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关灯之间(一)
Diana·Athill曾在《暮色将近》里写道:“我有一次将死亡想象成一次习惯性的入眠,这是个我很喜欢的意象。关灯前我花了一两分钟,聚了聚神,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黑暗拥抱,然后将脸转向下方,手脚摊开,我的床立刻变成了一艘载我漂向黑夜之海的小舟。这种感觉非常奢华,混合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危险气息,栩栩如生,充满诱惑。”从对死亡的想象出发,Diana借“关灯”这一行为主动伏入至模拟相应的情绪与状态之中。这让我想起一篇自己在高中时候就动了念头,而在两年前就该写完的东西(桌面上的“待写”文件夹里如今已经存在十几个如此一般的.docx……)。但我要想象的却也并非死亡,而是关灯行为及其所具有的功能与隐喻。事实上,如果你愿意并同时理解了我这几年积累下的那些小聪明、小巧思,会发现它们其实能够被延展开成为一个视觉哲学问题不是吗?
本雅明曾设想过一类完全由引语构成的创作,尽管这种文学构思如今已很好地被我国公文写作与随之一脉相承的高考作文所继承并发扬光大,但我的问题更具体,在操作上也会更读者友好些:利用构成华语流行音乐真正(我自认为)特色与优势的中文歌词(同时也就便于尽可能多读者理解),玩味一种在开灯关灯之间,从中串联起一段完整感情史的可能性。
而这一切都起源于这样一个故事:
「谁明白我想,想一觉熟睡,谁料我竟参加这派对,车厢中双手将礼物抱紧,新装衣饰与我夜行,要到午夜里给你一刻惊喜的深吻。很想相拥祝福你大一岁,前来你的小小堡垒,期待你陪着我不登对都有趣,却发现她也带着你心爱玩具。就趁你快乐问你喜欢谁,你却说是否指恋爱伴侣,若是那种,自问怕累,然后我咬着唇勒住眼泪。我仿佛玻璃鞋尽碎,一点点玻璃铺于心里,我快将一手掌纹刻进满杯裂痕,为何还着紧杯中有你的初吻。这首歌不好播全是我的错,我怎可再信任我耳朵?你却迅速关起唱机,决定要我听清楚,你花一分钟想出一句,笑说我会满意你新居。别说了,再说我就要哭了,我的手这么震,难受到兴奋,如在生死关头无遗憾。尽情愚弄我吧,总之我是一个人,我自行回家没有眼泪要留下。抬出你亲爱的前来,围观我一去不回来,不要忘记,我不会是个笑话。抬起我低过的头来,默默走回家,又静静关了灯,由始至终这些年来,我爱你这秘密谁愿意去证实?将灯光关上后便放心怀念你可惜只够力啜泣。」
如果你有着和我相似的听歌偏好,会很容易发现这个故事其实是由容祖儿的《啜泣》、梁咏琪的《灰姑娘》、杨千嬅的《抬起我的头来》及梁静茹的《比较爱》四首歌的歌词彼此穿接构成。而这一游戏的合理性正源于四个文本都直接或间接链接起的同一背景:故事(女)主角在一场聚会上自己未曾预料、却其实早有某君预谋的情感受挫,并拒绝当场流露出自己的崩溃。不妨可以将其想象成由四支不同视角、景别的镜头所记录下的同一场波澜,四幅画面彼此互文补充(事实上画面中也的确存在用以锚定、链接场景的事物,如《比较爱》和《啜泣》里都提到了关灯后的崩溃、《抬起我的头来》和《灰姑娘》都提到的玻璃碎裂),四首歌于是也就成为了一首歌。就像波兰导演Zbigniew Rybczyński的短片作品《新书》一般,构成一幕并置的蒙太奇。
