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落尽，皆是过客

《繁花》结尾，景秀把店名改成了“过客”。

黄河路上的所有人都是过客，一如我们所有人对所有人。汪小姐把钥匙交给景秀，让他帮忙归还宝总，此时有人突然喊道，“宝总来了，宝总来了”，原来是个疯子，景秀说，现在除了疯子，还有几个人记得宝总。

是呀，时代飞驰，除了疯子，没人来得及回望。

一些人的退场，是另一些人的登场，至真园的招牌摘下，被林太的店取代，如同开头取代金凤凰一样，黄河路依旧热闹非凡，老板李李去广州出家，领班敏敏去开了新店，谁是主角，谁是配角？

繁花，是大时代下的众生相，阿宝只是那个穿针引线的人，王家卫借他自己的口说出，他也只是上海无数“阿宝”之一。言下之意就是，镜头没有扫过的地方，“人不响，天晓得。”

“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繁花》与《一代宗师》遥相呼应。实际上，《繁花》就是用《一代宗师》的手法拍摄的，这一部电影与一部剧，是王家卫的转型大作，它们都耗费了巨大资源，用长达十年的时间尺度来完成。

最文艺的老王，用人生下半场最珍贵的时间，拍了两部最商业的影视剧，并且一部比一部商业，如果说《一代宗师》还有点晦涩，那么《繁花》已经通俗到让所有人都可以看懂，人物鲜活，故事完整，前后呼应，每一个埋下的伏笔都有回响。

我甚至怀疑，老王前半辈子的作，就是为了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大艺术家”的形象，无限拓宽大家对他的容忍度，这样他才能在后半辈子，调动即便是同级别导演也难以调动的资源，完成自己心中真正想要谱写的大作。

你以为他只关心边缘，其实他主流到不行，而这种主流，还不会过时。

从“见自己”到“见众生”，是发现自己再独特的个人经历也不过是人类集体经验一部分的过程，《繁花》里的角色，能看到无数人的缩影，每个人物都活在地上，配角一个比一个接地气。

范总圆滑世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陶陶死要面子，总觉得外面的女人更香，卢美玲势利跋扈，捧高踩低，坚信同行是冤家而不是共同做大蛋糕，葛老师精明利己，说话做好人算账占便宜。

相反，主角反而显得悬浮做作。阿宝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牺牲自己也要还所有人一个体面，李李五年设局终为还债，渔翁得利飘然出家，汪小姐为争一口气不顾一切，下海从事还意气用事，玲子爱热闹却又自甘孤独，两大男神更是一个不要。

但是，能成为主角的人，本来就没那么大众。但主角气质并非主角才有，它其实是从人类普遍特质中提取出来的某些精华，提纯度过高了，就会显得不接地气，老王的做法是，在片段中将人物烘托到极致，然后放在时间长河里稀释，放在浮世绘里稀释。

但如果只停留在浮世绘，那《繁花》就太散了，它让所有人物都走向自己的命运，但在命运的交汇处，会出现一个共同的精气神——真。

至真园，是至真之人的后花园，它是剧中所有人核心精神的物理坐标，它是最浮华最虚假的生意场，也是最真实最性情的人世间，《一代宗师》的金楼也是这样的地方，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

剧中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算盘，连最不会掩藏心事的汪小姐最后都学会了釜底抽薪，成功“算计”了爷叔，但在人物命运起伏最大的交汇处，每个人都有真情流露的时刻，老王都给了特写。

这个真，既有残酷也有温柔。最典型的就是夜东京小分队，四个人吵架的场面堪称影史级别，每个人都暴露了自己的不堪，友谊的小船瞬间就要打翻，其中以菱红算计朋友最为过分。当玲子归来重整夜东京，并打开新局面，菱红站在自家店门口，二人隔街对望，眼神中包含了一切。

《繁花》中人物流露的真，往往都是一闪而过，但那一刻的真，却让人确信无疑。这是一个叙事技巧，但也呼应了人类最真实的情感，成年人的世界就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成长的过程，就是不相信的越来越多，相信的越来越少的过程。

掩藏于假的真，比一直真情流露的真，更真。藏而不露的情感，比轰轰烈烈的表白，更动人。

全剧很多人红过眼眶，但没有一滴泪留下来，真实世界中并不存在，这是老王要表达的诗意，诗意就是想要而不可至。

老王以前的作品，诗意太多故事太少，所以文艺青年喜欢大众不喜欢。故事比诗意更具普世性，因为现实是无逻辑的、无意义的、无价值的，而故事是有逻辑的、有意义的、有价值的，人类需要在故事中，完成自我和世界的自洽。

人类的故事里，有个永恒不变的主题——怀旧，因为在怀旧里，我们失去的某一刻、某一天、某些人还会再回来。

但《繁花》的命题，却并不是怀旧。

爷叔为什么退场？因为他被对手打败了，被徒弟超越了。浴火重生的汪小姐，以汇率并轨“算计”了他，不靠宝总帮助也打败了他拿到了沃尔玛订单，宝总没有将他谋算的沃尔玛订单当做安全逃生通道，因为他在更早的时候就通过和发根买地留好了退路。

新人崛起，老人落幕，哪怕你是传奇，爷叔不是被对手打败，而是被时代打败，世界变化太快，他也算不到未来。

但爷叔存在的意义，并不是用来给新时代做垫脚石的，他走之前做了两件事，一是给宝总留下了一句话，“凡事退后一步”，阿宝最终脱身而出；二是买回了金花送给汪小姐又被李李卖掉的邮票集，如同几十年前一样再次送给金花。

学到的经验教出去，悟到的情感留下来。爷叔真正的意义，在于传承，一代代人继往开来，才有了一个民族的生生不息。

繁花落尽，化作春泥更护花。赤子之心常在，人不响，天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