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翻】《十一字的监牢》 (下)青崎有吾 短篇
DAY 46
缒田望着《草稿纸》的右端。
可能是有人精神状况不太好,墙上写着几个粗暴的大字“东土去死吧”。周围有“别浪费空间”“我同意”等,应当是后来者写的。像厕所里的涂鸦似的,缒田想。
过了五天了。期间综合管理负责人一共路过房间两回。一回是拿报纸,一回是搬“棺材”。缒田在玻璃后面想引起他的注意,但两次都无功而返。这个监狱的统治者——这个恶劣至极的体系的发明者,再没多说过一句话。
这是个游戏。
他曾这样说。这也可以理解为,是有取胜方法的。但是,世上更多的,是不公平的游戏。我们是赌场中任庄家宰割的韭菜?还是穿着运动服的选手,只是尚未察觉正确的规则与战略?
规则。
“对与不对是怎么判定出来的呢?”
缒田自言自语道,飞井躺在床上,伸出指尖一指。
“是那个监控吧。”
天花板四角装了四台监控摄像头。的确,缒田也同意。但,仔细想来又很怪。服刑的犯人写下的字只有高尔夫球大小,墙上又都满满的全是字。摄像头性能再好,在满墙的字中正确认识出新写的十一个字也很难吧。而且,如果字被写字的人挡住了呢?
“试试吧。”
缒田缩到《答题卡》的一角,营造出一片任何角度都看不到的死角。然后他细心再细心地用左手遮住笔,写下了今天的答案。
进攻将打遍地球每一角落
两秒后报错铃声响起。
“你看,不是摄像头。”
“那就是笔和《答题卡》有什么相关装置。像是触摸屏一样那种,我们在墙上写的东西会显示在监控室的显示器上。”
虽然这个说法不过是跟着这思路顺便得出来的,但缒田也同意。有没有办法确认一下这个假说呢?
缒田想了想,走到飞井跟前。
“你想好今天的解答了吗?”
“我决定写〈一直进攻打到大地的尽头〉。把昨天写的改了一下。”
“你的笔借我使使?”
“啊?不要吧。”
“之前那吐司挺好吃的吧?”
飞井不情不愿地把笔递过来。缒田接过来走回《答题卡》。
喂,飞井想制止他。缒田不管飞井,用借来的笔在墙上写下“一直进攻打到大地的尽头”。
两秒后,房间的右侧,也就是飞井床铺那边的红灯亮起,响起表示答错的铃声。
“看见没?写字的是我,亮的却是你那边的灯。因为用的是你的笔。不是人力判定,而是通过笔来判断的。”
“所以嘞?”
“所以这个笔比外表看上去更加高科技。你的说法是正确的。笔、墙壁、监控室之间有某种关联。”
“把笔还我啦”飞井已经在监狱里待惯了,浑身不自在般地说“感觉跟有人把我内裤脱了一样。”
DAY 47~52
缒田花了六天时间做了几个试验。
第四十七天。想好的答案是〈继续进攻吧永远不要停下〉,他先写下“继续进攻吧”几个字,然后停笔等待十二点到来。
没响。
过了十二点,日期变更。等到这时候,缒田又在“继续进攻吧”下面接补完了“永远不要停下”。然后等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做。
还是没有响。
第四十九天。这次写的句子超过了十一个字〈进攻下去不要停歇打到山的那边谷的那边海的那边〉
写完所有字之后,过了两秒,表示答错的铃声响起。
第五十天。他一大早在墙右边写下第一个字。过了一小时再在墙壁左边写下第二字。再过了一个小时,在墙壁正中间写下第三个字……就这样一个字一个字零零散散地写完了解答。
当他写完第十一个字的时候,铃声像平常一样响起。
第五十一天。他找了一片已经写满字的地方,在上面叠着别人的字写下解答。写的这十一个字连缒田自己都看不出来是什么。
然而两秒后铃声还是响了。
第五十二天。缒田先写了个“大”,然后在这个“大”字上叠着写了十个“大”。没有响。
然后他横着又补了“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两秒后,报错铃声响。
每试出一次结果,缒田就在“棺材”盖的内部记下来它的规律。
① 只有写完十一个字,才会认定为作答。
② 如果日期发生变更,没写完的解答就会被重置。
③ 即使超过十一个字,也会在写完之后才开始判定。
④ 如果在同一天之内,什么时候写,写在哪里都不影响判定。
⑤ 文字的重叠不影响判定。(就是说判定与墨水无关?)