但这个故事首先吸引我的,也是我所真正想提出的问题其实是:同样是对在被侮辱与被伤害后的情绪爆发的延宕,雨果在《悲惨世界》里需要让被主教宽恕了偷窃罪行的冉阿让心中的痛苦与忏悔持续积蓄(同时亦于此强调出人在经历震撼后的恍惚与麻木),所以其将这份情绪一直推迟至冉阿让对路边小孩的抢劫、并最终压抑压缩成了一场轰烈的泄洪而同时不致使叙事流于轻浮;而为什么词作者在此却不约而同地为角色在释放自身崩溃之前设定了“关灯”这一行为?如果说雨果的“抢劫”设计是为了暗示角色在其处境中的社会惯习乃至自毁倾向,那“关灯”有何特殊寓意?或者,更本质的问题在于,人为什么要离开光?以及,在离开光之后呢?但创作者们其实已经给出暗示。
这些问题自两三年前就萦绕在我身旁,我觉得现在差不多是时候,也有能力尝试给出一个回答了。不过我觉得或许不如倒玩得尽兴些(也来“延宕”一把,先不着急给出答案),把这个文字游戏继续下去,幻想一段完整的恋情线如何在光影闪烁间开始又结束;并由此在给出答案之外丰腴起这个最初只由四首歌组成的故事,甚至撰写一曲关于由各种光亮串联起的《情歌王》。
一、“无奈我的心,不经意着了灯(林峯《忘记伤害》)”
一段感情故事不单可以从一双尚未碎裂的玻璃鞋开始。“是你在我家过路望见尚有一丝灯光,以为还未沉睡便至电,从此踏入二时差一点 一屋闪砾的光线。让你估我这夜失眠。(古巨基《心跳回忆》)”感情双方由一盏灯结识也将会在一盏灯的目送下分离。但至少现在,因为有灯,视线得以能在黑夜中聚焦、相聚,“因为站在灯下谈了整夜,于是习惯了你的亲切”,他们开始约会,彼此角色能够开始畅想“这样子,两个人,这一切,会有什么样情节(王菲《等等》)”,说不定从此以后,会“都是因为那灯泡突然闪了一下,于是想起你。(萧亚轩《突然想起你》)”某种悸动在灯光下被悄然点燃了:“当这感觉未发生,不知道你光临,我大概还可以继续散心;无奈我的心,不经意着了灯(林峯《忘记伤害》)”。
他们慢慢发展出更多对对方的好感,却都在某个重要时刻选择了沉默,这大概是出于只差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的羞涩:“怀疑你从来都知道,为何你从来不倾诉,如路灯长夜不引路(梁咏琪《烟雾弥漫》)”,暧昧得有如“早灰蓝,偏未晚(王菲《暧昧》)”、于是令人迟迟说不出告别的天光;又或许至少其中一方害怕曝光某个关于自己似剃刀般锋利的答案,所以宁愿“不要着灯,能否先跟我摸黑吻一吻,如果我露出了真身,可否被抱紧?(陈奕迅《打回原形/大开眼戒》)”;抑或这段感情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被保守的秘密,“坐你开的车,听你听的歌,我们好快乐。第一盏路灯开了,你在想什么?星星灰银色,你的爱人呢?(王菲《乘客》)”。You actually never know. 但光,无论是灯光或星光,第一次与沉默产生了联系,而这种联系与秘密有关。
当“风远远地吹着我的脸我的手我的发我的心我的眼睛,你远远地呆在那个城那个路那个房那个灯那扇窗口(范晓萱《我要我们在一起》)”,浓郁的迷离使终于使人下定决心要喊出“我要我们在一起”,情意最终趁着黑暗被袒露:“全球期待怪怪的变更,靠近靠近可否一吻;人人能在暗暗中记得,各样美丽各样秘密”。在“一开灯灯没有光,再去摁手机竟也没有光”的这一夜,“谁宁静过?(谢霆锋《停电一日》)”
