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心有情人
崇明三十年腊月,天雪,有远客。
客自秋水山庄来,替秋水山庄庄主夫人给李妗安送信。
全个旧都知道,李妗安年轻时,曾与秋水山庄庄主宋知南鸳盟海誓、互许终身。
结果宋知南负心绝情,转头另娶小青梅,也就是如今的宋夫人。
李妗安怨了一辈子,逢人提起宋知南,莫不是咬牙切齿的不屑——贱男就是会装!
事已过,人已老,宋夫人竟送信给李妗安。
用意不明,但怎么看,都充满了挑衅。
我以为李妗安会一把撕掉,再一棒子将送信少年打出去。
谁知,她表现得十分平静,客客气气地接过信,仔仔细细地看了。
然后,她就愣住了。
匆匆打发走送信少年,疾步奔回房间密室——
那里设置了灵堂,祭奠一个同叫李妗安的人。
我在李妗安身边待了近20年,始终不得而知,她与被祭奠的李妗安,是何关系。
李妗安跪坐于灵前蒲团,语气淡淡:“安姐姐,值吗……他比你多活了20年,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声音里带上哭腔。
“你为他而死,黄土一埋,枯骨成灰,他却连你为何死、死在哪儿、埋在哪儿都不知道,临了临了,竟还敢送这样一封信!”
她把那封千里而来的信摔在地上。
我凑了过去,看见信纸上仅有的四个字——
知南已故。
墨色如刀,扎的我魂飞魄散。
脑中惊雷阵阵,一些消逝多年的记忆纷涌,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想起与宋知南最后一次见面。
他站在一丛梨树下。
树上花团锦簇,一阵风吹过,落英纷纷,撒了他满头满身的白。
那时我心想:“宋知南,我当与你共过白首了。”
原来,我才是李妗安,是一只忘记自己20年的幽魂。
第一篇:青峡之祸
宋知南曾说,他对我一见钟情。
那是崇明六年,我 22 岁,在黎城捉妖除祟,赚些琐碎银两,聊以生存。
那天,我应黎城富商朱大老爷之邀,为他驱赶盘踞惑人的黄皮子怪。
那怪狡诈,被我赶出朱家后,现出原身,直往人多的地方跑。
我害怕伤害无辜百姓,束手束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理。
好在那怪慌不择路,被我追着跑进了一条没有人的小巷子。
我暗中窃喜,加快步伐,眼看就要追上,他却猛地纵身跃上屋顶。
那怪十分熟悉环境,左跑右跳,几个拐弯,眼看就要跑进黎城最为热闹繁华的浣纱大街。
我担心他泥牛入海,再去他处作害,又急又怒,手指捏诀,挥下手中的桃木剑。
剑挥下,怪毫发无损,嚣张得意,竟还回头嘬嘴吹了声口哨。
我气急,誓要捉住他,凭着心中一口气,纵身跃起,再次挥剑。
跃起瞬间,我看见人群熙攘的浣纱大街,像一条宽阔的河流横卧于黎城中央,城内道路纵横,不管是大道小巷、有人无人、繁华萧条,最终都交汇于此,大有海纳百川之意。
我忽然想起我一直学不会的剑法——百川归海。
过去总不得其意,此刻却一片清明。
我挥剑,使出了百川归海。
一把桃木剑,挥出了名剑风流的磅礴之意,瞬间将怪斩成齑粉。
夕阳金光灿灿,洒在被斩碎的妖身上,漫天金粉徐徐落下。
宋知南就站在那片光辉里,黑衣黑发,都被染上了厚厚的一层白。
后来,宋知南告诉我,那天他被人偷光了钱,心中怅惘,漫步大街,不知何去何从。
刚准备拐进一条小巷,眼中便见夕阳漫天,一人逆光飞跃,挥出惊艳一剑。
结果下一秒,他便被腥臭无比的未知粉末糊了一身。
奇怪的是,他竟一点也不觉得生气,甚至看着罪魁祸首——我,手忙脚乱帮他擦拭,承诺花钱请他去澡堂清洗时,心中那点因被偷光钱的无措和难过都烟消云散,反倒升起些许得意,打定主意讹上我。
而我那时丝毫不知,眼前之人正打算讹上我。
还在趁他清洗时,赶去朱大老爷家,接上丁三月,结了酬金,火急火燎地赶去成衣铺,准备赔宋知南一套新衣。
照我描述的身量,掌柜推荐了两套成衣。
一套寻常白布裁剪的布袍,一套黑色金纹镶红边的锦袍。
后者华美贵气,价格也高高在上——纹银三两。
而朴实无华的白袍仅需五十文。
但不知为何,我却为华美的锦袍动了心,开不了口要便宜的白袍。
我不自觉看向丁三月的钱袋子,那里躺着朱大老爷刚付的 20 两酬金。
丁三月一把捂住钱袋子,鼓着嘴、蹙着眉,坚定地向我摇头。
她双颊圆润,面上白里透红,穿鹅黄的衫子,衬得明艳可爱,再看不出三年前刚被我捡到时,又瘦又小、面黄肌瘦的豆芽菜模样。
「50 文的白袍已经很好了,你最贵的衣服才 20 文!」
我问她:「想不想再赚笔大的?」
丁三月双眼发亮,连连点头。
「你信不信我?」
「我只信你!」
「那我要买锦袍。」
丁三月迟疑了下,但还是应我的要求,掏钱买下锦袍,然后和我一起送去澡堂。
等我们三人从澡堂出来时,天已擦黑。
浣纱大街有黎城最有名的酒楼香满楼。
我和丁三月原本约好,做了朱家这单,就要去香满楼大快朵颐,犒劳我们清粥白菜小半月的肠胃。
买衣服花去三两,我们便不敢奢侈,找了家小店打发晚饭。
丁三月颇为怨念,遗憾没有吃上香满楼的珍珠白玉鸡。
宋知南宽慰她:「香满楼就是声名在外,其实味道一般。」
丁三月白了他一眼,低声嘟囔:「我是贪吃吗,我是想学珍珠白玉鸡的做法。」
「那你得找大厨学,光吃怎么学得会。」
「你别看不起人。任何菜,只要我吃两口,我就能做出和它一样的味道!」
宋知南肃然起敬,「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然是个厨神胚子。」
丁三月翘起下巴,得意洋洋:「哼,那可不是!」
我拍了下她的头,示意她低调。
「可惜遇不上好师傅,只能自己摸索。厨神,难喽!」
「我才不担心咧,安姐姐不也是靠自己摸索的吗。再说了,我才不想做厨神,我只想学做珍珠白玉鸡。」
我笑了声,没有接话。
17 岁以前,我家有些薄产,我是黎城锦衣玉食的娇小姐。
17 岁,我不靠谱的父亲败完家产,气极登天,仅留下一座郊外废弃的祖宅,和一本换钱失败的家传古书。
我便成了黎城一穷二白的孤女。
不幸中的小幸,那本家传古书却是祖上大佬写的术法秘籍,饶是我毫无基础,也靠着它自学了些微末本事。
凭着这点本事,多年积累,如今也算黎城小有声名的散修。
19 岁的时候,我捡回了贫家孤女丁三月。
丁三月 12 岁,就贫穷了 12 年,从未有过机会,踏足昂贵奢靡的香满楼。
她对一道从未吃过的菜念念不忘,大抵因为我曾向她提过,家败之前,我最爱香满楼的珍珠白玉鸡。
而我一身的天赋,都用在了术法修习方面,生活内务方面不得其法,远不如丁三月。
虽说是我捡来了她,也比她年长十岁,但总是她照顾我多一些。
宋知南吃了口新上桌的萝卜炖鸡,对丁三月说:「珍珠白玉鸡没什么特别,无非是将萝卜换成了虾丸子和白菌菇,肉质鲜嫩些,汤色浓白些,对了,还多了股特别的味道,似药但药味不浓,反倒是让肉吃起来更香。」
丁三月惊叹:「这还不特别!光凭肉质香嫩不柴,已经赢过许多厨子了。」
她故意拉长音调,挑着眉怪里怪气道:「安姐姐,你说有些人莫不是在扯谎吹大牛吧,实际根本没有吃过珍珠白玉鸡。」
我夹了只鸡腿放她碗里,示意她闭嘴,然后朝宋知南歉然一笑:「莫怪,小孩子被我宠坏了,说话没遮拦,秋水山庄的弟子怎么会像我们穷散修一样,吃不起香满楼咧。」
秋水山庄远在溪同县,虽不是大门派,但因与同地的无穷门同气连枝、同进同退,倒也在玄门闯下些名气。
他们的人特别好认,佩剑上都镶嵌一道玉石水波纹。
宋知南抚摸剑鞘上的纹路,恭维我:「李姑娘本事高,见识广,宋某佩服佩服。」
他话锋一转,「李姑娘门路通达,不知道有没有多余的业务介绍,带我赚点银子?」
丁三月快言快语:「啊,秋水山庄也缺钱吗?」
宋知南叹了口气,痛心疾首:「都怪我,识人不清,被朋友偷走了钱。今日要不是遇见二位,怕是晚饭都没有着落。」
丁三月亦叹了口气,一副老气横秋的小老人模样:「年轻人,行走江湖,要擦亮双眼啊。」
她说完,发现我在看她,吐了下舌头,讪讪地埋头吃饭。
我将一张招贤帖递给宋知南。
「青峡镇除祟,酬金五百两,你可愿意和我组队同去?」
「求之不得。」
「我管你吃住,酬金三七开。」
宋知南一口答应:「没问题!」
他一副开心至极的模样,我亦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我那时不知他为何开心,现在想来,应是他成功讹上了我。
而我开心的原因,从未告诉过他——
早在猜出他是秋水山庄的弟子时,我就计划找他结伴去青峡镇,怕他不答应,还重金购衣博他好感。
照我一贯经验,青峡镇肯花重金到百里外的黎城招贤,绝非只为一点小麻烦。
多个帮手,总是多分把握。
▲▼
青峡镇自古流传着女娲捏土造人之地的传说,素有拜女娲的传统。
在镇子临靠的山上,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女娲像,不知何年何人借着山壁凿刻,高六丈有余,庄严肃穆,又温柔慈悲。
一个月前,山上的女娲像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条缝,恰好落在脸上,将慈悲宝相斜切成两半。