⑥ 如果是在同一天用同一支笔重叠书写,则⑤不适用。
纵观这些结果,缒田没有看出什么东西来,除了一点。那就是不论他怎么写,判定的时间都不会变。
“写完之后过了两秒就会响。飞井你说呢?会有时候过了五秒十秒才出判定吗?”
“从来没有过,有时候会有延迟,但最多也就三四秒吧。”
“你不觉得这太快了吗?”
“本来就这样吧。我给学生判卷的时候也这样。除了大题之外看一眼就知道对不对了。打勾打差然后下一题。一秒都用不了。”
以前当老师的人都这么说了,也只能点头了。是自己的研究方式有问题吗?缒田用笔杆搓了搓自己太阳穴。想象自己是综合管理负责人,在脑中描绘出监狱的整体情况。
缒田突然朝飞井问道
“那要是同时给十个人判卷呢?”
“……?”
DAY 53
这天“通话”的时候,缒田问隔壁的八津。
“教授您和这里很多犯人都‘通话’过吧。您说大家一般都什么时候写解答呢?”
“有的人是大早上一起来就写,也有的是想到了就写……不过我想大多数还是在快到零点的时候。因为还要花时间看看自己想出来的句子和《答题卡》里的有没有重复。”
“大多数是?”
“我个人感觉能有大概七成。我和菊尾都是每天零点前写。不过我们倒也不是要花时间确认有没有重复,只是习惯了每天晚上写……问这个做什么?”
“可能会有七百人的解答都集中在二十三点五十分到零点间的这十分钟里。但是,不论什么时候写答案,都一定是两秒出结果。如果是人类在监视判断的话,这个时间把控是不是有点太精准了。”
“所以你觉得?”
“不是人工判断的。”
教授顿了一下,出了一口气,说道
“这么想是很自然的,因为这座监狱里面都尽量自动化。但是,没办法确认是不是人工。”
“我想到个办法,准备今晚试试。”
“缒田,你听我说。”老教授平静地劝道“有探究精神不只你一个。这十年,试图钻判定空子的犯人何止几百人,但到最后他们全放弃了。我们的境遇要比《基督山伯爵》中的爱德蒙·邓蒂斯,以及《思考机器》系列中的侦探范杜森教授更加严峻。只有适应环境,才是上策。”
千万别抱太大希望。八津如此总结道。卷帘窗关上了。
缒田也明白,自己可能只是在白费工夫。但现在也就只有这步棋能走了,而且试错也是打发时间的一个好办法。总比什么都不干强。
“飞井,今天你能照我说的写吗?”
“行—吧行—吧”
缒田快要把《草稿纸》上的情色小说写完了,飞井心情很不错。
23点55分。
两人同时走向墙壁,写下今天的解答。
缒田的十一字是〈有股奇怪的味道请求救援〉
飞井的十一字是〈房间有臭味可能煤气泄露〉
两秒后铃音响起,通知他们答错。这是意料之内的。缒田坐到床上静待事情发展。
熄灯时间到了。飞井这边已经传来了鼾声,缒田却没有睡,一直盯着走廊。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视野中模模糊糊浮现出门的轮廓。缒田没有让这轮廓离开视野片刻。
两个小时过去了,没有半点动静。
DAY 54
过午,两名员工过来打开了076号房的门。
一个人抬起枪口冲向缒田他们,另一个扫视屋内,手上还拿着个计量器在测着什么。
检查完毕后,员工走向他们两个犯人。头盔的面罩上映出缒田的脸。
“你们昨天写了些什么怪东西。”
“我们闻到了煤气味儿,有点慌了……希望能来个人看看。”
“现在还有味吗?”
