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家族

周岗生的葬礼完全依照他生前的意愿来进行操办，十分简朴，九分“潦草”，除了家族里平日往来较密的亲人，就是为数不多的同事友人，场面也颇为平静“寡淡”，没有大哭大闹歇斯底里，更没有跌倒摔伤，又或者悲伤过度当场昏厥等等失控现象。他不需要也不愿意，来参加追悼会的各位自然都懂他，默契地用往生者最乐意和最能接受的方式与之做最后的告别。

周土豆背着他爸的骨灰盒，沉得让他怀疑身上挂着的是周岗生实实在在的鲜活肉体。他边擦脸上的汗边不断地将肩带往上提，试图达到一种理想状态，既让躺着的老爸安生，也让负重前行的自己舒坦。妹妹周茄紫走在后头，看出了端倪，调皮劲儿又让跟前的笨拙样儿给引出来了，丫头伸出手指圈住背面的一侧肩带向后拉伸，接着猛地放开手指任由其着力飞弹出去，狠狠打在哥哥并不宽厚紧实的背上。被突袭的周土豆一时受力不稳，脚步踉跄差点绊倒，有点恼的立马转过头去探，妹妹周茄紫的表情里混杂着笑与哭的双重意思，解读起来煞是费劲，准确地说是难度超纲，脸色也诡异的出奇，如她的名字，红里泛紫，茄子的紫。小时候，周岗生老爱和俩孩子玩弹背带的游戏，谁要是那天穿了背带裤或是背带裙，免不了被其他两人“下黑手”细细捉弄一番。兄妹俩眼神交会三秒后，周土豆突然就接收到了妹妹发来的“讯号”，竟也跟着苦笑起来。像是被按下了装置于身体里的某个神奇开关，情绪得以快切反转，他才冲上来的愠怒速速随山上的风向四处退散，只低头来回轻抚从胸前滑落至腹部的骨灰盒，温柔、关切、宠溺。

土豆和茄紫的妈于青娇把发生的一切看在眼里，并不出手干预阻止，任由他们兄妹用周氏家族的“独门秘技”面对生命的别离。别看她此时静默安然，于青娇本人可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正经人”，不然怎么能和周岗生、周土豆、周茄紫生活到一起去呢？

于青娇当晚就梦到了周岗生，场景竟和她24岁的那年夏天第一次被他领进家门见家长相仿，内容雷同度高达90%。同时出现在梦境里的还有已过世的婆婆，老太太见准儿媳上门立马客气的从外头抱来被井水冰镇过的大西瓜，结果还没摆上桌，就咔嚓一声直接碎裂掉地上了……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突然绷不住同时笑出声来，婆婆肠胃素来不好，笑不说还愣是蹦出个响屁，老太太虽文化程度不高，可也懂礼怕羞，顿时尴尬的满脸涨通红，不输眼前的一地瓜瓤。于青娇非但不躲倒使劲儿嗅鼻子，嗅完心满意足的竖起大拇指，夸说：“香！真香！”三个人没绷住又哈哈哈乐起来。婆婆当天就认定她了，老太太讲：“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正式过门后，婆媳俩确实处的不错，除了不计较、不来事，关键能玩到一块儿。她们的“把戏”周岗生、周土豆、周茄紫看腻也不说腻，随她们闹去呗。什么“把戏”呢？吃五香豆比赛。不是比谁吃的多，而是比谁吃完后放的屁多！输的人负责采买下一场比赛的用具。（即食材，五香豆）