那座女娲像有几百年历史,又是依靠山壁凿刻,因山体变化、年岁侵蚀而裂开,也有可能。
偏偏同时,女娲像周遭树木花草枯黄一片。
早起进山的人,不止一次看见某个似人非人的东西,在远处僵直地走着,擦眼再看,又消失在林雾中。
镇上的人不禁联想女娲裂缝是不祥之兆,找了风水师、测命师、卜卦师来测来算,都说不出所以然。
直到来了个王姓天师,在山中测算勘探,找到了一个山洞。
他说洞中有异,带着十来个胆大的镇民进去查看,可最终只护着两人逃了出来。
两人说,洞里有个怪人,相貌怪异,头大脖子短,手细大腿粗,就像一只站起来的蛤蟆。
「难道是蛤蟆精?」
有个穿白衣服的大师猜测。
里正摇摇头。
「王天师说,他是女娲造人时的非人尝试。」
白衣大师嗤笑:「女娲第一天造鸡,第二天造狗,第三天造猪,第四天造羊……非人尝试,不就是猪狗牛羊吗,何必故弄玄虚。说吧,来的是猪妖还是狗妖?」
「非也。」
里正加重音调强调。
「严格说来,他算是人,但被女娲造出来时,外貌就与我们不同。」
这下我们都听不懂了,面面相觑,闹不清祸害到底是人还是邪祟。
「这事的确匪夷所思,我也琢磨了许久,才想明白。」
里正轻呷了口茶,向我们转述王天师的推测。
据王天师所说,女娲捏人前,如何确定人就该是现在的模样:头要这么大、腿要这么长、手长只到大腿处。
在样貌定型前,必然有过其他尝试,比如头很大、手臂很长、腿很短,甚至没有头和五官,就像以乳为目,以脐为口的刑天。
这些,便是非人尝试。
最开始,各种尝试下捏成的、形态各异的人都生活在一起,未必有谁觉得谁怪异。
但当人的样貌定型,如此模样的人越来越多,渐渐便把自己当做正统,将其他尝试当做异类。
异类,当诛之。
于是,争斗开始。
人凭着数量优势,赢得了绝对胜利。
其他尝试要么被诛杀、要么逃走躲藏,隐蔽起来繁衍生息。
其中最为人熟知的,便是《九州·海外经》中提到的无首民。
《九州·海外经》是前朝历险家记叙的游历传记,其中讲到他乘船出海时,曾登陆一个海岛。
岛民又胖又矮且没有头,两只眼睛长在胸前,闪闪欲动,以脐作口,声声可辨。
无首民见到他,便以鱼叉投掷,吓得他赶紧乘船逃离。
无首民追到海中,直至追不上才罢休,可见对人仇恨之深。
最近出现在青峡镇的似人非人之物,应是其中一种尝试。
青峡镇是女娲捏土造人之地,灵气充沛,蕴含生机。
那人来此,该是想借青峡镇的灵气重塑身躯,变作正常人貌。
若他目的达成,灵气就会被拿走,此地则将成为荒凉之地,种啥啥不活、福地变鬼域。
而那时,这些祖祖辈辈生活在此的青峡人,必然要举镇搬迁,失田失地失房,流亡异乡。
「大灾,大灾呀!」
里正语声微颤,两条眉毛拧在一起,面容又愁又悲。
「王天师受了重伤,不能继续帮忙,离开前出了重金招贤的主意。各位大师,青峡镇的未来,拜托各位了。」
宋知南凑近一步,悄声问我:「你觉得怪人是非人尝试吗?」
「不好说。」
《九州·海外经》曾被我当做闲书读过,里面不仅提到过无首民,还有无肠人、无腿人、双面人和羽人。
他们都像人,但又非全然像人。
我那时只觉惊奇,只当地大物博、无奇不有。
如今听见女娲造人做样貌尝试的说辞,联想怪人,却觉诡异无比,真假难辨。
难道,这个蛤蟆精当真是上古神话的遗害,是女娲造人时的非人尝试?
一旁,里正恳切地提醒。
「王天师走后,镇上还来过两个天师,先后进了山洞,再未出来。安全起见,各位大师一起行动为好,千万不要独自冒险。」
我环视周围,约莫有 20 来个修习之人。
所来之人皆为酬金,一起行动,就涉及到了酬金的分配问题。
果真,很快有人问了。
「一起行动,酬金给谁?」
「对呀,区区 500 两银子,这么多人,怎么够分?」
里正挥了挥手,财大气粗地表示:「各位大师放心,只要能够解决这桩祸事,酬金不是问题。我们已经商量好,凡是杀死怪物的,给 1000 两,其余每人 100 两,权当感谢走这一趟。」
丁三月拉住我的衣袖,眼睛都快瞪出来:「安姐姐,1000 两!」
宋知南学她,做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光是来一趟就有 100 两,看来真是来对了。」
丁三月翻了个白眼,和他算起账来:「你答应过只拿三成的,多余的可要给我们。」
「李妗安,你得管管,丁三月都掉钱眼里了,还没有拿到钱呢,就开始和我算账,长大了怎么办哦。」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正看我,清俊的脸上带着抹戏谑的笑,不正经,亦不轻佻。
我移开目光,轻轻咳嗽了声,「长大了……就多赚钱呗。」
「就是!」丁三月抱住我的手臂,「我长大了要当厨神,赚好多好多的钱,给安姐姐养老!」
我无语凝噎:「怎么,我 70 岁的时候,还要你个 60 岁的小老太太颠勺赚钱,给我养老。」
丁三月抱着我的手臂撒娇,娇嗔道:「安姐姐!」
我笑着,佯装推开她。
笑闹间,里正已和众人说好了酬金以及第二天进山的安排。
宋知南神色严肃:「出手这么阔绰,此行麻烦不小。」
我点点头,「看来比我想象中麻烦。」
▲▼
按照里正安排,我们修整了一日,将丁三月安顿在镇上后,便随里正去往怪物栖息的山洞。
山洞很深,越往里走,不通风的气味越是浓厚,夹杂其间的,还有股让人莫名内心发紧的阴谋感。
果不其然,待我们走入山洞尽头的石室,一道石门倏然落下,堵住了唯一出口。
与此同时,石室一角燃起硕大光亮,照得昏暗的石室一片通明。
有个人从暗门走出,美髯斜鬓,身姿挺拔。
一眼看去,像是位德高望重、事业有成的正派人士。
可眼角眉梢不加掩饰的阴翳,又让人说不出一句好人。
他像是主人待客般,开口寒暄。
「各位大师,远道而来,辛苦,辛苦。」
有人问:「你是谁?」
「我是摆好大宴,邀请各位大师来这里的人呀。」
已有人反应过来。
「你是王天师!」
「你很聪明。」
「所以这里根本没有怪人?女娲造人,样貌尝试,捏失败的人回来重塑身体……一切都是你编故事布局,目的是我们这些修行之人?」
王天师笑得志得意满。
「不编故事,怎么吓住里正,他又怎会四处重金招贤?各位大师,又怎会聚集于此。」
「你骗我们到这里,想干什么?」
「想借你们的力量。」
话音刚落,脚下忽地起了变化——
地面出现 6 条红色光线,恰好构成两个三角形,正反相交,组合成六芒星的形状,将我们一行人困在其中。
六芒星中部,两个三角形的重合部分,有块与之契合的六边形石板,六条边红色流动,诡异非常。
王天师双手交握,结了一个奇怪的法印,口中念起诗歌。
「东君乘龙御风起,万紫千红画九州。春回何须鸣锣报,人间自会借东风。」
有人惊叫:「春又回!」
发声的是个穿黑衣的大师,正站在宋知南身旁。
宋知南问:「春又回是什么?」
黑衣大师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是一种被禁的复生阵法,传闻布阵成功,能够活死人、肉白骨。」
「世间竟有如斯阵法!既然能够复活死人,为何会被禁?」
「宋公子,你可听说过兰陵王家天才少主被逐出家门的事情?」
「你认识我?」
「我在溪同县待过数月,远远见过宋公子几面。」
黑衣大师看向我,朝我抱拳点头。
「这位定是无穷门的许三姑娘吧。听说两位正结伴游猎,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
我正要解释黑衣大师认错了人,宋知南拉了下我的衣袖,岔开话题。
「王家少主和春又回有何关系?」
黑衣大师正要解释,场中变故陡生。
红色光线生出条条丝线,像触手般,挨着人身便紧紧贴住,直往皮肉里钻。
有几人被丝线围攻,周身扎入数十条,转眼间便面色青白、瘫软在地。
我挥剑砍掉几根向我扎来的丝线。
「怎么回事?」
宋知南亦挥剑自护。
「你看中间!」
我分神看向中间的六边形,原本流动的红色变得更加激烈、迅疾。
我的脑中浮起一个念头:「这些丝线,在吸食灵力?」
忽然手臂传来一瞬的刺痛,三两根丝线已经扎进皮肤。
宋知南挥剑砍断,一把将我拉到身后。
「还好吗,有没有事?」
「没事。」
而我已经确定,那些丝线,的确是在吸食灵力。
似乎是看丝线迟迟没有吸光我们,王天师重新结了法印,口中念道:「春~又~回,借~东~风!」
丝线攻击加剧,又有几人被吸光灵力,瘫软在地。
我问宋知南:「你还记得王天师刚才说,骗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吗?」
「借我们的力量。」
「既然他想借我们的力量,完成复生阵法,你说,他想复生的人在哪里?」
宋知南眼神骤亮,和我一起看向红色流动处。
他爆喝一声「诸位,砍六边形石板!」提剑飞跃,往石板砍去。
王天师反应迅疾,身形如电,已经闪至宋知南身后。
下一刻,似乎便要一掌将他拍死。
我心中着急,纵身跃起,挥出百川归海,逼得王天师回身自救。
趁此间隙,其余人合力斩碎石板。
石板碎裂,露出一块坑洞。
一个人倏地站了起来。
他像是女娲造人时被捏坏了外貌,头大如斗,脖子粗短,身躯瘦小,手臂纤长,垂下及膝,大腿粗壮,小腿极细,整个形状看起来,就像一只站起来的蛤蟆。
我目瞪口呆。
「难道女娲捏土造人、样貌尝试,都是真的?」