“别怕,别怕,在这乐园安枕;你敢,我敢。别信,别信,夜了便没街灯。沿途若你愿意做我导航风筝,你飞,我跟(陈文媛《快乐完》)”。恋爱关系从此确认,“这么好的天气,阴影早已远离,惊真相从头讲起,你受不起,不坦白为你(容祖儿《圆谎》)”。未来的明亮似乎就在眼前,只要我继续怀抱着秘密,保持沉默。
二、“天黑了,还有灯,还有热恋者拥吻(陈奕迅《失恋太少》)”
“开始牵手亲吻拥抱等等,起初的轰烈都没有差别(王菲《等等》)”,于是一盏灯的亮起代表感情的烈火熊熊:“开了灯,已经找到了爱人。从未计算可相衬,承诺仿佛早诞生(陈慧琳《得天独厚》)”,甚至“一霎眼一霎眼喜欢这个人,像突然熄灯再开开灯(傅佩嘉《一对人》)”。
灯光照耀着他们的亲昵:“煤气灯不禁影照街里一对蚯蚓,照过以俩心相亲一对小情人。沉默以拥吻抵抗一切的冰与冷,晚意借北风轻轻的飘起长长裙。(梅艳芳《梦伴》)”,也高光了共度的回忆:“城中闪烁的灯饰与圣诞拥抱,如巨塔火树漆黑里起舞;这秒钟共你亲匿于街里倒数,歌声中相祝祷。(容祖儿《蒸馏》)”。“懂得何时开灯,也许只凭灵感;来吧代入女人心,当你想深得我心”,而“懂得何时关灯,也不失为男人”,在关灯之后,“留下浪漫十公分等你千手去千寻(陈慧琳《千手千寻》)”。哪怕这只是秘密关系中的一夜热情:“别怕我伤心,重揭伤痕;若你想关灯是我侥幸。事过后起身再找你相爱的女人,我总满足过心瘾(卫诗《Misbehave》)”。恋爱中的他或她自身就像发着光似的,也许还会幻想着对方“你用无限浓情蜜意来做迷人玩意,环在没名分手指;感觉多么似加冕光圈变天使(彭羚《小玩意》)”,以致合上双眼后都仿佛能望见一片闪亮:“关上灯,明天这么近,等眼睫毛像尘埃向下沉;想跟你笑着睡,像在梦中参加精彩派对(陈慧琳《笑着睡》)”,恋人们却往往尚未明白如何“很高兴因你灿烂过,高峰后总会有下坡(谢安琪《年度之歌》)”。
“星的光点点洒于午夜,人人开开心心说说故事;偏偏今宵所想讲不太易,迟疑望你想说又复迟疑(孙耀威《爱的故事(上)》)”,熄灯后的沉默在此时更多出于心照不宣的默契与享受当下幸运时的安心:“黑暗里,我和你一样地孤寂;琢磨过太多的言语,先安静,哪有什么需要怀疑(杨乃文《恋人的絮语》)”。
三、“不要迷信情变等于灯灭(王菲《情诫》)”
“等一千零一夜,等待误解,再等待妥协;然后等到我们互相了解,再等到互相轻蔑(王菲《等等》)”。感情的雷阵雨却终于降临,大概率总有一方会要疑惑“这样深的夜,下过雨的街,连星光都要熄灭,你赴的是什么样的约(林忆莲《诱惑的街》)”,曾经星光下的情人是否正流连于“抬头都不见星,游人花几百铢买她一身纯情(Shine《曼谷玛利亚》)”的红灯区?或者过往一切只因“你习惯有备无患,只怕独个晚餐,才想到让我借用时间,借用完无法还。如果灯泡破掉借烛光用一晚,是你是你大贪(郑融《借》)”。而这时“雨又在下了,看外面又湿了。我一直等着,让屋里灯都亮着”,《一代宗师》里总为叶问留一盏灯的张永成有曾为自己点上一盏以抵抗孤独与黑暗的寒意吗?“他声音恍惚,他终于说出我是怎样变成包袱”,但不知是否也会“怕我等他一夜守在漆黑的归途(李玟《宠物》)”。“城里夜如海洋,所有在明灭的窗”之内,其实有多少在“等湿透的心听雨声,等身体回温(张悬《如何》)”?