“已经没了。”
“写无关解答的内容,罚你们明天没饭吃。”
“但是我们写了十一个字啊。”
“我们写了十一个字就能算是解答了,对吧?”
缒田语气平淡,飞井看情况也补充了一句。但员工们什么反应也没有。
“明天你们没饭。就这样。”
长靴的脚步声走远,传来锁门声。
飞井轻快地啧了啧嘴“后天你要把饭分我哦。”
“好好”缒田放松下来“假说证实了。”
煤气泄漏。
这对关了千名犯人的监狱来说,是事关生死的事故。如果是人看到了求救信号,就算很有可能是假的,也应该会采取行动。
然而,过了十二个小时员工才来。
在那位综合管理负责人身边工作的员工,会这么吊儿郎当吗?或者是就算死一大堆犯人他们也不会被追责呢?
还是说——
“不是人工的”缒田确信了,自言自语“是AI判断的。”
机器识别记入的文字。
写字的笔。写字的顺序。以及识别到的文字串是否与口令一致。
以这些为标准进行判断,然后响铃通知犯人正误。所以立马就可能出结果,而且在旧字迹上重叠写的字也能被读出来。
“确认了又怎样呢?不懂意义何在。这也是取材的一环吗?”
飞井嘟哝。缒田微微点头,眼中闪着光。
故事还未成型。
但,取材进展顺利。
DAY 57
短篇写完了。
一篇有些怪谈色彩的短文,写在“草稿纸”较高的位置上。内容大致是一个男人打算在空无一人的车站里度过一夜,睡觉间一位神秘的美女造访了他。最后他没有拿飞井当原型,而是选择了以上班族为主人公,谁都可以代入进去。为了占的空间小点,字都挤在了一起,但是还算能看。也是因为空间的缘故,不加修饰的露骨描写很多,人物行为也是戛然而止,这是值得反省的。缒田原来的作品一大特点是描写十分浓厚细腻,但到了这种地方,就是想拿一拿文学腔调也做不到。
对一位情色小说家来说,第一位读者能有如此的反应,实在是幸事。飞井边读着小说边喘着粗气,鼻子尖都碰到墙上了,像是要把字儿吃下去一样。
兴奋劲下去之后,两个人躺在自己床上,不停地交换着感想和下一作的想法。
“不好意思,好像没工夫写你的另一个任务了。”
“没事。写了也是梦话,只是虚幻罢了。”
“你这说的……要是从这儿出去了,再和家人一起……”
“已经死了。”
缒田不禁坐了起来。
飞井头枕双手,看着天花板。
“抓我的时候,我老婆反抗。于是就被枪杀了。她躺在柏油路上,女儿哭号着,这就是我看到的最后一眼……有时我也会想,为什么只有我还活着呢。我当时就该和他们拼了,就该被一枪崩了和她一起上路。我怎么就这么懦弱呢。”
所以你不用写那个短篇的。飞井翻了个身,背向缒田。
缒田静静地下了床铺。本来他走向飞井那边,但半道上改了方向,站到了房间角落里。
他抬头看着监控摄像。
这是缒田的宣战书。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怒目而视,他只是将视线投向摄像头,投向那后面的某个人,投向其深处的管理员,投向将他们关入监狱的这个体制。
他心中燃起一团火。
DAY 58
‘通话’的时候,缒田问八津。
“教授,请问您在大学里是研究汉字的对吧。”
“是。”
“我有件事想请您帮帮忙。麻烦您靠到通话口这边来。”
缒田从口袋里掏出订在一起的两张指引手册,撒下一张来,从通话口中塞了过去。
“喂,你有病吧。”飞井立刻叫了起来。“不是给你说了这纸特珍贵的吗?哪有主动给别人的。”
“只是借。”
“怎么可能还你啊!”
飞井一指《答题卡》上的电子屏。日期已是〈11/27〉。
“再几天就换房间了。他只要装傻,你就和那张纸说再见了。”
通话口另一侧没有理这边的纷争,回复说已经拿到。
“你想让我做什么?”