宋知南冷哼一声,「你猜,是先有女娲造人尝试样貌的故事,还是先有这个怪人?」
我心下沉吟,再细看那个怪人,发现他不仅样貌古怪,神态、行为都很古怪。
他双目无神,直直看着前方,在坑洞里来回踱步,俄而弯腰拾起一物,机械地塞进嘴巴嚼食。
那是一只残臂。
白衣大师语声颤颤:「他……他还是人吗?」
王天师看着怪人,目光如水,语气都变得温柔。
「等我完成法阵,他就会变回原本的样子。」
他的目光扫向我们,又变得凌厉、阴毒。
「而那时,你们都将做不成人!」
宋知南随手挽了个剑花,一派意气风发。
「那得看你,有没有本事了。」
他挥剑,剑意如秋水滔滔,搏击两岸,万马奔腾,气势汹汹。
王天师虽接下了宋知南的剑,但也被剑意迫得退后半步。
我趁势挥剑助力,黑衣、白衣两位大师也围攻上来。
王天师到底有几分本事,被我们几人围攻,仍然不落下风。
其余人还有力气的,很快提了武器围上来。
宋知南靠近我,向我低语:「刺怪人。」
我领悟他的意图,转身提剑向怪人挥去。
「住手!」
王天师飞身阻挡,被早有准备的宋知南刺中后背。
怪人已然憨傻,看见我的剑也不躲避,照常往前跨步,正被我本来刺偏的剑刺穿前胸。
王天师目眦欲裂,一掌拍飞众人,抱着怪人离开山洞。
我们跟着追出去,从另一个洞口出了山洞。
细看环境,竟在女娲像的袖袍处,而王天师早已踪影难觅。
▲▼
得知王天师并非冲着青峡镇而来,里正长舒了口气。
但想到裂开的女娲像,他又不免痛惜。
「为什么选中青峡镇,我们拜了几百年的女娲像,都被他毁了!」
我想起在洞中,只有黑衣大师认出王天师布的阵法,好奇问他:「大师知道原因吗?」
黑衣大师看向远处,青山隐隐,灵气汇聚。
「王天师说了很多假话,有句话却是真的,青峡镇灵气充沛,蕴含生机,是个重塑身躯的宝地。」
里正脸色刷白,刚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
「不是说女娲造人、非人尝试都是假的吗,怎么还有重塑身躯的事情?」
「因为春又回的复生奥义,就是要用大地风水之气,重塑身躯。」
黑衣大师说,春又回是兰陵王家昔日少主王瑾灵,为了复活临产前意外亡故的妻子所创。
虽为复生,但极为残忍。
布阵需要杀害九个人,分别收集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左手、右手、左脚、右脚,再找一个风水极好的地方施法。
前者是九九归一之力,后者是大地风水之气。
两者交融,布阵施法,便可五官生头颅,四肢生躯干,复活亡故之人。
兰陵王家是最为显赫的玄门世家,王瑾灵是王家那代弟子中,最有天赋的一个。
众星拱月的天之骄子不走正道,将一身天赋用于邪术,沦为邪修。
邪修,就是那些心术不正、修习歪门邪道,企图颠倒阴阳、搅乱天地的修行者,最为玄门正统不齿。
一旦谁家发现自家弟子修习邪术,必将逐出师门、永久除名。
而邪修之所以为邪修,自然从不认为他们修习的是邪术。
他们还搞了个邪修联盟,取名众生,意为众生平等,修炼任何术法皆为自由。
王瑾灵修邪术,不仅被人发现了记录邪术的手札,还在施法时被捉个正着。
纵然王家有心包庇,但众目睽睽,纸难包火,事情很快传遍江湖,玄门皆知。
王瑾灵被废去法术,逐出王家,此后便失去了踪迹。
......
我好奇:「王瑾灵复活妻子了吗?」
黑衣大师摇头,叹了口带着惋惜之意的长气。
「他赌上前途修邪术,杀害九人布阵春又回,最后并没有成功。听说他被人撞破时,就坐在按照人形摆放的五官和四肢中,说不出的绝望和心灰意冷。」
我又问:「王天师是王瑾灵吗?」
黑衣大师想了想,说:「不知道。我只见过王瑾灵几次,可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早记不清他的长相。」
黑衣大师迟疑了会儿,才开口。
「王瑾灵的手札,只记录了春又回的布阵条件,但阵法怎么摆、怎么启动,无人知晓。王天师对阵法应用自如,除了王瑾灵,我想不到第二个人。」
如果王天师就是王瑾灵,怪人到底是谁,值得二十多年后,再次杀人布阵本就失败的春又回。
而怪人那副非人模样……
王天师说过阵法成功,会让怪人恢复原本模样。
我的脑中忽得闪过一个念头,让我脊背发凉——
王天师是不是已经布阵过春又回,阵法失败,才让欲复生之人成了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而此次布局青峡镇,是要吸食我们的术法,将怪人变为正常?
我的猜测,无人可答。
但确定的是,青峡镇不会遭到福地变鬼蜮的命运,而王天师大概也不会再回青峡镇重施故技。
青峡之祸,算是解决。
确认王天师只是借用青峡镇的女娲文化布局骗人,对青峡镇并无危害后,即便王天师已带着怪人逃走,里正仍旧慷慨,给了每人 50 两酬金。
虽然原本是悬赏五百两,但无人杀死怪人,更没有抓住王天师,便都没有异议,拿着酬金离开了青峡镇。
时值盛夏,天气炎热,我们因不赶时间,在热气上升前,便寻了间茶棚吃饭纳凉。
其间,与老板相熟的山户路过茶棚,炫耀猎了只野兔,要赶去城里售卖。
宋知南叫住山户,也不还价,便买下野兔,拜托茶棚老板烹饪。
没过一会儿,有老妇带着幼儿到茶棚兜卖野果,他尝了口,觉得清甜,又全部买下。
一旁卖干货、竹扇的农户见他大方,纷纷涌上来推销。
宋知南照单全收,老板将做好的兔子端上来时,他已经买了满桌的东西。
丁三月看不下去,忍不住说他:「50 两虽然不少,但你不节俭,花钱如流水,可造作不了多久。」
宋知南笑了笑,不以为意。
「你知道我为何叫宋知南?知南,知『难』,就是要知人间苦难,惜眼前之福。」
他说完,转头管老板借来一支笔,拿起一把竹扇写写画画,半盏茶功夫,便画好扇面,递给丁三月。
「送你。」
丁三月接过扇子,递给我看。
扇面上寥寥几笔,活灵活现地勾勒出一方荷塘,以及一个趴在塘边、奋力去够莲蓬的双髫小童。
扇面题字:最喜小儿无赖,蓬头卧剥莲蓬。
字体清俊秀逸,自有风骨。
丁三月才学有限,问我:「安姐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故意逗她:「他说你是他的女儿。」
丁三月双眉一竖,抬手就要扔掉竹扇。
我急忙拉住她。
「和你说笑咧。他是夸你天真烂漫。」
「真的?」
我夹了块兔肉给她,肯定道:「真的!」
她方转怒为喜,拿着竹扇转来转去,好不开心。
转眼,宋知南又画好一把竹扇,伸手递给我。
「李姑娘,这把送你。」
我接过一看,日头西垂,城市阡陌,一女子英姿勃发,跃然半空,挥剑斩妖。
漫天黑点如雨飘落,洒向前方呆若木鸡的男子。
题字:黎城有奇侠,斩妖浣纱街。一剑倾人城,一剑护太平。
我心中微动,像是被羽毛轻拂,酥酥麻麻。
「我还以为,你记着的会是被妖怪尸体糊了一身。」
宋知南戏谑:「原来在李大姑娘心中,我是这样小气的人。那我可得大方一回,让姑娘刮目相看了。」
他伸手递给我四十七两银子。
「除去刚才花的,剩下的全给你了。」
我拒绝了他的钱。
我对 50 两赏银已经很满意,毕竟我接过最贵的单子不过 20 两。
「你还是留着吧。出门在外,总要有钱傍身。」
宋知南却坚持。
「说好的,结伴组队,你管我吃住,酬金三七开。」
「那我不也要给你三成?怎么,是要玩交换银钱吗?」
我摇了摇手中的扇子。
「两把扇面,一餐美食,足够抵消一路花费了。」
宋知南笑了笑,收回银子。
「等回黎城,我请你和三月去吃珍珠白玉鸡。」
我未置可否,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情。
「黑衣大师认错我的身份时,你为何不让我解释?」
「说来话长。」
▲▼
宋知南说,秋水山庄和无穷门一直有联姻结盟、相互扶持的传统。
这一代的联姻对象,是秋水山庄少庄主宋知南与无穷门三姑娘许乐宜。
偏偏,两人看不对眼,且各有志向。
一个的人生信条是知人间苦难、惜眼前之福,让他违背心意娶不爱之人,无异于背叛自己,叫他去死。
另一个立誓要闯出侠名,做无穷门第一任女门主,要她英年早婚,嫁作人妇,生儿育女,更无异于将她凌迟。
于是,在两家商量婚期时,两人不约而同逃婚了。
宋庄主和许门主亲自带队追人,追着追着,竟将两位逃婚的新人追到了一处。
两位家主见两人一起逃跑,便不再着急捉人,只对外宣称,宋知南和许乐宜结伴游猎,要坐实二人的侠侣之名。
许三姑娘一心想剑荡江湖,到了黎城,丢下宋知南悄悄走了。
走便走吧。
可许三姑娘逃婚逃得匆忙,一路又大手大脚,银钱早不宽裕,走的时候,顺手拿走了宋知南的钱袋。
宋知南说起来还有气。
「许老三自己不带够钱,就来偷我的。这下好了,本公子钱包空空,一穷二白,再不赚钱,就得老老实实滚回溪同。」
「偏偏,我还得帮她掩护。要是被宋庄主知道,我跟许老三不在一起,指不定带着多少人来捉我。」
他郁闷地灌下一大碗茶。
我同情地帮他续满茶,答应他:「我要再遇见大单,一定带你。」
说什么,来什么。
一个猎户从山道上跌跌撞撞地跑下来,嘴里尖叫:「吃人啦,吃人啦,妖怪吃人啦!」
我们急忙围上去。
「山上……山上有个蛤蟆精,嘴里叼着……人的大腿。」
怪人!王天师!