归途中的他却也许突然停下了脚步,“迎面一个老尼姑走过,把路灯看破;有你在家苦等的我,难道比她幸福得多?(陈奕迅《我们都寂寞》)”。“等晴天,等雨天”,也终于等到了你给的意外:“对着沿街的灯火,哪一盏未数过?现在靠枕边谈心,难道及从前讲得更多?待放已久的心花,手一拖,便结果;已经恋到无可恋慕后,换到同情才罢休,跨出这条界线怎去善后?(古巨基《恋无可恋》)”
于是他们走入冷战。“烛光照亮了晚餐”,却“照不出个答案”,毕竟“恋爱不是简单的请客吃饭(陈奕迅《爱情转移》)”。“明月光,为何又照地堂”?而“谁能够将天上月亮电源关掉”,只因“它把你我沉默照得太明了(莫文蔚《电台情歌》)”。即使他或她仍无法自制“容许在这晚上,坐在房的中央,对着灯光,想你又想你”,也自知“假使拘谨不去接近,剩余寂寞伴我继续做人(彭羚《让我跟你走》)”,最终却依旧选择“荧幕发光,宁愿什么都看,情人在分手边缘只敢喝汤”。“大门外有蟋蟀,回响却如同幻觉”。可惜,终归“斜阳白赶一趟,沉默令我听得见叶儿声声降(陈奕迅《Shall We Talk》)”。
一场持久的战争打响了,可能有过几次激烈的争吵:“离开讲得太多,情感一早泄光”,但也总是要回到无话可说中去的:“从天黑,开始彼此冷眼没话题捱天光,好彩有套默剧经典突然播放,冷看着荧幕发光像听候发落”。关灯后的房间内,屏幕成为唯一的光源,但哪怕是卓别林的经典也比不上屏幕前这“每个段落吞声兼忍气地怀恨对方”的即兴对峙,其中的任何举手投足似乎都显得造作,“仿佛正有两套默剧同时播放,偏偏这套极难看(容祖儿《摩登时代》)”。烛光、月光、斜阳与屏幕光再一次制造出了一个独属于二人的、无法视而不见的空间,但他们此刻却只能以虚空的沉默填充。
终于有一方再无法忍受这捉摸不定的胶着,最后主动离开:“怎料到,等了半夜仍值得拥抱,随时来加点漆黑更好”,等着对方“配些烛光宣布,下次去海岛(汪晨蕊《逃逃居》)”。首先是分居,自此“熄了灯后关上门,少了你如北极般冷;开了灯后走出门,留下影子睡的痕;熄了灯后关上门,仿佛听见你呼吸声,开了灯后走出门,叫不醒已冻伤灵魂(萧亚轩《熄灯》)”,“在这孤单角色里,对白总是自言自语(许茹芸《独角戏》)”。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典型的的叙事内镜(套层结构)现象及技巧其实在华语流行音乐歌词文本中业已发展得相当成熟(其中尤以港乐为精妙),即在基础文本(歌词)内还存在着其他能产生互文修辞与额外叙事动力的文本层,而由于该叙事结构自身所具有的“反身性”(reflexivity),文本内符号及逻辑可通过自我指涉与自我运用完成循环式的自我创造与自我破坏。就以港乐为例,在以对恋爱关系的描写为基础文本的歌词中,最常见做法是嵌套进一种“戏剧叙事”,即“恋爱似作戏”。无论是单恋过程中的“如吃掉芥辣都不刺鼻,洋葱不再释放伤感气味,也许我今睌应该约你,看一出悲惨戏(郑秀文《如何掉眼泪》)”、热恋时的“爱念仍然未说,心声却早相牵,情话耳畔仿佛没间断,如经过排练,爱恋篇(关淑怡《缱绻星光下》)”,“手拖手与你演出好戏,游行直到夜晚多凄美,争取这一次走几千百里(郑中基《爱是最大权利》)”、彼此冷战时“据闻你与那默剧艺人恋上了,我也学别人静静地演我这套戏,亦不愿分离(王菲《冷战》)”,又或最后分手时的感叹:“麻木的我,现在也可转台来贺你新生(古巨基《爱与诚》)”,再到久别后的不甘:“该出影片映于一九几几,当天跟你天都不理,欢欢喜喜没有预备别离,只想永远好天气。