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直线在水面前进

已经记不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尝试用逃避一切的方式来生活。此刻，即便我的心仍在以令人恐惧的速度恢复那旧的样貌，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是，我不想再回到过去了。

景洪是一个有年代感的边陲小城

我厌倦了给每一个事件赋予象征改变的符号，给予不相关事物以虚无缥缈的联系。行动，只有行动，在南腊河上一次一次不间断地划桨，才能向前，全神贯注在每一次划动产生的影响，感受水流的推力并及时反馈，而不是仅盯着刚刚结束的那一次，才不会原地打转。

惯性如洪水般席卷我，是否有能让人在重复中不感到绝望和焦虑的秘方，我会第一个品尝。

今年两周的春节假期，是离开校园后8年来最长的一个。节前，以及过节过程中的某些时刻，为了应付头脑中不停出现的妄想，我筋疲力尽，并且距离真实的生活越来越远。要如何处理同时存在的虚荣和自我贬低？每天，我尝试着想象自己正走在伟大事业的道路上，但对日复一日的两点一线，枯燥的工作内容背后暗示着的失败，又感到痛苦万分，自怨自艾。一个声音说着，听这个播客吧，看那个视频吧，品尝下快乐的，或者参与重大事件的幸福感吧，别去考虑真实和永远，别思考方向和未来。另一个声音也大叫着，你这个失败者！作为一个享乐者你是失败的，作为一个奋斗者你也是失败的，因为你既没有培养爱好的能力也没有拼搏进取的勇气！坐在南飞的飞机上，我的大脑甚至还在比较和分析，旁边的陌生人一定拥有令他全身心投入的事业，而我没有。【我没有】这三个字就像毒咒一样，成为头脑中倒映一切的背景。

可能我仍旧没学会正确的冥想。漂流时，我晃动手臂，看着左边的浆下沉，拨水，出水，接着是右边，我来回端详着入水的深度，思索着持浆的速度和角度，但船却无法保持直行，任凭我如何尝试平衡用力。然后我试着抬起头，只是看着船头和水面，停止思考，感受船前进的方向。一开始我并不相信这样会有作用，我不明白什么是“当船歪了，你会知道”。我大声问着，现在直吗？现在呢？但没有肯定的答复。为什么别人可以做到，但我不可以呢？继续尝试，用力，但不再询问他人，只在心里问自己。就这样过了一会，有一刻，我知道不需要再问了，因为船开始垂直前进了。 询问的和被询问的心此刻都已看到， 或者与其说看到，不如说知道。那好像不是用眼睛看出来的，而是全部的感官一起得出的结论。是手臂，是耳朵，也是肩膀和躯干。第二天清晨在旅馆冥想，我似乎也感受到了那堵同样的墙，头脑在冥想时原地打转，就像丢失了前进能力的船。我带着恐惧和不自信注视着每一次呼吸，那些疯狂的感受和想法令我晕眩和更加恐惧，仿佛我已经把什么搞砸了，忘记了坐下来的原因，忘记要“走直线”的目的，不相信。这样的冥想状态已经困扰了我很久，似乎每次闭上眼睛，我只是被更深地卷入混乱中，而不是平静。现在我依旧不知道这种状态何时会消失，在南腊河划船的体验像是属于我的《箭术与禅心》，是惊鸿一瞥。

驾船漂流

无论如何，我庆幸自己做出了旅行的决定，也很好地对待了自己的预期，虽然是旅行结束才意识到的。现在傍晚6点坐在桌边码字的我，不知为何，已经和早上下决心做出改变的自己不一样了。也和昨晚有一肚感想和整理好的思绪等待喷勃而出的自己不一样了。我仍然不想回到过去，但这过去的样貌在一天中已变得模糊。此时心中充斥的，更多是一种无知无感的麻木。