我与宋知南对视一眼,嘱托好丁三月,便往山上奔去。
我们来迟一步,没有遇见王天师,也没有遇见怪人。
倒是在一面山壁处,发现了一个山洞。
洞中有个并非新挖的六边形大坑,足以容下一个成年男子的大小。
坑洞旁,满地残骸。
我想到早前猜测——
王天师已经杀过九人布阵春又回,但阵法失败,才让怪人变作此等模样。
眼前景象,不免让我觉得猜测为真。
宋知南也想到了此中联系。
他清点残骸,做出大概估量。
「正好九人……看来王天师已经在此摆过春又回。」
我点点头,串联已有线索,做出新的推测。
「他应是修正了王瑾灵当年的阵法,才让怪人复生,但成了非人模样,于是换到灵气更为充沛的青峡镇,再次布阵。」
「没错。黑衣大师说过,春又回的布阵条件是九九归一之力和大地风水之气,两者交融,布阵施法,便可五官生头颅,四肢生躯干,复活亡故之人。」
我想到一个问题。
「你说,王瑾灵当年创阵时,靠什么促进两者交融?」
「灵力!修炼之人的术法灵力。」
「对,就是灵力。这就说得通,为何王天师在青峡镇二摆春又回时,要布局吸食我们的灵力。」
想通王天师做的系列事情,我和宋知南在彼此眼里,都看见了震惊、可怕、不可置信。
为复活一人,不断害人性命,尝试修正一个不知结果的复生阵法。
如果王天师一直尝试下去,又有多少无辜之人会因此丧命!
我心中气愤,一股正义之气冲顶,迅速下了一个决定。
「宋知南,我们不能让王天师逍遥法外。他虽是人,但恶如妖邪。」
「找到他,诛杀他!」
可莽莽江湖,一位不知来历的王天师,又该去哪里寻找?
我俩一时都没有头绪,将此计划暂时搁置,着手安放满地遗骸于坑洞,让这些不知名的亡者魂归有处。
「这是什么?」
宋知南从坑洞里捡起一块令牌。
拍净泥土,「兰陵」二字清晰可见。
那是兰陵王家的门派腰牌。
出现于此,属于王天师,被杀害布阵的某人,还是怪人?
第二篇:万里追凶
我们三人转道去往兰陵。
兰陵王家是最为显赫的玄门世家,在当地更是声名煊赫。
饶是二十多年前的王瑾灵旧事,稍加打听,也能拼凑出概貌。
遑论如今王家的风吹草动。
于是,我们便听说了王家树大招风,无数人仿造王家腰牌招摇撞骗的故事。
更被人信誓旦旦地告知,我们手里的,是块仿造品。
因为王家的腰牌,没有右下角那支梅花。
我几欲呕血。
我们千里迢迢,折腾了一个多月赶到兰陵,结果是为一块赝品。
宋知南不信邪,假扮无赖上门,谎称王家弟子欠钱还不上,用腰牌担保,可人走后再没有出现,他要找人还钱。
管事看了眼腰牌,问他何时、何处、如何被人欠下的钱。
宋知南信口开河。
「就前天,兰陵最大的酒楼,我帮他付的账。他说他是王家弟子,还将腰牌抵押给我,我便信了他。你把人叫出来,我和他对峙,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管事将腰牌扔给他。
「你被骗了。这个不是王家的腰牌。王家腰牌,右下角没有梅花。」
宋知南不得不死心,接受白折腾一圈的命运。
我也颇为泄气。
腰牌为假,意味着我们失去关于王天师的所有线索。
此后,他若没有闹出大动静,便是水入大海,再难寻觅。
我这一生,第一次不为赚钱,想做一件侠义之事,开局多么踌躇满志,结局就多么潦草灰心。
宋知南倒是接受得快,安慰我们将此行当做游历山川,充分发挥「来都来了」的处世哲学,要在兰陵度过即将到来的中秋佳节。
兰陵中秋有乘船赏月的习俗。
宋知南入乡随俗,租了条小船,带着我和丁三月,漫游河道。
他守着炉灶神神秘秘地鼓捣半天,端上一大碗菜,得意洋洋地催促。
「李妗安,快尝尝我做的珍珠白玉鸡,绝对不输香满楼。」
我半信半疑尝了口,面对宋知南期待的眼神,违心点头,肯定了他的厨艺。
丁三月跟着尝了口,在我的眼神威胁下,艰难地咽了下去,再也不碰。
宋知南有他自己的厨艺滤镜,丝毫吃不出任何不对,不停往我碗里夹着鸡肉、丸子。
他要夹菜给丁三月。
丁三月死死护着自己的碗,三两口扒完,一个人躲到了船篷外。
宋知南热情劝饭。
「三月,你还在长身体,这么多菜咧,多吃点。」
丁三月决绝摆手。
我担心凉了宋知南的一片热心,硬着头皮违心夸他。
「想不到秋水山庄少主,还有这手厨艺,真厉害。」
「小事小事。上次说了回黎城请你们去吃的,这不一直没有回去,我就试着做了下,感觉也不难。」
「干脆回黎城后,咱们别捉妖了,一起开家酒楼。丁三月有厨神天赋,我的手艺也不赖,一定能闯下一片天地。」
我忍不住捧腹。
「宋大少主好口气。你有钱吗?」
「小事小事。」
宋知南摆摆手。
「等回了黎城,我便马不停蹄回溪同县,以死相逼宋庄主,先退婚,再借钱。」
我的心里不受控制地升起一点摸不着头脑的期待,装作不经意地试探:「万一宋庄主不答应退婚呢?」
宋知南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许老三不知所踪,也不知何年何月回溪同县,宋庄主总不能让他唯一的儿子,为了一段双方都不情愿的婚约,蹉跎年岁吧。何况......」
他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耳朵鲜红欲滴。
我竖着耳朵听下文。
宋知南浅笑未语,只是端起酒杯,囫囵着咽下一句似有似无的话——
「我已经有了此生必娶之人。」
「你说什么?」
宋知南抬手指月。
「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改变,比如月圆中秋。我是个不喜欢变化的人。如果我认定了一个人,她便是月圆中秋。」
我抬眼看向宋知南,四目相对间,我有股冲动,想问问他有没有遇见这样一个人。
恰在此时,两岸响起一片喝彩。
原来是不远处的河中心,有人乘船表演水上打铁花。
此起彼伏,在夜空中开出一朵朵火树银花。
丁三月兴冲冲跑进来,眼里充满新奇与欢喜。
「安姐姐,好漂亮!」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美景。
世间之大,蜗居黎城的贫家孤女丁三月,又岂止没有见过打铁花。
那一刻,我收起心中旖旎与猜想,脑中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我打算带丁三月四处游历,见见山川大海、民俗风情,让她成长为一个见过世面、有过阅历的大人。
顺道再打听王天师的踪迹。
听说我的计划,宋知南也不着急回秋水山庄了,跟着我们一路除妖平祟赚路费,游走大江南北、山川四季。
秋去冬来,春夏往复,转眼间年岁流转至第二年夏天,我们回到了黎城。
按照计划,宋知南该赶回溪同县,哭着闹着、撒泼打滚,要宋庄主取消婚约。
可谁的人生,不会有平地起秋风的瞬间。
那个瞬间便发生在我们回黎城的第二天。
宋知南赶在回家前,盛情邀请我与丁三月去香满楼。
刚坐下,不及点出他念了快一年的珍珠白玉鸡,敏锐的耳朵就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听说了吗?秋水山庄和无穷门被灭门了!」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当时就在溪同县。老惨了,一把火全烧了,没剩一个活口。」
▲▼
宋知南站起来往外冲,我追上去,拉住他。
他的身体在发抖。
我说:「先买马,我和三月陪你回去。」
他机械地点头,任我拉着,收拾行囊,买马上路。
不喜欢变化的宋知南,遇见了此生最大的变故。
秋水山庄在城外,周遭没有住户,事发时连发现救火的人都没有,被一把火烧得干净。
现场不知被谁清理过。
废墟旁,立了块大大的墓碑——
宋氏秋水山庄全族安。
宋知南跪于墓前,垂肩塌背,默默无语。
我走过去,才见他眼含哀伤、满面泪痕。
我想安慰他:「宋知南,别难过。」
可却发现,在庞大的灾难面前,「别难过」三个字多么轻飘又冷漠。
我伸手,轻轻擦掉他的眼泪。
「宋知南,我在呐。」
他往前倾倒,轻靠在我的肩上。
「李妗安,他们……都没有了。」
我的肩膀一片湿热。
宋家人都有长寿基因,一场灾祸,全部命丧华年。
待宋知南修整好心绪,我们去看无穷门的情况。
无穷门在城里,大火惊动了附近住户,很快便有人救火。
虽然已无活口,好歹留下了一点完整的房子。
在仅剩的半屋片瓦里,我们遇见了许三姑娘许乐宜。
许乐宜更早知道秋水山庄和无穷门的不幸,先一步回到溪同县。
也是她雇人,在废墟中找出了秋水山庄满门残骸,立碑安葬。
她眼圈微红,眼睛泛起潮线。
「宋知南,你还活着!」
「我以为我拿了你的钱,你会回秋水山庄。」
「我还以为……我害死了你。」
许乐宜放声大哭。
「许三......」
宋知南突然变得笨嘴拙舌,嗫嚅半天,只说得出「别哭」两字。
他已经没有力气安慰别人。
如同宋知南的迷茫,许乐宜对这场悲剧同样毫无头绪。
秋水山庄和无穷门同气连枝,又有联姻之好,决非任人宰割的无名小派。
到底是谁,能将两个门派全都覆灭?