周土豆的出生为不着调的家，加强了喜音。周岗生深爱儿子的原因听来实在肤浅透顶，却也把周氏风范显露的彻底，因为他帅。土豆的长相汲取了天地之精华，爸妈之优点，从五官到肤色再到脸型、身材，哪儿哪儿都讲不出个“不好”来，无可挑剔是他老爸的盖章定论。周土豆的帅一直以来都很有用，对爸妈、对长辈、对老师、对同学，一网打尽，从无失手，偏偏遇到了初二时的班主任杨老师，挺爷们儿一人，颜值在他那里行不通。土豆上语文课开小差，让杨老师逮着回家罚抄写，咱帅哥磨磨唧唧折腾到快12点都没搞定，眼瞅着周土豆有神的双眼逐渐“黯淡无光”，周岗生来气了，果断收起作业本让儿子赶紧、立刻、马上上床睡觉，明天他陪着一起到学校给杨老师说明原因。杨老师明显不怎么待见他们父子，居高临下的发表了一通为师的“经验论”，明里暗里提点周岗生别太宠着、惯着、护着。周岗生也不是笨人，听出磨耳朵的弦外之音，不甘示弱的回了句：“我儿子以后是要当明星的，现在正是特别要紧的发育期，熬夜晚睡怎么行？到时候长不高你负责？……”杨老师两眼直戳他不断上下翻动的双唇，拳头在下面莫名就握了起来，执教多年没遇过奇葩等级这么高的家长。自那以后，杨老师和周土豆讲明，往后再有什么事，请他妈妈来学校处理解决。

家里最盼再多个女孩子的，是土豆。他陪老妈逛街的惨痛经历用“谢天谢地”倒是形容的礼貌又不失讽刺。和周岗生的宠溺不同，于青娇对儿子的态度随意大过呵护，毕竟要让神经大条的人巨细靡遗，绝无可能。血拼完拎着大包小包街头拦完车坐进去后直接关门走人，把手提两个购物袋的“苦役儿”忘在车门外的妈，能有几个？于青娇牌瘾大的出奇，有时和牌友打麻将放纵起来简直昏天黑地，六亲不认，土豆盼他妈来送伞，必须得等“雀后”胡完手里的乱风向……

周茄紫尚未出生，已经和家里人隔空经历了一场危险指数接近99的“灾情”。除夕晚上，周土豆和爸妈高高兴兴去奶奶家拜年吃团圆饭，回来的时候家里头浓烟滚滚、刺鼻呛人，于青娇赶紧掩口鼻护好肚里的“千金”，周岗生立刻吩咐儿子开窗开门通风。灶上的锅已经烧焦了，黑黝黝快糊成灰了，于青娇这才想起来出门前她忘了关炉火，好好的一锅红豆年糕汤全毁了。等周岗生和土豆收拾完残局，“肇事者”冷不丁窜出一句：“你们饿不饿？”爷俩互看完后齐齐点头。时钟走过十二点，一家三口，连带内置的那位，又乐呵呵的围坐着吃元宵、讲笑话、守新岁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第四位家庭成员的到来，圆了周于二人东北“地三鲜”的美梦。天赐的宝贝周茄紫无论如何想不到，人生中的第一次公园郊游竟会是这般诡谲局面。妈妈于青娇见到秋千就跟失了魂似的，急吼吼把怀里的软香小不点塞进爸爸周岗生的手里，晃晃悠悠坐上去自个儿就耍起来了，个体的力量到底有限，于女士觉着不够高不过瘾，拔起喉咙喊老公帮忙推，她的志愿是要“冲上云霄”。推手不敢懈怠耽搁，又像接力跑那样把小女儿“交棒”给儿子，本来锚定边侧自行车模拟器械的周土豆无望的抱着妹妹，看着玩得不亦乐乎的爸妈，索性往草坪上一坐，陪周茄紫玩猜脸游戏。

反抗精神在兄妹二人的体内逐渐萌发，传承自爸妈的“怪咖”基因也同步显现。于青娇笃信鸡汤最适合补身体，动不动就炖上一大锅给两个孩子增加营养，出发点自然是好的，可每次端上桌掀开锅，就是土豆和茄紫“噩梦”开始的时刻。他们烦透了和锅里那只被“处决”的鸡对看，眼神里注满悲戚又夹杂哀怨，根本下不去筷子，胃口几乎倒掉，更不要说细细品味妈妈的用心了。二人多次向于女士极力提议煮汤的时候拿掉鸡头，无奈对方充耳不闻，自顾自行。终于在某天，兄妹俩悄悄商议出绝妙对策。于青娇和往常一样，煮完鸡汤就跑去邻居家打牌，对即将到来的整蛊惊喜全然不知。晚上，听到开门声，土豆和茄紫立刻竖起耳朵，一起放下手里的事，默契地等待老妈的反应。