但谢谢现在互相都不讨厌,陪情人时候甚至也会致电,无言时谈论没相干的影片,偏不要见面(叶倩文《伤逝》)”。类似意识与写法一直贯穿着港乐乃至华语音乐的历史——这大概也是基于近代港人始终立于各类风波中对无常人生如戏的理解:“开首的一篇是某某出生,妈妈给宝宝奉上这一生头一吻。开端之后或晴或暗,怎么走就像连续剧也欠缺安稳(容祖儿《连续剧》)”,而曾经辉煌的港剧中的戏剧化的起承转合则大约亦进一步强化了这种社会意识:“想知少芬怎挑战大毒犯,棋姐嘉欣今天怎样斗嘴单打,开心卓羲可否约到子珊,如人物在现实是父母挚友似一家。极着迷剧集内悲欢爱恨,伦常的鬼脚阵,夜夜要追贴追贴身贴身。逐渐投射着自己真爱恨,代入画中各人,行为意识变得似足剧中人,似虚构的人(谢安琪《方玲霞》)”。
而于其中,亦不乏笔力精奇的作品,如在陈慧娴《傻女》中,通过旧人的一件毛衣联结起了不同的叙事时空:
“这夜我又再独对夜半无人的空气,穿起你的毛衣重演某天的好戏,让毛造长袖不经意地抱着我静看天地,让唇在无味的衣领上笑说最爱你的气味。我恨我共你是套现已完场的好戏,只有请你的毛衣从此每天饰演你,夜来便来伴我坐,默然但仍默许我,将肌肤紧贴你、将身躯交予你,准许我这夜做旧角色,准我快乐地重饰演某段美丽故事主人、饰演你旧年共寻梦的恋人、再去做没流着情泪的伊人,假装再有从前演过的戏份”
并由此塑造了为后世大量作品所发展深掘的痴怨形象,容祖儿之《续集》即可视作对其写作视角的续写:
“若是幸运地展开续集,让我学会把握;日夜背诵陌生的独白,让态度也掌握。只要可跟你再遇见,伤过的会珍惜每刻。从头开始,多多一次靠你我来重演,多多一集上集就如排练,就让剧情缓缓改变。从头饰演,饰演一个更信爱情人选,相恋之道上集未能完善,耗尽热情重来一遍。仍然是我或会倔强一点,但未会想像上回被讨厌,只想这一次愉快能成为最主线”
令人想起英国作家John Fowles的《法国中尉的女人》。而杨千嬅的《闪灵》则从恐怖这一情感与戏剧类型入手,
“黑暗中,我再见这经典杰作,看着那可笑的脸飞过那荧幕,突然怀念你,为何连外星人也有你附身的感觉。黑暗中我眼见几多宗罪恶,看着我心爱的女主角被奚落,剧情然后会为何男主角,如邪灵附身的感觉。红恤衫的魔影,蓝天空的风景,所有主角逼我在填命,怎么你阴森的一双眼凝望我我只好蒙着眼睛。如今我失去做女友资格,无法独个儿看不速之客,唯恐我侧边有人微笑,教我何以独自活到五更,曾经每一晚受过你惊吓,害怕渐变成你家中稀客,风声之中听候你的凶铃,看着你就如看透我的惨淡。我又哪敢睁开眼,怀疑所有戏院椅背后,谁抱着你欣赏这出戏僵尸般作法”
套用库布里克经典惊悚电影《闪灵》,影片中男主的邪狂行径与现实中男友的陌生感觉、女主的恐慌与“我”的惊惧相互交错间离。莫文蔚的《幻听》则甚至彻底割裂、破坏掉不同叙事层的互文关系、使“无关”成为一种关系,从而形塑其为反映现代都市生活的彻底意识流的拼贴蒙太奇:
“丝质的被单摩擦黑兔毛背心,男烧衣主角吐出一句一句南音。和金嗓子拥吻,水龙头剧震;谁于珍妃井里,喊哑了灵魂。讲真我只不过想我们结婚,凭积分赠饮,怕解雇便冻薪,查询班机请按,那忍看长平自刎;王昭君满腔悲愤,母亲节越来越近。”
如果说本雅明从赌徒摇骰子时高速晃动的双手的虚影中看到了现代性生产方式与感觉模式,那么词作者则利用一曲《昭君出塞》将其别样地还原了出来。
可以再插一句的是,港乐极大程度地挖掘并发展了书写“恐惧”这一情感在恋爱关系中的可能性。单身时的焦虑:
“要是可爱,为何无人爱我,夜夜独自一个,祈求谁来家里坐坐。抬头望镜亦算不失不过,到底我甚么出错?要是可爱,为何无人爱我,夜夜独自一个,回来和墙壁唱着爱歌,唱到自信恐怕亦无多,连我自己都不爱我(杨千嬅《可人儿》)”
初恋时的患得患失:
“很想要求你会三更半夜陪着我 然而我怕我的声音你已听得太多。怎么可能要你每次开心快乐全为我,还怪你,你跟知已也见得比我多。期待你的花会开,其实自己也都讨厌期待,恐怕正式真实恋爱,痛恨明日也许分开,这么不知所谓怎么爱。为何还没有初吻便要怕失恋,约会未完便挂念。傻得我晚上过份祈求明天,以为你会在眼前。为何还没有吵架,便怕与你开战,每日面临你考验。头一次顾虑我没动人条件,怀疑全是我问题。没发现明知单恋惊险但我还未脱险,如果初恋肤浅,怎么我会兴奋狂热,但却又什么都怯(容祖儿《怯》)”
面对责任与幸福时那一瞬间的惶恐:
“逆境大战,咬着唇昂然接受,幸福誓约,为何无勇气承受。钻戒这样重,任务空前绝后,护送它犹如长途竞赛,只怕被你甩开了手。自古大将,咬着唇完成战事,热恋大概亦是类似这回事。借我一啖气,现在从容就义,是说谎或是浓情蜜意,不爱下去怎么会知?(杨千嬅《咬唇》)”
对分离的痛苦:
“暴雨中我到底怎么要害怕,难道你无台风会决定留下。但我想如楼底这夜倒下来,就算临别亦有通电话。我怕死,你可不可以暂时别要睡,陪着我,让我可以不靠安眠药进睡。但如果,但如果说下去亦无非逼你一句话如今跟某位同居(杨千嬅《假如让我说下去》)”
甚至在分手后因痴心与执念而产生的恐怖幻觉:
“小小的提示亦会将你清楚记起,不小心望见某君像你一堂浓眉,看进眼里也拼着你,陈年旧戏幕幕又揭起。无谓太过,我欠你什么苦苦追我,你不是那一天已撇下我么?还是我极念旧后患太多?怎么我眼里人人像你人人是你,沿途万里完全被封锁。前方街角尚有几多个徘徊着未散的灵魂在共我拍拖。你的分身怎么紧贴着我?到底真的假的经已混和,还是以前的事,最抛不低的那是我。没有人惩罚我,完全是我难平复凄楚,凭空的塑造出几千个徘徊着未散的灵魂在共我拍拖(容祖儿《分身术》)”。
害怕较之于喜悦、愤怒、悲伤是一种很隐微、往往一闪而过的情绪,却伴随着一段关系的始终。
除戏剧叙事外,港乐也创造性地利用了电子游戏:
“看玛利奥为情人蜘蛛都去挡,为着摘星火山一个闯。看我两臂这样忙打得天也光,但电视机不懂讲晚安。明知我没志气,我未配你,眼看他将带走你,我亦沦落到游戏都玩不起。你要分手,我要激斗,献给你最美满的以后,可惜我资质不够,还未拼命已失手。(古巨基《任天堂流泪》)”
音乐录像带(如对Madonna《Frozen》的MV的利用):
“她于沙滩披起黑色的披肩表演冰封的恋曲,披肩升空飞出黑狗极哀艳,特技令梦幻在哭(王菲《MV》)”
神话传说:
“是今天的我遇上牛郎,在故宫轻狂,离愁却难防。为北京向往,但再度交往,不想变织女来硬闯,就各自淡忘。谁愿似旧女子,重逢若果得一次,怀念怨,预约苦,遗忘大概更不易。不想上京师,然后亲口跟你讲,又过了一年,期望未必一致。难道爱未满资,其实幸福非天赐;谁在意逆圣旨,为何定要到七夕,方可见一次。难道中国传奇是,情要变惨事,凭遗憾出诗意(邓丽欣《七夕》)”
建筑空间:
“就似这一区曾经称得上美满甲天下,但霎眼全街的单位快要住满乌鸦;好景不会每日常在,天梯不可只往上爬,爱的人没有一生一世吗?大概不需要害怕。忘掉爱过的他,当初的喜帖金箔印着那位他,裱起婚纱照那道墙及一切美丽旧年华,明日同步拆下。忘掉有过的家,小餐台沙发雪柜及两份红茶,温馨的光境不过借出到期拿回吗?等不到下一代是吗?(谢安琪《喜帖街》)”