而又是谁,仇恨至此,要灭无穷门、秋水山庄满门?
无穷门到底比秋水山庄幸运些。
不仅保留半屋片瓦,因为经营得当,城里几家铺子资金充裕,尚算留下了重建根基。
秋水山庄则惨了。
产业盈余刚刚上交给宋庄主,就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周转艰难。
宋知南一心要天涯寻凶,报仇雪恨,索性变卖了全部产业。
许乐宜问他:「你真的要离开溪同?你留一些产业,我再借些钱给你,慢慢总能重建秋水山庄。」
「许三,我和你,自小就不同。你认为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重建无穷门,保住祖宗家业,不能将时间浪费在毫无线索的凶手身上。而我觉得最重要的事情,是找到凶手,不管有没有线索,不管是否能找到,穷我此生,我都要给秋水山庄上下一个交代。」
许乐宜自嘲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凉薄。」
「不是的,许三。」
宋知南重重拍了下她的手臂。
「重建家业并不简单,你的艰辛、不容易,我都知道。何况许家就剩你一人,你还是女孩子,同样的事情,面对的困难、阻力只会更大。你多保重。」
之后,我们便离开了溪同,像一滴水汇入江河,流向大江南北,去寻找一个比王天师更难寻找的凶手。
那时,我们根本没有将这起悲剧与王天师联系到一起,直到遇见一个故人。
青峡镇的黑衣大师。
▲▼
黑衣大师正在被人追杀。
我与宋知南联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黑衣大师从围攻中救出来。
黑衣大师重伤几近丧命,好在及时送到医馆,保下一条性命。
我问他:「大师,追杀你的是什么人,下手太狠了,招招都是冲着取人性命来的呀。」
黑衣大师轻叹一声。
「是众生的人。」
「那个邪修联盟!你怎么惹上他们了?」
黑衣大师苦笑。
「我不过一介散修游侠,哪敢轻易得罪人,更何况是做事邪性的众生。」
黑衣大师看了我和宋知南一眼,迟疑了一会儿,方说道:「你们还记得青峡镇的王天师吗?」
我点点头,将我和宋知南离开青峡镇后的经历告诉了黑衣大师。
「王天师心如恶鬼,又神出鬼没,这一年来,不知道又害了多少无辜。」
「我猜,众生追杀我,可能和王天师有关。」
黑衣大师说,上次去青峡镇的,基本都是散修游侠,日常靠揭榜为生。
好些人经常接了同一个榜,有过合作联系,彼此尚算熟识。
近半年来,黑衣大师陆续收到消息,当初去青峡镇的同仁相继遇害。
死得莫名其妙,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
相同的是,皆死状凄惨,就像被灭门的秋水山庄和无穷门。
直到那几个众生的邪修找到黑衣大师,毫无理由就要杀他时,黑衣大师突然反应过来。
他和那些莫名被害的同仁,都去过青峡镇!
而青峡镇去过一个邪修——王天师。
王天师应是众生的人。
他们阻止王天师布阵春又回,与王天师结下仇怨,如今便被众生寻仇。
我惊呼出声。
「你的意思是,秋水山庄和无穷门,是被众生害的!可无……」
我原本想说,无穷门并没有人去过青峡镇,怎么也会遇害。
可我突然想到黑衣大师曾错认我的身份。
因为宋少庄主和许三小姐结伴游猎的流言,黑衣大师会将我错认为许乐宜,王天师又岂能不会。
无穷门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
我转头看向宋知南。
他神色复杂,眼神糅杂了太多情绪:震惊、痛苦、无奈、愤怒、哀伤、愧疚……
黑衣大师说:「我也想不到两位还活着。既然活着,便先藏藏好吧。你们也看到了,不过四五个邪修,我们三人联手,才勉强胜过。众生有多大,又该有多少邪修,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一双,逃了今天,也难逃明天。」
黑衣大师将养到五六分伤好,便辞别我与宋知南,自己找地方躲藏。
而我与宋知南,则再次踏上寻找真凶的旅途。
谁都想不到,兜兜转转,我们寻找的主题,再次变作王天师。
与一年前不同的是,我们知道王天师大概与众生有关。
有邪修的地方,总会找到王天师的线索。
青峡镇之事,本是王天师布局,意图窃取我们的灵力。
我们反击自卫,保全自己,竟然成了被他寻仇的理由。
我心中愤恨难平,只盼能快些搞清事情真相,早些将凶徒正法。
自打从黑衣大师口中得知,秋水山庄与无穷门的灾祸,或与王天师有关后,宋知南便情绪萎靡,莫名发呆走神。
我以为他是担心我们实力不够,斗不过王天师。
为了宽慰他,我拿出了祖传秘籍,翻到最后一页。
「宋知南,你看这招,它叫『鬼神杀』,可厉害了。从今天开始,我就修炼它。等我学会后,那些王天师、众生之流,全都不在话下。你别担心啊。」
丁三月在旁拍着马屁。
「对啊对啊,安姐姐超级超级聪明的,自学了好多好多术法,不像我,不管怎么教,也学不好。知南哥,你放心吧,安姐姐肯定很快就学会了。」
宋知南露出一个极为惨淡的笑容,轻轻拍了拍丁三月的头顶。
「你的安姐姐当然很聪明、很厉害。」
他的目光流转到我身上。
眼神中呼之欲出的东西,让我心生不安。
我急忙移开眼睛,开口打断他想说的话。
「别说让我走的话,否则我会恨你一辈子。」
「你......」
「你也知道我很厉害,我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三月。」
「王......」
「是,王天师以为我是许乐宜,可能以为我已经死在无穷门,寻仇找不到我身上。可他见过我呀,你能保证离开你我就安全了?」
「天......」
「是,天下很大,遇见王天师的概率很小;全天下有的是人认识秋水山庄少庄主,可没有人认识黎城散修李妗安……你想的都没错,离开你,我的确更安全,可我不愿意,你懂吗,宋知南,我不愿意!」
宋知南不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良久,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找了个理由支走丁三月。
「李妗安,有些话,兰陵中秋那天,我便想对你说了,后来失去了时机,我也一直没有勇气开口。」
「你还不知道吧,黎城初见,我对你一见钟情,后来所谓跟着你除妖赚钱,不过是想赖在你的身边罢了。」
「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爱着的姑娘,我比丁三月还想待在你的身边,想陪着你一起变老,一起静静地过完这辈子。」
「李妗安,你允许我对你自私一回吗,不顾一切、遵从本心地留在你的身边?」
我点头。
此刻我才厘清,一见钟情的,何止他一人。
否则,那时赔他衣服,囊中羞涩的我,怎么会铁了心要为气质清贵的世家子弟宋知南,选择黑色金纹镶红边的华美锦袍。
▲▼
邪修匿在人群中,不用邪术,很难被人看出。
我与宋知南辗转多地,始终没有遇见一个邪修。
大概王天师以为宋知南已经死在大火里,一直没有邪修来找麻烦。
毕竟参照黑衣大师的遭遇,戕害参与青峡之事的大师时,王天师并非一定在场。
想要钓出王天师,可以对外宣称宋知南还活着。
可此方法太过冒险,无异于将我们推入众矢之的。
敌暗我明,并非上策。
有天,我们辗转到一个陌生城镇。
在渡口遇见两个书生模样的人在争论。
一人指着手中书画。
「我手上的就是客大家的真迹,你看,这还有客大家的印章。」
另一人嗤笑。
「你仔细看看,那是客字吗?分明就是个『各』。造假也用点心吧。」
一人激愤不已。
「造假造假,造假是为了乱真。谁造假会造得这么明显,让人一眼看出?敢这么明显,只因为它就是真的!」
......
宋知南跟着呢喃了一句。
「造假是为了乱真……」
他从怀中拿出那块捡来的腰牌,左右翻看。
没有右下角的梅花,这块腰牌完全能够以假乱真。
造假的人为何还要画蛇添足,让人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块假的王家腰牌?
「你怀疑这块腰牌是真的?」
宋知南点点头。
「现在回想,那位王家管事的反应真的挺奇怪。」
「哪里奇怪?」
他指了指手中的腰牌。
「和这块腰牌一样,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如果腰牌为假,王家管事只需立马否认,没有必要询问一番再否认。
如果腰牌为真,但王家管事不想我们知道腰牌为真,同样只需立马否认,无需询问。
他偏偏要多此一举,偏偏要询问腰牌来历。
除非腰牌主人不在王家,他要靠询问来确定主人近况。
腰牌主人甚至不在兰陵,所以他能立刻听出宋知南在说谎。
可是,假如腰牌为真,王家管事为何要说是假的?
那块腰牌有着特殊的梅花印记,外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想必属于某个特别的、隐秘的王家人。
王家管事否认腰牌,便是否认腰牌主人是王家人。
是什么样的王家人,既需王家管事关心近况,又需被他否认身份?
显然那人并非像是王瑾灵的邪修王天师。
王瑾灵沦为邪修,被逐出王家,天下皆知,何须刻意隐瞒王家人的身份。
王天师若是王瑾灵,布阵春又回,应该不会丧心病狂到对王家弟子下毒手。
所以那块梅花腰牌,更有可能属于怪人。
怪人是兰陵王家人?
