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如春梦 去似朝云

小敏是堂叔的女儿，我的堂妹。

堂叔生于农村，后来读了书，在镇上当了医生，娶了村子里一位勤劳的姑娘，并想办法给这位婶婶也找了工作，不必再土里刨食了。按说两人情投意合的，但不知道什么缘故七八年了都没有孩子，医院里跑了好几年也没什么名堂，最终走到了离婚。

离婚前，这位婶婶常独自来我家找我妈妈哭诉。妈妈是出了名的善解人意，但关系到人家传宗接代的大事，我妈也只能好好安慰。后来婚离了，前婶婶在镇上的工作也辞了回村，两家于是成了仇人，在村里老死不相往来，偶尔遇见也是乌眼鸡一般。

党叔叔后来在镇上找了个姑娘。其实堂叔在我心里得分不低，人聪明、刻苦、勤奋，话不多、肯做事，相貌也清清秀秀的，非要说缺点就是有些保守、传统，大概这也是导致他和前婶婶离婚的主要原因。堂叔自己在镇医院里干了几年，就把镇上的药店盘了下来，自己经营得有声有色，声望也很好。找的这个姑娘，与前婶婶不可同日而语。新婶婶家境很好，父母经商，弟弟也大有出息，在那个年代就在军校读书，可以说是十分良好的家庭了。新婶婶本人有工作，人长得十分秀丽，性格可以说是无比的聪慧了。就是非常聪明，是你一看就知道这位姑娘十分聪明的类型，谈吐接待为人做事滴水不漏、无一不巧。堂叔本份稳重，没过几年，药店就越做越好，婶婶就辞了工作，专职做老板娘了。一个管后勤，一个做台前，婶婶把家里店里都料理得井井有条，生意不能说如日中天，但很快就扩了店面，还在城里买下了房子。

最要紧的，是婚后没两年，婶婶就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位女儿，唉，突然心酸，眼泪盈眶，后面再讲。啊对，这里要交代一下前婶婶的结果。前婶婶被“休”回家后，消沉一阵子，后面也嫁给了村里一名男子。就是务农为生，并看季节捣鼓一些山珍挣点活钱，光景与叔叔婶婶是不能比的。但神奇的是，没过两年，生下一个儿子来，一家人过得踏踏实实。当年我听到此事，大为震惊。但命运弄人，谁逃得过呢……不知道。不可说。

说到我叔叔的这位女儿，可以说是真真实实的掌上明珠了。从小锦衣玉食地养着，但是妹妹性格特别好，并没有被宠坏，尤其的软糯招人爱，暑假里叔叔婶婶忙的时候，会送到我家来玩上几天。我爸单位也在镇上，相隔不远。叔叔婶婶大概是觉得我家家教严格，女儿送过来十分放心的意思。我自己也才十来岁，屁股后面跟着个学前的小美娃，一本正经当姐姐，我心里很快乐。特别愿意带她，牵着她粉嘟嘟的手，到处玩。妈妈安排我做暑假作业，也安排妹妹学着写一点字，毕竟我妈妈是老师。

再再后来，大家都慢慢长大，我和这位堂妹妹也是时有联络的。堂妹妹心里总觉得我是很好的姐姐，偶尔见面，十分粘人亲热。婶婶也总说，看你姐姐，越来越漂亮了。其实我内心知道，我哪有妹妹好看，毕竟二十出头，像是枝头刚绽放的花儿，向我笑一笑，我都想上去亲她一口。何况我妹妹遗传了叔叔的浓眉大眼，又兼婶婶的雪白肌肤，鹅蛋脸，一双笔直大长腿，被婶婶教养得审美一流，穿着雅致又洋气，哪是我这种不修边幅的丑小鸭好比。逢年过节回老家，婶婶带着妹妹到处走，脸上的骄傲和欣慰根本藏不住，是呀，耀眼的小美女长成了，偏偏性格教养都好，叫人嫉妒都嫉妒不来呀，就只能是打心底里喜爱。