占卜术:
“世界怎么讲你身边女子?战车代表新工作,预告你可以。皇帝说示爱不用犹疑,教宗识穿我微热的手指。因你是个绝世塔罗迷,唯求陪你玩一世,窃听你运势。看着你的手势预揭我身世,能陪你算命哪管方位。从来凭我自信,连情人也不信,然而从你口中解说就算说不中,我亦志在去陪你逐只揭。甜蜜中占卜,结果不必需要准,何时和你渐进 何时陪你煮餸,何时和你结婚天也没法估得中。要是占卜说明暗恋过你的梦,我信我命运实在难自控。(杨千嬅《塔罗迷》)”
童话:
“嫌阿拉丁神灯的角色俗套又怀旧,难道讲一讲你的新朋友。嫌神话说够,再用梁祝伴奏,留下听一千个故事至准走。闻说某君和她的情人快活过之后,才承认往日满足感未够,然而留下了坏帐,会令余生内疚,你猜他能否开口。情话若果一早已说完,童话亦逼不得已,讲过便算(杨千嬅《一千零一个》)”
等媒介文本。而谢安琪的《年度之歌》、容祖儿的《男朋友与歌》和Twins的《饮歌》等则更是将港乐本身嵌套进了港乐作品之中,从而构成了一种元写作(音乐)。
当然,不得不提的还有把香港这座城市本身作为方法,除《喜帖街》外,亦包括了杨千嬅的《芬梨道上》:“寒流袭港,驱车往地老天荒。横行直闯,车闪过白加道旁。这山顶何其矜贵,怎可给停留一世,只得很少数伉俪在这风景线上建筑关系。这山顶如何高贵,似叫人踏上天梯,高高在上的声势,就算失恋也是壮丽,就似海景会凌驾一切”中象征幸福终点的太平山顶,而在通往的芬梨道上却见证了不少分道扬镳的分离。
Twins在《下一站天后》里唱到的天后站:“站在大丸前,细心看看我的路,再下个车站,到天后当然最好。但华丽的星途,途中一旦畏高,背后会否还有他拥抱?在百德新街的爱侣,面上有种顾盼自豪;在台上任我唱,未必风光更好,人气不过肥皂泡”,不仅贴合着同名电影的happy ending,亦映射着演唱者本人的坎坷星途。现实叙事、电影叙事、音乐叙事三重叙事相互交织也属罕见。
或许正是因为相信“我最爱有配搭,从来不怕麻烦;这里有性格,抗拒不准作答。你有你的想法,你会有派别风格,看似有好多法归于无法”,香港的创作者才能于东西之间在“知己一声拜拜远离这都市”后惶惑“会有铁路城巴也会有的士,但是路线可能要问问何事”、在南北之间相信“好多人叫我哋做国语歌,可惜我识嘅国语唔多。又希望广东歌可以代代相传,真系打得嘅话,南拳都可以北传(农夫《全新派台作品》)”、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争分夺秒:“红绿红绿灯色百变,崎岖旧路车速太慢;离合离合推推送送,只恐没时间(罗大佑《飞车》)”、在社资之间阐明姿态:“挑选之间都要态度,我信你知道;挑选不到供应创造,何必一个模?”
既有“你信我有想法,我会有既定资格,不需封杀(谢安琪《C餐》)”,才能“永远超速两拍”与“压线抽鞭爆发”。这种无视界限规范、兼容并蓄却并不惯于一味圆滑的创作姿态曾在我高中时就带给我震撼,并潜移默化地影响我至今。对此我始终对香港有着难言尽的特殊情感,仍然“相信自求多福,只想贩卖与众不同”,并对此一直心怀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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