我看向宋知南:「看来,我们要故地重游了。」
时隔一年,我们再次为着寻找王天师,沿着蛛丝马迹的零丁线索,二进兰陵。
要查出怪人身份,有两个方法:
一是深入王家,打探消息。
对我们而言,难度颇大,且迂回曲折。
二是抓走王家管事,逼问真相。
有难度,但相对直接。
于是,我们开始蹲守王家,试图找到机会抓走管事。
王家管事日理万机,鲜少出门。
偶尔外出,身边都跟着一群王家弟子。
唯一一次低调些,便是此次在后门接待一位花农。
我们离得太远,零星听见几句「今年培育了新种」「今年不定,明年再看」的话。
然后,花农就离开了王府。
什么花农如此重要,需要王家管事亲自接待?
我和宋知南急忙追上去。
一番打探,从花农口中得知,王家有位公子极爱梅花,每年都会请花农打理梅树,还会重金购买花农培育的新种梅花。
今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静。
花农担心失去这个重要客户,只得上门询问。
管事说,梅树还是会找他打理,但新品种就不要了。
宋知南拿出梅花腰牌,期盼能从花农口中得到更多线索。
「你在王家,见过这样的腰牌吗?」
花农摇摇头。
「那位公子身体不好,听说是从娘胎里带出的毛病,需要静养。王管事不准我离开梅树十步,担心惊扰了公子,每次干完活就把我送出府。老实说,我帮王家管理梅花好多年了,却连王家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哦,我想起来了,那位公子喜欢在自己的东西上烙一个梅花印记,你看……」
花农向我们展示他的花锄。
「这把花锄就是那位公子送我的,我今天特意带上,这里,就有他亲手刻的梅花。」
▲▼
事情到此,算是脉络清晰了。
王家有位公子,姑且叫他梅花公子吧。
梅花公子身体虚弱,备受王家呵护。
也许因为身体不好,梅花公子英年早逝。
王家人舍不得,找到了当年被逐出王家的王瑾灵,也就是王天师,复活梅花公子。
王瑾灵答应了。
诚如你我所见,王天师多次尝试布阵春又回,将梅花公子变作了怪人模样。
然后迁怒青峡镇破局的一众天师,联合众生发起报复。
而系列报复背后,是否有王家的影子,让人不敢深思。
面对被我们串联起来的猜想,宋知南更为心事重重,眉头皱到一起,连笑时都舒展不开。
宋知南说:「我想我该回趟溪同,把这些日子调查到的事情,告诉许乐宜。」
我突然意识到,王天师将我错认为许乐宜,以为许乐宜已经葬身火海。
许乐宜不知王天师的存在,一心重建无穷门,无疑是在黑暗中点起火把,将秘密宣告天下——无穷门许三小姐还活着。
她一直处于危险之地!
离开溪同县,已经是快一年前的事情。
无穷门修缮一新,就像苦难都已过去,活着的人打开了崭新的局面。
许乐宜走出无穷门。
她看起来变了许多。
上次见她,她很悲伤,同时又不乏重建无穷门的坚毅,和少年人对即将开创新时代的踌躇满志。
她如今依然坚毅,但却似被生活重锤过,没有半点一帆风顺、得偿所愿的意气风发。
跟在她身后的新弟子喋喋不休,激愤不已。
「这些老掌柜,仗着手里握着铺子生源,倚老卖老,半点不把门主放在眼里。门主何不把他们辞了,换成自己人!」
「你也说了,他们握着铺子生源。老掌柜,老伙计,盘根错节,牵一发动全身……等等再看吧。」
......
重建无穷门,许乐宜是唯一人选。
可我们都忘记了,从来没有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的闺中小姐,如今孤家寡人,凭什么轻易获得信任,撑起一座门楣。
许乐宜要走的路,路远且艰。
「许三。」
许乐宜回头,看见她在世间唯一的亲朋故交,满脸心事重重烟消云散,荡漾开一个欢乐的、灿烂的笑容。
然而,这种让她暂时抛却烦恼,感觉有了依靠的心情如过眼云烟,仅仅持续到晚间。
她盯着宋知南,近乎咬牙切齿。
「所以,是你惹来的祸事;无穷门被灭门,是你招惹来的恶徒!宋知南,你怎么就那么能惹祸呢!」
我想开口为宋知南辩解。
我们没有全知视角,无法纵观命运全貌。
谁能想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揭榜赚钱,竟是别人意图谋我性命的陷阱。
谁又能想到,我们误入陷阱,没有乖乖献出性命、坐以待毙,竟会招致狠辣报复。
更何况,无穷门门主也曾推波助澜,对外宣称宋知南与许乐宜结伴游猎,以致王天师错认我的身份。
无端由的祸事,谁又不无辜呢?
可我看见了宋知南的神情,半点没有被冤枉的不甘,只有难过、愧疚。
好似,他自己也认为是他害了无穷门与秋水山庄满门。
我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潮湿且冰冷。
「许三,你暂时藏着点身份。王天师在暗,你在明,你如今一个人,总是危险些。等我……杀掉王天师,等尘归尘、土归土,再高调重建无穷门。」
「不劳费心。你找了那么久,找不到一个邪修,如今正好,我就在溪同,等着他们来找我。」
「......」
宋知南试图说些劝诫的话。
许乐宜迁怒宋知南,不愿多谈,下了逐客令。
之后多日,她始终避而不见。
我问宋知南有何打算,他想了好久,答非所问地反问我:「李妗安,你离开黎城也快一年了吧,你想家吗?」
我失笑。
我在黎城,除了一座虚有其表的老宅子,再无羁绊。
我所有的家人,都在身边。
我本一直在家中,何须再想。
不及我回答,宋知南自己给了答案。
「还是要回去看看吧,不然像我,想看,也没有可看的了。」
于是,我们就离开了溪同回黎城。
我心中感觉奇怪。
宋知南怎么不急着找王天师,反而要去黎城蹉跎时间。
他说,顺道,主要想去青峡镇看看。
事情的起点在青峡镇,那里也许会有王天师的线索。
我便忘记了心中那点奇奇怪怪,一路回到黎城。
▲▼
我的祖宅并不华丽,但总算是一个安稳的落脚地。
可能人在安稳的环境里,更易滋生那么点闲情逸致。
于是,宋知南拉着厨神胚子丁三月,再次卖弄起他的厨艺。
纵然他自诩天赋异禀,但始终没有得到丁三月的认可,数度被丁三月赶下灶台,做了个忠实的烧火匠。
然后,他就真的认领了烧火匠的工作,关心起家中的柴火问题,砍树劈柴,码了整整一面墙的柴火。
接着,宋知南又关心起米缸里的粮、油瓮里的油、水缸里的水……俨然一副大管家的做派。
待把柴米油盐都补全,他才消停,在家中袖手溜达,像个丰收的老农看着满满当当的粮仓。
我问宋知南:「你要在黎城长住?」
他的眼神一凛,转而变得哀伤,好似此前做着美梦一场,此刻方从梦中清醒。
我心中突突地跳,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真,宋知南说了一句话,彻底断了我和他的未来。
「李妗安,我逃婚,是不是错了?」
我心中一痛,铺天盖地的悲伤将我包围。
我与宋知南的缘分,起于他的逃婚。
他后悔逃婚,便是后悔遇见我。
宋知南还在自白。
「如果我没有逃婚,就不会遇见王天师,更不会有后来的灾祸。」
「如果我当时没有将错就错,无穷门就不会受到牵连。」
「如果无穷门没有受到袭击,就有余力帮忙。秋水山庄求助有门,就不会被灭门。」
......
宋知南的每一句如果,都在宣泄他无声的后悔。
他后悔黑衣大师错认我时将错就错,便是认为是他的将错就错,将祸水引到无穷门。
却是忘记了,秋水山庄和无穷门对外宣称,他与许乐宜结伴游猎。
谁能说清,是他的将错就错,还是两个门派的谎言,让王天师将我错认为许乐宜。
他的一句如果,让明明参与青峡之事,却因错认身份而置身事外,成为唯一侥幸者的我,情何以堪。
我捏紧拳头,控制几乎抑制不住的难过。
「你怎么想的?」
宋知南低垂着眼睛,近乎呢喃地说。
「错了,就该改,就该让事情回到它本该的样子。」
我拔高声音,虚张声势。
「什么是本该的样子?」
宋知南抬头看我。
「黎城里风华绝代的散修,溪同县肩负家族的少主。」
原来,并非要去青峡镇顺道回黎城,而是将我送回原地,让事情回到本该的样子。
我难过,但我更生气,不受控制地冷嘲热讽。
「没错,黎城散修,哪配得上高高在上的宋大少主!」
宋知南抓住我的手臂,强迫我正视他。
「李妗安,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这样想。」
「许三恼怒我,必然不会听我的话,暂时隐匿起来。她想以身为饵,引出王天师,太危险。许家因我灭门,我不能让许家最后的血脉也断绝。」
「我一直知道重建无穷门会遇见很多困难,但我没想到她会那么难,刁奴欺主,她能怎么办?许门主从来没有培养过她,等她自我成长吗?我必须得回去帮帮她。」
「许三说得对,我不能没头苍蝇般胡乱跑,蹉跎时间,只要王天师知道我没死,总会来溪同找我。」
「我也该想想祖宗家业的事情了。秋水山庄因我灭门,我就这样让秋水山庄没了,黄泉之下,我更没脸见父母祖宗。」
......