“能请您创作出来不存在的汉字吗?”
“什么?”
“一眼看上去像是正常的字,但仔细一看却完全不存在,这样的字。希望您能造上十个左右。请您写在这张纸上,到时候还给我。”
“你想干什么呢?”
“我想从这儿出去。”
缒田感觉到,在冷冰冰的缝隙背后,老人正在凝视着自己。他想象着一位留着胡子的老人低着头,皱紧了脸上的皱纹认真思索。
不一会儿,通话口传来一声叹息。
“给我三天时间。”
DAY 61
八津没有失信。
这是在076号房的最后一天。卷帘窗打开的同时,缝隙中伸出张叠起的纸。纸片飘飘摇摇掉到了缒田床上。纸背面的空白上写着些神奇的文字,就像是平行世界的语言一般。像是走之底加上“丧”组合成的汉字,每个字都写得利落漂亮。
“我写了十个类似汉字的字。”
“太谢谢您了。”
“你是打算往墙上写吗?”
“是的,不过明天就换房间了,可能没办告诉您试验结果了。”
“没事没事,好久没动脑子了,也挺开心的。祝你奋斗顺利。”
“这里决非基督山伯爵中的依夫城堡,而是爱伦坡笔下的莫斯柯叶漩涡。”
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响起,不是八津。缒田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头回听到菊尾说话。
“写不写?”
“马上就写。”
23点50分。飞井写完了自己的解答,缒田则还在张望着走廊。即使有说话的时候他也没有移开视线。
“你要怎么使用那些字?”
“AI也不是完美的。你说如果它遇上识别不出来的字会怎么样?”
“一律判错呗。怪你自己写字歪七扭八。”
“但是万一那个句子是对的,只是字写的不工整而无法识别呢?你想,写下的解答会一直留在墙上。其他犯人看这个答案写过了,就绝对不会再写一样的答案了。那么一旦正确答案这样错过了,就不可能有人答对,那这个游戏的前提就不成立了。”
“好好好”飞井烦躁地挥了挥手“那这样……仅对机器无法识别的解答,职员会单独进行直接人工判定。”
“对的,肯定是这样。”缒田翻开他的异界文字单。“现在就来试试。”
“怎么试?”
“看时间。”
等的人来了。
巡逻的双人组。
缒田抓着文字单走向《答题卡》,将笔帽叼在口中,拔出笔来。
整理了诸多假说后,缒田想到一个主意。
每层五个员工。他们平常都待在类似监控室的地方,每人监视着十间房。正午和午夜巡逻的时候会出来两个人。
监控室里,现在剩下三个人。
机器出bug后,负责人工判定的,就是这三个人。所以他们还要同时负责正常的监视任务。而正常的监视任务的负担,肯定要比处理bug大的多。
两个人监视,一个人处理bug——这样分配应该是比较自然的。
也就是说,现在负责处理bug的只有一个人。
缒田尽全力贴近墙壁,给监控摄像头造出一个死角来。然后他一边想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边写下异界的文字。
写答案。AI无法识别。出bug。通过响铃或弹窗通知员工。接近午夜零点,是犯人们集中答题的时间。别的房间可能也会因写错字而报错。负责的员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处理错误。在他眼前,忽地出现一列没有见过的文字。他该吃上一惊。他眯起眼睛,想辨认写了什么。说不定他还会去问同事“这字儿你能看懂吗?”
正常是两秒。
那这时候呢?
缒田写完十一个字的最后一画,一边紧盯着时钟的秒针,一边抬起笔尖。
一秒,两秒——
三秒。
四秒。
“喂” 飞井叫道“没响啊。”
他的声音因不安而有点嘶哑,但其中包含着兴奋。缒田继续盯着时钟。流下的汗珠滴进了他眼中,右边的视野一片模糊,但他连眨都没眨。
嘟——
红灯亮起,铃响。
第六十一次的挑战。写了了不存在的文字。结果自然是,不正确。
出判定结果花了,八秒。
“迈出一步了”缒田擦了擦右眼的汗。“机器识别不了就会人工判定。”
“那,这有什么用呢?”