为了不胡思乱想的理想运动量：从周一到周五，周三还有7公里划船

旅行的前几日，我曾感到强烈的自暴自弃，我的头脑只会机械地比较一切，并得出负面的结论，比如这场旅行是一个荒谬的决定。如果不是强烈的热带反差，连续的体力挑战和目不暇接的巨大植物，我不知道头脑还会在旧的模式里旋转多久。偶尔凝神看向自己的心，也只是没来由的刺痛和阴影，坚持不了一秒钟就赶紧离开。是的，我的状态并不是很好。即便不在北京，一天天烙印在心中的那安静得令人抓狂的办公室却似乎无处不在，对工作内容“无价值”的评判，对职业生涯“死亡”的恐惧，我的头脑栩栩如生地把这些随时随地重新演绎，不容任何理智和快乐的介入。

是从旅途的哪一刻开始我发现自己正在武断地放弃自己的人生呢？从哪一刻开始我发现正在过一种越来越狭窄的生活，而压缩一切可能性的只有自己的心呢？最重要的是，从哪一刻开始，我重新发现生活还有值得期盼的地方呢？哪一刻开始我决定别再折磨自己了呢？

被人们热爱的大象

是同一架飞机一起奔赴遥远的西南边陲的人们和孩子脸上的期待吗，是热带花卉园伊始就热情展示的彩色小鸟吗，是空气中的阳光炙烤土地后弥漫的味道吗，温暖平等地笼罩着我和每一颗植物，我们一同吸收阳光的时候，仿佛不存在物种的区分，是薄雾下的澜沧江，是望天树，是南腊河的激流，是空荡的玉溪街头，佝偻行走的老人。我难以放松，看到景区的冰淇淋车，我甚至会想为什么他们在创业，而我没有。我的“一无是处”是如此强大，早已变成一种牢固的病态的偏执，剥夺了事实上的一切可能性，这种不可能已变成我的舒适区，变成现阶段“我”的新角色。但我不能再延续这个角色了。这个角色残忍地拒绝一切行动，所有事情她都不可以做，已经做的事她都不会认可，这就是她的安全感。

热带花卉园晒太阳的老人

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低估了过去几年发生的事所留下的痕迹。它们让我创造出这样一个从未有过的角色。过去对我来说，等同于“遗憾”，“错误的决定”，“不够好”，那些连续的被拒绝，不被真正承认，冷漠，与人心的隔阂，把对选择的恐惧永远留在了我心里。还有大量的外部评价，永远追赶不上的世俗的标准。我把这些当成了确认失败者的素材，却忽略了未被关爱和肯定的自我，就像一个无法得到父母爱的小孩一样，多么脆弱无助，最终选择一个僵化的体系来封闭自己，或许这样才安全。这是人的社会化属性赋予我的可悲，即便放弃从父母那里获得认可，却无法真正与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人类个体切割，放弃寻求同类和沟通。

每次旅行到最后，心情逐渐平稳，可以安下心来阅读。或者做一些具体的事。这半年（因为缺少觉察所以不知道到底有多久）来，更多时候我无法静下心来做一件事。切菜、生火、煮饭，开车，甚至最普通的工作，做每一件事都伴随着焦虑，那种对当下的巨大不满，否认。这并不是一种应该被选择的生活的方式。被赋予了生命的人，应该更感恩和愉快地享受活着，而不是折磨。旅行会给予我这样的感觉，当重复的日常被打破，沉浸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和日程表里，最好还可以和完全不同的人交流，“我”似乎可以不那么依赖外物而存在了。在日常里，曾被过分看重的导致人生不完美的缺失，在一个更完整的语境里什么都不是，事实证明我依然可以快乐，可以认真卖力，可以睡得好吃得香，可以大笑。那些头脑中的痛苦只是神经元已有模式下的习惯性呻吟。

看起来像是从屋顶长出的芭蕉树

32岁了，我感到自己迫切地想停止绘制新的人生地图，相比自律地生活，更想放空和停止求索。拼命努力地为适应社会规则而活着，让我对活着几乎失去了兴趣。如何修复我被撕碎的专注和感受力，修复对人类社会的信心？这是艰难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