我冷笑。
「你权衡来权衡去,不就觉得,我最无足轻重,舍弃了也就舍弃了,影响不了你的重建家业,也影响不了你的报仇雪恨。」
宋知南手劲陡增,捏得我手臂生疼。
「李妗安,你别这样想……」
我甩开他。
「你要走就走,何须絮叨!怎么,还非得要我亲口说一声,我欢迎你走,我祝福你从此前途似锦、娇妻美眷吗?」
我冷冷看着他。
我看不见我的神情,但我能想象得到,那是多么冷漠、恼怒、拒人于千里。
他颓然放下双手,一步三回头,走出了我虚有其表的祖宅。
我们就这样不欢而散。
宋知南回了溪同,我留在黎城,就像我们从来没有遇见过一样。
可有些心情的变化,终究是不一样了。
甚至丁三月都会问我:「安姐姐,知南哥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
丁三月不知道我与宋知南的决裂,我也不知如何对她说起。
可丁三月并不笨。
「他是不是回去找无穷门的许姐姐了?」
宋知南回溪同县的真相被无情戳穿于我面前,我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
无论宋知南说过多少想退婚的话,无穷门的许乐宜都是他的青梅竹马、他的两小无猜、他的媒妁之言、他的未婚妻子。
我怎知,他真的,从未对她有过真情呢?
丁三月拿出一个钱袋子,恶狠狠地扔在地上。
「哼,我就奇怪他怎么突然给我这么多钱,还不让我告诉你,原来是要回去找他的未婚妻,心里有愧!」
「安姐姐,别难过。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第三篇:尘埃落定
再听说宋知南的消息,是两年后。
崇明十年,春天。
这两年,我潜心修炼,进步很大,也就不再局限于黎城,接些零碎小单,而是畅游江湖,接大单、赚大钱。
丁三月被我耳提面命,还算有些进益,但不及她厨艺精进的十分之一。
有时候吃着她不知打哪想出来的新菜式,我忍不住考虑是不是该给她找个厨神师傅,而不是勉强她继承我的衣钵。
崇明九年冬天,我接了笔大单,赚了笔大钱,但路途较远,赶不回黎城过年。
听说有个地方盛产花灯,过年时举办花灯节特别漂亮,我便带着丁三月,去了路途更近的花灯之地过年。
那个年过得很是热闹,我们流连忘返,甚至过了年快一个月还没有打道回府。
而打道回府的那天,就那么偶然地、猝不及防地听见了路人的谈话。
「秋水山庄的花灯,得快些安排赶制。」
「是啊,别误了宋庄主和许门主的婚期。」
路人没有说起任何一个名字,可我清楚知道,他们说的是谁。
我怨着他,恼着他,假装已经忘记他。
可偶然听说有关他的只言片语,还是会失神,还是会在意。
鬼使神差地,我问路人:「此地离溪同县远吗?」
「不远,也就一天的脚程。」
误打误撞,我竟然来了一个离宋知南那么近的地方。
丁三月拉拉我的衣袖。
「安姐姐?」
「走吧。」
我翻身上马。
丁三月一直和我说话,我嗯嗯啊啊回答着她,但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我都察觉到了自己的魂不守舍。
丁三月勒马停步。
「安姐姐,你是想去溪同吗?」
丁三月已经十六岁,学会了猜人的心思。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做不出决定。
去,没有去的理由。
不去,总有三两点期待和不甘。
丁三月替我做了决定。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你不和我一起?」
「我讨厌他,我不想看见他。你现在这么厉害,你去见他,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出出心里那口恶气。」
于是,我独自一人,快马加鞭,赶去了溪同。
我真的是想去打宋知南一顿,出口莫名被抛弃的恶气吗?
还是觉得,只要我出现,他就会涕泪横流,哭着闹着,撒泼打滚地要跟着我走?
或者说句软话,他就会抛弃婚事,和我再续前缘?
见到宋知南前,我的心中百转千回,乱七八糟想了许多许多。
可当我远远见着他时,我竟然就那么远远地看着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宋知南变了,那是一种我描绘不出具体的改变。
他从前总说,要知人间苦难、惜眼前之福。
他知行合一,身上总流泻出一种像春日般明媚蓬勃的东西。
即使在遭遇秋水山庄悲剧、万里追寻王天师的日子里,这种东西也始终存在。
如今,他站在那里,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笑容,可却再也找寻不见那股蓬勃明媚。
我看了他许久,甚至他已经进了秋水山庄,我还在原地看着。
看够了,看厌了,也许就不再耿耿于怀,可以转身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我不想打他,也没有勇气见他。
我怕结果非我所愿,他会坚定地爱着许乐宜,选择他的月圆中秋。
我打马去往城外,秋水山庄旧址。
也许是记住了秋水山庄被灭门的教训,宋知南没有原址重建,而是将这里修建为宋家墓园,埋葬宋家满门。
墓园有人看守,我不便惊扰。
于是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在心里凭吊一番,准备离开这个再也不会来的地方。
「这就要走了吗?」
我勒马回身,看见策马而来的宋知南。
「弟子报说有人一直盯着秋水山庄,担心是邪修上门,可我却觉得是你,一路问一路追,没想到你会来这里。」
他看了我一眼。
「你瘦了。」
我说:「你也是。」
然后我们相顾无言。
宋知南示意宋家墓园。
「要进去看看吗?」
接着讪笑一声,自嘲道:「瞧我说的什么话。」
我却点点头。
「看看吧。我本就想拜祭下各位长辈。」
园子很大,一半陵园,一半居住。
拜祭完毕,我们谁都没有说走,倒是在居住区的院子里喝上了茶。
「是不是觉得这里设计得很奇怪?」
我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微微点头。
「我时常会回来住一段时间。在这里,才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
我的笑容变得讥讽,虽然不好看,但好歹带上点真心,不再是客气的假笑。
「你本来就不是一个人。」
我端起一杯茶,敬他。
「还没恭喜你呐,得偿所愿。」
宋知南端茶的手停在半空,犹豫了会儿,放下茶杯。
「李妗安,你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吧,我要是认定了一个人,她便是月圆中秋。这些年,我的月圆中秋从来没有变过……」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无心去猜他的话中深意,只是照着我知道的事实,生硬地打断他。
「对啊,从来没有变过,如今更是修成正果,恭喜恭喜。」
宋知南突然叹了口气。
我过去从未听过他叹气,以致我忍不住认真地看向他。
他不敢看我,目光撇向一旁。
「李妗安,你在怨恨我吗?」
我压抑多年的恼怒,就这样被他点燃,我不受控制地怒声嚷嚷。
「对啊,我就是怨你,恨你,恼你,甚至今天来,也只是想打你一顿。黎城散修怎么了,一样能暴打溪同少主……」
他突然笑出了声,转头看着我,看得我声势渐小,气焰渐消。
「我就知道,你在记恨那句话。可我当时想说的,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我故意不问他是什么意思,却竖着耳朵听下文。
「黎城里风华绝代的散修,有她安定的、自由的、赚点小钱就开心半天的小日子,我不忍心她跟着我四处漂泊,置身不知何时会丧命的危险。」
「溪同县肩负家族的少主,要走一条漫长且凶险的复仇路。呆在一个身背血仇的人身边,怎么会幸福,何况我的仇人神出鬼没,丧心病狂,背后也许还有个难以撼动的大家族。这本来就不是你的命运,我怎么忍心将你牵扯进来,背负你本不该背负的沉重。」
「我这辈子,已经放任自己自私一回,不顾会给你带来的危险,赖在你的身边,有过这回,够了。我要趁着危险还没有到来,将你留在安全之地。」
「李妗安,你是我今生唯一爱着的姑娘,是爱着,不是爱过,此时此刻,依然是。可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都得偿所愿。」
「我不爱许三,许三也不爱我,可我们不得不为父母遗愿、家族延续而成亲。」
……
我听着宋知南的解释。
他温声细语,说得仔细。
可他说得越多,我心里越是难过。
我忽然反应过来,宋知南选择和我分开,并不是背弃了我,而是背弃了他自己。
知人间苦难、惜眼前之福。
他清醒地放弃了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
「你那时候怎么不告诉我这些?」
「我要说的,你不愿意听呀。而且我想,被你误解也许是件好事,至少你不会跟着我来溪同,否则你不愿意离开,一定要跟着我怎么办。你若坚持,我必溃不成军,我对你又说不了狠话。来溪同,我以身诱敌,不等于将你暴露给王天师,多危险呀。」
「你还说不了狠话!!你明明说过,你后悔遇见我!」
「我哪有……」
「你说后悔逃婚……」
「不是你理解的意思……」
那天,我们翻了许多旧账,说清楚了分开时没有说清楚的话。
可我们并没有再续前缘。
这番见面,不过是圆从前没有好好告别的遗憾,做个延迟两年的好聚好散的收尾罢了。
话说尽,人也该别。
我没让他送,一个人离开。
将走出院子时,我回头看他最后一眼。
宋知南站在一丛梨树下。
树上花团锦簇,一阵风吹过,落英纷纷,撒了他满头满身的白。
我问他:「现在呢?」
「什么?」
「我若坚持,你还会溃不成军吗?」
他笑得阳光灿烂:「当然!」
但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朝他露出此生最灿烂的笑容,心想:「宋知南,我当与你共过白首了。」
也便是那刻,我彻底释怀,接受了与宋知南相爱但不能相守的命运。
▲▼
离开溪同,接了丁三月,打道回黎城。
丁三月问我:「安姐姐,你有没有狠狠地打那个负心汉?」
我摇摇头。
「你为什么不打他?是不是他们两个人,你打不过?别难过,安姐姐,再等两年,我一定努力修炼,到时和你联手……」
我想拍她的脑袋,突然发现,十六岁的丁三月,已经长得快和我一般高了。
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三月,你都快成小大人啦!时间真快啊。」
丁三月嘟着嘴,娇嗔道:「安姐姐,你别转移话题……」
我不想听她絮叨,催马快行几步。
管家婆就是管家婆,小小年纪,像个小老太太。
她急忙催马跟上。
两人两马,疾驰于山道。
山道并不宽敞,一边山壁,一边深渊,行之叫人惊心动魄。
直到转过某个弯道,乍然出现一片空地,眼前才豁然开朗。
而豁然开朗处,我看见了惊魂夺魄的一幕。
有个头大脖子短,手细大腿粗,像个蛤蟆精的怪人,嘴叼断臂,身体僵直,傻乎乎地站在悬崖边。
另一个背对我的人,伸出手,将怪人推下了悬崖。
我惊呼出声。
那个人回过头,美髯斜鬓,身姿挺拔。
一眼看去,像是位德高望重、事业有成的正派人士。
可眼角眉梢不加掩饰的阴翳,又让人说不出一句好人。
我与他只有一面之缘,本已记不清他的模样。
可怪人太过特别,让人见之不忘。
于是我很快认出了他——王天师。
而他,曾经的天才少主,记忆力超群,尽管只在三四年前见过我一次,还是一眼将我认出。
「是你呀。想不到,你竟然还活着。」
「你找错了人,我自然还活着。」
「哦?」
「我不是无穷门的许三小姐。」
「这样呀......」
王天师神情颇为遗憾,轻飘飘道:「冤枉他们了。」
他瞄了眼悬崖下方。
「也好,今天是我儿子的祭日,送你给他陪葬,黄泉之下,他也不孤单。」
我心神大震。
怪人是王天师的儿子!