“还不知道。”他接下来的话几乎都是在嘴硬,却可微微窥见得一点真心。“但是,我们都是从事人文学科的。如果对手是人,你不觉得我们便有一战之力吗?”
DAY 62
“沦落皆因下下签,包围痛殴有谁怜。身死是为副产物,成佛归西早升天。”
“解释:我因为倒霉被抓了进来,饱受掌权者欺凌,最后选择自杀成佛,但我的尸骸不过是我斗争的副产品。与体制对抗的这坚强之意志,才是主要产品。”
“有点扯。”
“下下签和围殴这两个词选的好。”
床旁边的墙上写着些留言,笔迹各不相同。似乎是谁写了篇辞世诗,后来的人又在下面加上了评论。
缒田环视新房间。
房间号是〈2 2 4〉。《答题卡》的关键词是“自由”,本是个积极正面的词。〈东土国民如此自由而幸福〉 〈大陆是东土自由使用之物〉 〈克己节制而终能通向自由〉墙上净是些自欺欺人的标语。这屋最近可能是住过个快崩溃的,《草稿纸》上有他潦草的字迹,张力十足。救救我。已经不行了。让我出去吧。这些哀嚎赤裸裸地发泄着他的情感,让缒田不忍直视。
早饭时缒田留意了下员工的背心,上面标签写的是〈5‐A〉。看来201室到250室都在五楼,这也证明了他的假说。
缒田和飞井打了会儿弹力球,将满是水锈的洗脸台擦的干干净净,然后就一直在看《答题卡》。角落里一片有点褪色的解答中,一个竖着写的答案吸引了缒田的注意。它似乎是想写〈敌人存在是对自由的冒犯〉,但最后的“犯”字只写了个反犬旁。这人写的字框架结构一团糟,尤其是“冒”字上下分的特别开。
缒田推理了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AI把第十个字“冒”识别成了“日”和“目”两个字呢?这样就达到了十一个字,开始进行正误判断了。于是写字的人“犯”字写到一半的时候报错铃就响了,他就没继续写下去。但这样也有说不通的地方。缒田做过试验,就算写的字多于11个时,也得等字全部写完了才会响铃。而且,这种输入的文字被错误识别的情况有这么容易发生吗?这个监狱的AI低能到这种程度的误差都修正不了吗?
“第几个字的时候AI会开始判断正误呢?”
缒田问飞井,飞井刚洗完澡,正在擦身体。在缒田顽强的谈判下,他拿下了这个月的优先洗澡权。
“什么第几个字?”
“就是说,我们肯定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写答案对吧。如果是人的话,我们写到第三个字他就知道对不对了吧。那AI呢?AI会在十一个字写完前进行判断吗?”
“你cos阿基米德会感冒的哦。”
飞井斜了眼裸着身子思考的缒田,穿起衣服。
223号房住的是广松和父原,广松住了5年,父原则是4年。缒田自我介绍后,告诉他们自己打算在每个住过的房间都留下一篇短文,广松一听,大喜道“那啥,你会写男同吗?”
“这倒是没写过。”
“写点呗。我最开始对这个也没兴趣的,但在这儿待久了,憋不住的呀。”
缒田点了点头,这也难免。
“肉体关系没啥不好的。有的舍友不还相互仇视甚至杀人的吗?但要是成了这种关系,就不会动手了吧。我们俩都和平了好多年了。父原特厉害。虽然他以前是个系统工程师,但业余爱好是歌剧。他每个月都写新歌的,让他给你现在唱一个?”
“啊-现在嘛,那个……等下,他以前是干什么的?”
缒田请那边父原过来通话。
他说自己是个开发地图APP的,被人冤枉向外国泄露技术,所以被抓了进来。关于判定的系统,他也有自己的猜想,同样认为是用AI来识别的。
缒田问他,是如何识别文字的。父原用男低音美声答道“没什么难的。给AI输入大量手写文字的用例,让它掌握规律。就这么简单。重复试错上几百万回,过程中识别的精度会慢慢上升。这样最后建立起一个数据库,将数据库和输入的线条组合对照,就能识别出最相近的文字。”
“识别是从第一个字开始吗?”