后来妹妹毕业了，在市里的报社当实习记者。一毕业，叔婶就给妹妹配了二十万上下的车，在好地段买了高层的单身公寓给她，不知道要怎么疼爱才好。当时我也买房了，东借西借加上自己的积蓄，买了四十多平的老破小，简简单单住着。妹妹就是这么可爱，听说我买房了，立刻就要来做客。还给我带了实用的礼物。对我的小破房子赞不绝口，说哇被你打扮得好可爱好舒适呀。我在厨房里做饭给她吃，她就跟在后面给我拍照，把我的背景发朋友圈，一顿盛赞，弄得我非常惭愧，痛恨自己买不起像样的房子，不能让妹妹为我吹嘘得更多。就，非常、非常、非常美好的女孩子……

彼时我们还有不错的联络。后来妹妹嫁人了。说实话男生我不是很满意的，当然根本轮不着我不满意。我只是觉得，妹妹不知道要怎么样的白马王子才配得上而已。男生的家境是好到了一个程度了，不是普通的富裕，对妹妹也是痴恋多年，但我就觉得他长得不够帅，个子也不够高。但关我P事呢。反正盛大豪华的婚礼我是参加了，婚礼上也默默地看着台上的一对壁人感动流泪。

妹妹很快生了一个儿子。总之后来我们慢慢联系就少了。怎么说呢，就觉得妹妹的生活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比如说，我度假回乡下，因为爸妈在乡下。妹妹度假总是出国的，因为她可以带上爸妈，所以不必回老家度假，她想去世界各地都可以，身边常见叔叔婶婶的身影，带着洋娃娃一样的孙子，人间美满，不过如此。

妹妹工作也很努力，听说了她要被提拔的消息。朋友圈发的照片也不再是以前清清凉凉的少女形象了，而是都穿着雅致的套装，参加各种会议之类的。越来越多地开始发当地的一些举措，动态，自己的生活的动态几乎不发了。于是我默默地连朋友圈也屏蔽了。又怕自己在朋友圈天天的胡作非为打扰到她，于是连妹妹的朋友权限也改为了“仅聊天”。好，基本就没有了联络……

这次清明节回家，妈妈和我说，她去看另一个亲戚，听到说我这个堂叔一两年前得了尿毒症，一直做血透，药店也没精力打理，过得一团糟。我说啊，那妹妹不是要伤心死啊，她那么爱爸爸，事业又刚在起飞。妈妈叹口气说，小敏去年得了白血病。我瞳孔地震，一时失语。妈说，是呀，现在在上海治疗，在无菌病房里，等骨髓移植，说有个亲戚可以符合80%，有一定的希望，但谁知道呢，唉，你叔叔婶婶每天守在无菌病房外面，流泪眼对流泪眼，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受苦……妈妈开始哽咽流下泪来：如果换成是你，妈妈怎么活得下去……

我默默地流下泪来。

悄悄打开妹妹的朋友圈，除了苦难，什么也没有。

我没有存妹妹的照片，只找到一张。我漂亮可爱的小妹妹。

恨不得立刻去上海，隔着玻璃窗对她举起两个拳头，再比一个心形，告诉她：加油！！姐姐爱你，深爱你！！！

但也只有对着空空的朋友圈落泪而已。

命运弄人，谁逃得过呢。你真的是个坏命运！

冷静下来想一想，头皮有些发麻，因为堂爷爷是食道癌去世，堂奶奶也是尿毒症去世，堂姨娘也是食道癌，现在堂叔是尿毒症，堂妹是白血病……悲伤。大自然在人类的遗传和基因密码中，到底写入了什么隐密的暗号，这样暗自地为一支血脉画下了这样悲伤和凄凉的底色……

清明节后，总觉悲伤，妹妹美丽可爱的笑容和印象，丝丝缕缕萦绕在心头。想去探望，也知不妥，人家封锁消息，分明不想自己的悲痛有人旁观。只能默默等待，盼有生机……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祝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