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蜜诗会 | 出走异乡的人到达过极地,摸到过太阳也被它的光芒刺痛



极地之境
安琪诗八首
杜鹏 推荐
像杜拉斯一样生活
可以满脸再皱纹些
牙齿再掉落些
步履再蹒跚些没关系我的杜拉斯
我的亲爱的
亲爱的杜拉斯!
我要像你一样生活
像你一样满脸再皱纹些
牙齿再掉落些
步履再蹒跚些
脑再快些手再快些爱再快些性也再
快些
快些快些再快些快些我的杜拉斯亲爱的杜
拉斯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
爱的。呼——哧——我累了亲爱的杜拉斯我不能
像你一样生活。
2003/8/1,北京
往事,或中性问题
再有一些青春,它就将从往事中弹跳而起
它安静,沉默,已经一天了
它被堵在通向回家的路上已经一天了
阅读也改变不了早上的空气哭泣着就到晚上
流通不畅,流通不畅
再有一些未来的焦虑就能置它于死地
我之所以用它是想表明
我如此中性,已完全回到物的身份。
2004/8/8,北京
七月回福建的列车上
列车驶过时
窗外的山,山上的草,居然纹丝不动
寂寞啊
寂寞,寂寞离我不远
就在车窗外。
2004/8/14,北京
康西草原
康西草原没有草,没有风吹草低的草,没有牛羊
只有马,只有马师傅和马
康西草原马师傅带我骑马,他一匹我一匹,先是慢走
然后小跑,然后大跑,我迅速地让长发
飞散在康西草原马师傅说
你真行这么快就适应马的节奏
我说马师傅难道你没有看出
我也是一匹马?
像我这样的快马在康西草原已经不多了。
2005/3/26,北京
帝国主义诗歌
当我在诗歌中享受到生之快乐,诗歌,这垂而
不死的帝国主义
我前世的爱人,你霸占了我,欺负了我
使我在今生不得安宁
当我在今生不得安宁
我优于现实的灵感染毒,中病,类似问题
接二连三,接二连三掉下的
灰尘重心设计了我
使我在遍天杨花中迷糊转向
那腥臭微起的死水
这帝国主义的诗歌用糖衣裹着炮弹
使我在痛苦中忍不住将手伸向它
忍不住吞服,忍不住
以此作为生之依据
这垂而不死的一天又已开始
右下角的暗影,杀人机器突然启动
的幻想,哦,快终止这诗歌的秘密
快意,快让生活穿上生活的外衣进入
生活。
2006/5/8,北京
极地之境
现在我在故乡已呆一月
朋友们陆续而来
陆续而去。他们安逸
自足,从未有过
我当年的悲哀。那时我年轻
青春激荡,梦想在别处
生活也在别处
现在我还乡,怀揣
人所共知的财富
和辛酸。我对朋友们说
你看你看,一个
出走异乡的人到达过
极地,摸到过太阳也被
它的光芒刺痛
2007/10/18,厦门
白葡萄酒为什么也让人脸红
(给吴子林)
红葡萄酒让人脸红
白葡萄酒为什么,也让人脸红?
那天你往我的身体倒酒,红葡萄酒
白葡萄酒,于是你浇灌出了
红脸的我
继续红脸的我。
我红着脸听你赞美我
然后我继续红着脸赞美你
批评的话让人脸红
赞美的话为什么,也让人脸红?