“不。句子写完后,按惯用搭配来识别精度会高一些。你写过不只十一个字的句子?”
“写过。写的时候没有出判定。”
“可能它的设定是等你写完了才会识别。”
“但,要怎么定义‘写完’呢?如果是你开发,会怎么做?”
“我不能说都是这样,但要是想兼顾效率和正确率的话……啊”
卷帘窗关上了。
缒田哎呦一声,不过他还是满怀期待的,父原性格挺硬派,应该值得信任。
DAY 63
总算是等到了“通话”的时候,缒田叫来父原。
“我们继续说昨天的。”
“说到哪了来着?”
“如何定义‘写完’。”
“啊对。如果是我就会将判断基准设在笔上。当笔离开墙壁后,一定时间内没有再接触的话就开始识别。如果识别发现不到十个字就不进行判定,而达到十一个字就进行判定。当出现无法识别的字时则触发bug,让员工人工判断。
的确,如果用物理现象来理解“写完”,那指的就是笔从墙上离开后不再与其接触这一状态。AI是完全可以判定是否有接触的。这就能解释为什么那个“犯”只写了一半了。那个人一时没想起来字怎么写,停笔思考去了。
“关于这个时间,是你的话,会设定成几秒?”
“昨天我和广松也聊过,一秒就有点太短了。人有时候经常会提笔忘字。但要是太长了判定就会有些滞后。”
“那……”
“两秒。”
二十三点过后,缒田拔出笔帽,在《答题卡》中写下十一个字。〈自由就像航行在无风之海〉
他写完后将笔定住,并没有抬起。“海”字的最后一笔处墨水晕开来,成了一个小黑点。铃没有响。
一份钟后,他将笔移开。
两秒后,铃声响起。
缒田打开“棺材”上盖,补上一条。
⑦当笔离开墙壁两秒后才会进行判断。
缒田感觉到取材渐渐有了成果。
DAY 70
傍晚时,综合管理负责人带着三名员工穿过走廊。
缒田明白,附近房间死人了,他们是来回收“棺材”的。缒田克制住自己想跑到玻璃墙那边的冲动,硬是当没看到。这个监狱恐怕不需要一个天天在《答题卡》里做试验的犯人吧。缒田决定不管接下来要干什么,都尽量低调行事。
他们一走,缒田就打开了“棺材”的盖子,一边看着上面列着的规则,一边开动脑筋,等待idea出现。好几天了,缒田日复一日皱着眉头苦思,到最后,今天也只得举手投降。他原来是不怎么喝酒的,但现在不禁想喝上几杯了。
他想到了那位答对了的人。
唯一一个离开这里的人。那位只用两周就猜出正确答案,传说中的犯人。3500的11次方分之一的概率,在这荒诞博弈中胜出的中学生。如果说是偶然的话,这甚至用奇迹都无法形容了。决非人力所能为。
他到底想了些什么呢?
DAY 80
“你也差不多该放弃了吧。”
某天晚上,飞井不耐烦了。
这时缒田刚在墙上写下十一个首尾相连的“乙”,正在等待结果。正如预想的一样,铃没有响。缒田花了几天的时间,发现只要线没有断开,不论写成什么都会被识别成“一个字”。
“怎么了,我又没有影响你。”
“不,影响了哦。我说过吧,每个房间有一个关键词,而一个人很难两次去到同一个房间。我们用‘自由’造句的机会就只有在这间屋子里的这一个月而已。你要是想在别的房间里用‘自由’造句,那可就没办法确认会不会和已有的重复了。”
224号房的墙上已经写了七千个解答,大多都带有“自由”二字。墙面除了是《答题卡》之外,也是记录试验历史的档案库。
“本来这是应当两个人合作,尽量写些有可能答对的句子上去。这样后面住这间房的犯人也能参考。但你的脑残试验把机会都浪费了。就这么一次的宝贵机会啊。对我们来说就是很大的影响。”
我们——飞井用了复数。
说起来,第一天的时候,飞井一直等到缒田写完解答,然后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个没什么参考价值”。缒田又发现了这个监狱的一个秘密。犯人们是一个整体,所有人携手合作,努力缩小答案范围,就如同用勺子挖掘山岳。
“但我……从长远来看是有益于众人的。”
“不会有这么一天哦,别浪费时间在这种没意义的研究上了。”
“你这话说的不跟东土政府一样么。”
“你说什么!?”
