而它有时候却自行其是地杀害我们和让我们杀人，冷酷地、高效地、而且系统性地。”

村上说得很清楚，因为我们都是一个鸡蛋，所以我们不但追求“认识的激情”，还要追求行动的激情。我们不是如卑贱者那样，追求成为一种有异于鸡蛋的存在——那是自欺欺人的痴人说梦——而是追求生活在一个免于恐惧、被提供保障和追求幸福机会的社会，就算身为一个鸡蛋。（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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