王瑾灵的妻子,不是怀着孩子一起死的吗?
「你好歹也是名门之后,怎么能自甘堕落,滥杀无辜。你杀了那么多人,想布阵春又回复活你的儿子,如今又亲手杀死他。虎毒还不食子,你真是畜生不如!」
王天师神情平静,并未因我骂他而动怒,也没有反驳我话中有意的试探。
我们曾经的推测都为真。
王天师是王瑾灵,怪人是梅花公子。
王家找王瑾灵救梅花公子,王瑾灵不仅一口答应,尝试一个本就失败的复生阵法,还不断杀人修正春又回,只因梅花公子是他的儿子。
「既然他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因为你们呀。如果在青峡镇,你们没有破坏我的阵法,他已经恢复正常。可就因为你们坏事,春又回再也没有用。」
「人死怎么可能复生,你都经历两次了,还勘不破吗?就算是在神话故事里,黑帝颛顼死后复生,成为半人半鱼的鱼妇;山神夏耕复生成为僵尸……也没有谁,能够完美地死而复生。天地秩序,本就不许死而复生!」
王天师微微失神。
「什么天地秩序,我说是天道不公。同样的伤痛,为何要我承受两次!你可知我的儿子多么珍贵,他是我的妻子留给我的遗腹子。如果天道有眼,让他复生有望,我何须亲手杀子!」
这时,丁三月跟了上来,恰好看见对面忽然变得癫狂的王天师。
她小声问我:「安姐姐,他是谁?」
「王天师。」
我低声嘱咐她:「待会儿看准时间,先离开这里。」
王天师耳目灵敏,听见了我们的谈话。
「今天谁也别想走,都去给我儿子陪葬!」
他出手如电,向我们攻来。
我猛拍了下丁三月的马,「走!」
然后回身,接住王天师的攻势。
两年来,我进步许多,已经算得上一位高手,能和王天师有来有回地过招。
但我依旧不是他的对手。
他灵力充沛浑厚,一掌拍在我身上,像千钧压身,震碎心肝脾肺肾,痛得我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了身。
我想,我大概要死在今天了。
丁三月不听话地折返回来,用她单薄的身体挡在我身前,比划起她会的三招五式,毫无力量地威胁。
「不准伤害安姐姐,不然我一定杀了你。」
王天师轻蔑一笑,挥一挥手,便将丁三月像只小蚊子般扇到一旁。
她还不放弃,爬上前,抱住王天师的小腿。
王天师蹬蹬腿,丁三月像鞋底的泥点子一样被甩飞,撞在一旁山壁,又重重落到地上。
她蜷缩着身子,还要挣扎着站起来。
我从来不知道,丁三月这么不怕疼。
可我看着她,心疼。
我知道,我今天一定会死在这里,因为我要拼掉性命,杀死王天师。
我若不杀死王天师,他必杀丁三月。
就算丁三月侥幸逃脱,往后余生,她一定会找王天师替我报仇,结果要么报仇成功,杀了王天师,要么报仇失败,被王天师反杀。
而在蛰伏报仇的岁月里,丁三月必会活在仇恨之中,再不能恣意快乐地生活。
这些结局,都非我想要。
我对丁三月的期望,从来都是进能单打独斗、独立自主,退能有人可依、有人所佑,一生幸福安康,不为任何人事羁绊,自由肆意。
所以今天,我一定要杀掉王天师。
为了丁三月,也为宋知南。
我看见王天师再次将丁三月踢开。
他明明可以一掌杀了她,偏偏用近乎虐杀的方式,一点一点折磨着她。
我心痛欲碎,身体凝聚起一股力量,像是天堂与地狱的碰撞,众神与众鬼的交锋。
鬼神杀。
我暴怒而起,眨眼便至王天师身前,捏住了他掐在丁三月脖子上的手。
然后向后一折,将他往后拉成弓形,一脚踢断他的后背。
鬼神杀犹如有着鬼神之力,王天师挣脱不得,被我再一脚踢下了悬崖。
我吊着口气,爬向悬崖边,看向万丈深渊,人影杳无。
王天师死了。
我翻身仰躺在地,仰望天地虚无,感受生命的流逝。
关于这个世间,我最后的印象,是某年黄昏,夕阳金光闪闪,洒满黎城的角角落落。
有个陌生的清俊公子,站在巷子口,呆若木鸡。
看上去,真傻,又傻得可爱!
我不禁在心中,噗嗤。
▲▼
等我再有意识时,便跟在李妗安身边,走南闯北,看她笨拙地修炼,艰难地进步。
也听见她对人讲述,秋水山庄庄主宋知南薄情寡义,负心另娶的故事。
后来,她安家个旧,做了个三流散修,创建个三流门派,收了三个小弟子。
别人都叫她妗安散人。
只有我知道,她曾经有另一个名字——丁三月。
丁三月一直以为我是为了替宋知南报仇而死,为我不值。
我死以后,她人为杀死自己,将她活成了我。
而我被她代我而活的执念所缚,变作一缕幽魂,被禁锢在世间,失去了记忆。
直到看见许乐宜的信,才恢复记忆。
宋家人有长寿基因,无变故皆长寿,唯有宋知南没变故却短命,亡于正当壮年的 48 岁。
门外,有弟子敲门,说送信之人还有两样东西要交给妗安散人,是宋庄主珍藏了一辈子的东西。
丁三月收拾好情绪,开门接过。
一幅画和一本小册子。
那幅画画得潦草,一看便知不是宋知南的手笔。
画笔潦草,勾勒一座巨塔。
注脚:通天塔•个旧,崇明十八年收。
而小册子是一本菜谱,从头到尾记录了一道菜的不同做法。
仔细数来,竟然有 100 种之多。
厨神胚子丁三月只需看一眼,便知道是哪道菜。
「珍珠白玉鸡。」
宋知南珍藏了一辈子的东西,都指向一个人。
「安姐姐,他当年,没有变心吗?」
她翻阅菜谱,忽然在中间发现了一篇特别的内容。
崇明二十一年,吾过一地,距个旧两三日脚程,甚近。吾于此地,听闻吾负妗安之流言,甚觉荒谬,问及出处,皆答妗安散人。
吾与妗安,万非流言所论,她知,吾知。吾觉蹊跷,找来擅丹青者,描绘妗安散人画像。
画笔落成,吾观之,确乃故人貌。
吾心通明。
原来,他早就知道妗安散人是丁三月。
「吾心通明」,可是猜到我已亡故?
丁三月呢喃:「安姐姐,我是不是错怪他了?」
我答:「是啊,你错怪他啦。宋知南没有负我。」
丁三月本该如往常,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
可这次,我却看见她盯着我,泪眼婆娑。
「安姐姐!」
她冲过来,抱着我,三十多岁的年纪,哭得却像个九岁的孩子。
我猜,她能看见我,大概是她的那丝执念正在松动。
可我没有消失,是她的执念还没有清除。
我说:「傻妹妹,人要活自己呀,活成我,对不起你来世间一遭。」
她委屈大哭。
「你明明可以一起走的,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走!你怎么能为了替他报仇,留我一个人,你怎么能狠心留下我一个人!」
「王天师认出我,也看见你了,就算当时逃走,以后还是会遭到报复,就像所有参与青峡之事的大师们。既是如此,还不如留下搏一搏。」
「我要杀他,是因为他该杀。他害了太多无辜,该杀;他是宋知南的威胁,该杀;最重要的是,我不能让他成为你的威胁。」
丁三月止住哭泣。
我擦掉她眼角的泪水。
「宋知南没有负我,是我们有缘无分。我也不是为他而死。三月,该放下了,别活我,活自己,追寻你爱的厨艺,做天下第一的神厨。」
我看见她的眼神变得柔和,神色放松,转瞬间,她忽地瞳孔大睁,猛力向我扑来。
「安姐姐!」
可我已经看不见她。
在她执念清除时,我眼前的景色已在模糊,渐渐变作一片白色。
我知道,我要消失了。
世间已无让我放不下的人事,吾心甚安。
于是我心无牵挂,转身投入白茫茫的世界。
白色深处,一人袖手而立,眼角眉梢都是笑。
他说:「我来了。」
我点头。
他又说:「真好,我还能追上你。」
我含笑,与他牵手,奔赴我们的轮回。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暑期档电影repo158篇内容 · 1.6万次浏览
- 把夏天装进镜头的那一刻,有多治愈239篇内容 · 16.0万次浏览
- 《利剑·玫瑰》追剧笔记129篇内容 · 5.5万次浏览
- 暑期档追剧推荐34篇内容 · 2578次浏览
- 想做的事,别等“以后”1.0万+篇内容 · 1122.4万次浏览
- 那些不上班的人都在做什么128篇内容 · 90.6万次浏览
- 我的消暑菜单710篇内容 · 46.6万次浏览
- 不花钱也能拥有的松弛感55篇内容 · 6.6万次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