“啊~~！要死啊！！怎么会有鸡头在我床头啊？！”奸计得逞，土豆和茄紫捂着嘴哈哈哈大笑，再顺便来个击掌庆祝。自此以后，汤锅里再也没有出现过鸡头。

没有永远的敌人，亦没有永远的朋友。他们虽是同根生，却也不总是那么团结。土豆有阵子对茄紫特别照顾，格外温柔，也破天荒地愿意陪她玩点女孩子的把戏，尤其是当茄紫的同学铃铛来家里做客，绝世好哥哥的人设瞬时给你立起来。鬼灵精妹妹察觉出其中有“诈”，和妈妈嚼起了舌根。

“妈，我哥不对，肯定出问题了。”美滋滋的吃着甜甜的生番茄，茄紫飞了个特鸡贼的小眼神给对面的于青娇女士。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脸上贴着面膜的美娇娘边哼哼边喝红豆莲子汤，美颜养生听八卦，样样不耽误。

“他保准喜欢铃铛！”茄紫当下的表情，活脱脱于青娇的翻版。

“说说，你怎么看出来的。”当妈的如水般平静，不忘吐出既苦又涩的莲心。

“铃铛一来，他就给人拿糖拿水果，还陪着一块儿玩。最近老爱问我铃铛的事儿，有几回还跑来我们班等我下课一道回家，但我觉着吧…他是特意来看铃铛的。”茄紫给自己也盛了碗热乎乎的甜汤，屁颠屁颠贴去于青娇身边，好像缩短了距离就能更快的等到回应。

“继续观察，及时汇报，立功有奖。”

接收到指令的周茄紫把五感打得更开，“嗅觉”也更灵敏。土豆让她代送的铃铛生日礼物、土豆借给铃铛的漫画书、土豆让她代为转交的画册等等，一五一十如实上报，领取的丰厚“奖金”要么变成零食吃进肚里，要么变成明星卡片乐在心里，直到“军机”败露……

“肯定是你告的密，哼~叛徒！！”土豆让周岗生暗暗盯了梢，和铃铛齐双双回家时被撞破。

“冤枉啊，我的青天大老爷！我简直比窦娥姐还冤！”茄紫戏瘾上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极力撇清自己。

“难怪你最近又胖了！吃那么多，早晚撑死你！！”土豆不和妹妹强辩，罪名直接牢牢安在她头上。哥哥反击的方法也很直接，妹妹两张数学考试不合格的卷子被重新翻了出来，签名是他代签的，干脆鱼死网破，谁都别活。

兄妹冷战27小时后“破冰”，原因是铃铛跑来家里，告诉他们她要搬走了。如果他们知道多年后她会再与他们重逢，她会成为周土豆的妻子、周茄紫的嫂嫂，恐怕伤心失落的成分会减少许多。

周土豆没有如他爸所愿成为耀眼的娱乐圈大明星，但绝对是外卖界的头部 “明星”，他不光会动脑子，方向感强而且跑得又快，加上颜值出众态度亲切，每月收入总是连续霸榜。

周茄紫并没有因为感官的奇敏收获另类酷炫的人生，但简单平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她所在的便利店离家很近，步行上下班是多少人的梦想！有时候点外卖恰好还是土豆给送的，兄妹俩斗斗嘴、对对眼，与儿时无异。平日店里不忙的时候还能得空读读连载小说，听听段子，发发白日梦，倒是众乐乐不如独乐乐。

周岗生的离世，于青娇除了悲伤心痛，还带点不甘和“恨”。如果他不是急着晚上去郊区的歌舞厅看“特殊表演”，如果不是骑快车闯红灯，那么他也不会因为交通意外躺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且把躁动不安的魂魄永远留在那里。周岗生没什么坏心眼，顶多有点男人的小心思，偏偏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

四口之家沦为三口之家，好在快乐尚未抛弃余下的生灵。他们打三人麻将、玩扑克、吃宵夜、讲八卦，举办吃五香豆比赛。只是三口之家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兴许是受周岗生在天之灵的指引安排，铃铛的再度回归把四方形家中褶皱的那一角拉平。新的故事，新的生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