2014/1/30,北京
长河与落日
我们的目光不是钉子,不足以
把落日,钉在遥远的天幕上。谁的目光
也不是钉子,王维也不是
更何况长河在不出声地召唤,用着只有
落日才懂的语言,长河和落日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落日越靠近长河
脸越红
为什么长河也跟着脸红
我们纷纷拿起手机,只能这样了
把落日装进手机
把长河装进手机
把落日与长河的亲密关系,装进手机
我们不是王维
不能用一首诗把落日装进
把长河装进,把落日与长河的亲密关系
装进。我们不是王维
没有孤独地行进在西行路上
也没有一群守卫边疆的士兵等我们慰问
我们从天上来
来此乌海,寻找王维的长河,寻找
王维的落日,寻找王维的
长河落日圆
烽火台正在修补
烽烟无法修补所以我们看不到孤烟直直上升
我们被冀晓青领着来到乌海湖畔
乌海湖是截黄河之水而成因此乌海湖也是黄河
黄河也是长河
我们就在乌海湖畔看王维的落日如何落进
王维的长河,因为《使至塞上》
唐开元二十五年
亦即公元737年春天某日的那枚落日
一直悬挂在乌海湖上
至今不曾落下。
2019/9/7,北京
安琪
安琪,本名黄江嫔,1969年2月生于福建漳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独立或合作主编有《中间代诗全集》《北漂诗篇》《卧夫诗选》。出版诗集有《极地之境》《美学诊所》《万物奔腾》《未完成》《秘境之旅:内蒙古诗篇》《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及随笔集《女性主义者笔记》《人间书话》(第一、第二辑)等。现居北京。
向安琪致敬
杜鹏
前些年朋友圈流传着一个著名的段子,名为“诗坛X大酷刑”,其中一大酷刑就是“活动遇安琪”。我一直纳闷,为什么“活动遇安琪”能被称为酷刑呢?安琪在作家网及中国诗歌协会工作,所以参加活动比绝大部分诗人更加频繁。在我参加过的一些诗歌活动中,其实很少有人聊诗,唯独安琪不停地在谈论诗歌。所以对我个人而言,如果我参加一个诗歌活动,而没有遇见安琪,那才是真正的酷刑。
安琪很少像那些自恋的诗人一样,去谈自己的诗怎么牛逼、被某某大佬写过好评之类的,她反而在不停地谈最近读到什么好书了,觉得某种写法很棒之类的。这种对文学作品的好奇心以及求知欲,使得安琪完全不像一名在九十年代初就已经成名的“诗坛老炮”,反而像一名刚刚考上中文系的文学青年。安琪这种对文学始终保持着的近似于莽撞的热情一直深深地感染着我,以至于我每次见到安琪,都期待与她交流。
上面选的这九首诗出自安琪的诗歌精选集《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这本诗集也是我心目中安琪最好的诗集。写诗的人或许都知道,大部分诗人写到一定程度,很容易形成一种“风格”,而这种风格又可以被简化为“XX体”。“风格”对于写作者来讲,某种意义上是把双刃剑,在形成特质的同时,也很容易养成一种写作惯性。安琪虽然写了这么多年诗,但在写作姿态上往往还像个新手。她不断尝试各种风格,以至于在创作上极不稳定。
在我看来,安琪的大部分作品都有一种“气喘吁吁”的感觉。她的名作《像杜拉斯一样生活》就是其中的典型。但是,我个人则更偏爱《极地之境》,原因就是这首诗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沉稳之风。批评家敬文东先生曾在多篇文章和访谈中谈到,面对极其复杂的现代经验时,新诗要追求一种“必达难达之情”的境界。这首《极地之境》在我看来就做到了“必达难达之情”,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首诗既不是“写”出来的诗,也不是“活”出来的诗,而是“悟”出来的诗。以至于对这首诗的任何分析,在我看来都是徒劳的。正因为是一首“悟”出来的“偶得之作”,所以它也是无法复制的。它既是高度个人化的,同时也具有一种普遍性。
在我的阅读中,安琪的好诗是非常多的,甚至比一些比她有名的诗人还要多,但是这些好诗很容易被她那些不太好的诗淹没。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安琪的那些不太好的诗可能也“保护”了安琪:那些没有足够耐心的读者或许会误以为安琪是一名很糟糕的诗人,从而错过了她那些真正的杰作。我经常和安琪讲,她写作中的这种“盲目性”其实非常可贵,就是她不知道自己哪首诗是好诗,哪首诗是烂诗。正是因为这种“盲目性”,才使得她的写作始终处于一种“未完成”的状态(安琪有本诗集也叫《未完成》)。
而我这期推荐安琪,也是向这种盲目性的致敬。
杜 鹏
87年生,诗人,译者,青年评论家,随笔作家,著有诗集《我是一片希望被人崇拜的厕纸》。
今 日 荐 书

《暴雨和绵羊》
安琪 著
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 202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