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吧，骑着摩托》 一 出走

收拾完东西装车，已经十点了。

再次检查有无漏掉的东西，确认无误，把房间细细拖了一遍，拖得干干净净。

我站在门口瞧着生活了半年的屋子，突然有一点感伤……其实在这个准备出发的日子，应该是喜悦兴奋的；可我就是有一点感伤，好像它刚刚开始接受我的时候，我却离开了。

无论“它”指的是这间屋子，还是拉萨。

我想我永远再也不会像这时这般与它们亲近了，从此它们就活在最遥远的记忆深处，只存在抓不住的想象之中。

可是还能怎么样呢？终究要离开的，因为我并不属于拉萨……我想了许久，不是拉萨的问题，而是自己的问题：我从未真正属于过某个地方。

跟我不同的是，有许多人接受了拉萨，也被拉萨接受。他们在高原驻足栖息，烦恼并快乐着。

室友任老师说：“等你走了，再过一年我也走啦！”

“去哪儿？”

“回宝鸡。”

朋友麦姐说：“等我的客栈处理完了，我就回了。”

“回哪儿？”

“回西安吧。”

临走前我做了几个菜，请他俩吃饭。饭后喝酒聊天，他们喝得满面通红，笑意浓稠。我很想问他们一个问题：在拉萨的生活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但最后没有提。

这种问题现在想来实在太玄了，玄之又玄，发誓自己以后绝口不问这类既玄又蠢的问题。

我穿好护具，戴上头盔，驾着摩托车缓缓上路。

交通没有早上那样拥挤，但还是乱得忍不住骂人，想想以后还会有哪个城市能让自己每天边骑摩托车边骂人，足足骂够十五分钟的呢？

大概率是没有了，当然也不希望再有。

九月天气正好（十月就该凉了），天空浮着些许薄云，阳光透过，斑驳迷蒙，暖乎乎的很适合骑车。

我沿着导航驶在熟悉的路上，后视镜随发动机的颤动心虚似地发抖，可镜中的世界却坚定地不断倒退，我看到它微微倾斜到另一边，然后飞快消失。

忍不住想回过头看一眼，可戴着硕大厚重的头盔，没有办法望见身后那个正迅速远离自己的世界。

拉萨河、仙足岛、南山公园、拉鲁湿地、色拉寺后山、罗布林卡、扎叶巴寺……以及更多偶尔涉足或日日走过的宽街窄巷，它们连名字都叫不出，在自己尚未意识到某次是最后一次见面，所以嘻嘻哈哈地大步离开，显得轻松且从容。

其实应该再慢点，仔仔细细地瞧一瞧。

可拉萨这么大，怎么能瞧得完？就是瞧得完——怕也就走不了了。

若是眼里心里装着太多东西，就走不了了。

每次去到陌生的城市，我喜欢乘着公交车游走，挑个靠窗的位置，只一片不大的玻璃，却瞧见恢宏的车流人烟滚滚而至；车启动开走，画面不住倒退，绝没有一帧重复，耳朵里只灌得进发动机和报站声，就像在看一部彩色默片。

我在公交车上，看到一座磅礴城市铺展开来的样子。

而透过头盔镜片，这种感觉就更真实而隐秘了：我的头部被紧紧包裹，耳边只听得见呼呼风声，镜片距眼睛不过几厘米，通过它看到的——不，应该是感受到的，是自己置身于一个更为广阔的宇宙——城市变成一个圆圆的大鸡蛋，我悄然游弋，经过的所有仅能自己窥探与凝视。

可这些印象之后也就悄悄地淡去了，可能很快就忘掉只剩下一个轮廓。

写到这里，其实我想总结一点在拉萨的生活，但总结来总结去硬是总结不出来……光我遇见并交往的人，就可以写足足一大本了；何况“人”那么厚重，几句话写下的文字轻飘飘的，像是一种无意间的冒犯，尽管出发点是好的，内心是真诚的。

但最根本的是：拉萨的生活如此有滋有味，怎么能用几句话就写出他们的可爱，和生活的快乐呢？

我写不出，实在写不出。

于是我又陷入想象中。

我想起当初走完阿里环线，回到拉萨找了份工作，心想自己真的要住在这里，那时生活清晰而明朗，觉得未来还有花不完的日子。

又想起当初去凉山、去大理时，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好像时间就是这样想着想着就没了。

原来时间不是过完的，而是想完的。

想着想着，过了成都，过了宜宾和大理，也过了拉萨。

清晨我把行李装车，走之前骑着它和背后的屋子合了张影。这次离开，我是“出走”。

之所以用“出走”这两个字，它像是代表着一种决绝——不是那样宏大、引人注目、激扬、爆发的，而是沉默地拿起行李决绝离开，所有眷恋，连同一切，都甩在身后。或许不知道要去到哪儿，只是尽管走。这姿态本身就足够令人动容。

大概因我是个懦弱犹豫的人，所以被“决绝”感动。

想起苏轼的一句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终于还是没有这样做，只他的人生变做一只漂泊的小舟，在流放的江海中了却余生。

不过自从他写下“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我想，他就已经将自己放逐，出走这个世界了吧。

是啊，出走这个世界吧。

顾雪堂

二月初三 于 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