飞井瞪了眼缒田,但很快又移开了视线,躺了回去。缒田也明白了他不打算和自己打起来。补了句“不好意思”。
“缒田,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
时隔两月再次提起了这个话题。缒田转头看向《答题卡》。
自由、自由、自由。
“因为写情色小说。”
“碰上审查了?”
“嗯。但,问题不是出在色情描写上。之前我说过,会描写各行各业。那篇小说,主角是警察。”
那是篇悬疑作品,讲一名警察官负责审讯调查一位涉嫌间谍活动的少女,却被她所诱惑,最后身败名裂。有人认为这本书是对警察的侮辱,是在嘲讽东土政府的治安政策,引发了争议。
缒田一开始的时候还雄赳赳气昂昂的,想着要来就来吧。当时对娱乐的管制日渐严格,他身为一介小小作家,也和许多同行团结起来,呼吁创作自由。每当批判情色小说或性描写的时候,他们就站出来打擂台,对抗管制派。他一开始想着不过是又一场嘴仗罢了。
结果没有一个同伴站出来。
众人皆闭紧了嘴巴,只拍了拍缒田的肩膀,苦笑政府的批判可不好应付。
缒田对于自己被逮捕并不太吃惊。反而是同行们的反应,那幅苦笑更令缒田郁结于胸,无法释怀。
他们想维护的到底是什么?
缒田话音落下的同时,熄灯时间到了。缒田盖上毯子,翻了个身。远远传来空调的声响,维持着监狱的室温。缒田感到黑暗覆上自己的身体,那黑暗黑的就像是墙上的文字,还带着微微温热,自己就这么被同化,被模糊。
“缒田”飞井忽的说“我是你的同伴。”
然后,鼾声响起。
缒田一直听着,没塞耳朵。
DAY 93
新的一年。
他们搬到了189号房,这里的关键词是“自制”。这天晚餐是烩年糕,里面有糯米团子,这也是唯一能让人有点正月感觉的事了。新年的到来让两人真切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是多么让人无可奈何,如此想来,过年反倒是让人有些忧郁。飞井和隔壁的人也是如此,犯人间的对话都不如平时来的活泼。
往墙上写十一个字。
继续着这徒劳的挣扎,如同是用铲子挖掘一粒不知埋在地球何处的金沙。写、错、写、错,受着这无穷无尽的刑罚,就像是砍伐桂树的吴刚。
但其实想想看,自己入狱前做的工作可能也差不多。
所有的文章都一定有其正解。
说到底,“文字”既然是符号的集合,那就一定有理想的排列顺序。所谓写作,就是在探寻这个顺序。绞尽脑汁、反复试错、选择取舍、删除、重写、推敲、再重写,直到增一字不容,减一字不能。这就是正解吗?还不待答案得出,便转向下一句话了,重复如上的辛劳。又一句、再一句。
这不也是种刑罚吗?
我们不正是自己走进笼中的愚者、求道者、修行者吗?
晚上,半睡半醒间,缒田梦见自己在写作。就坐在家里的椅子上,旁边开着电脑。但自己却没有敲键盘,只不时搔搔头,一会儿手撑着脸,一会儿又拿起马克杯。
写情色小说是一场遣词之战。搜肠刮肚地找寻惯用表达——喘着粗气的野兽、维纳斯山丘、湿润的珍珠。不懈地追寻巧妙地比喻,如同在猥琐和艺术的边界上跳舞;不断追求新奇的表现,像是开拓文学的边疆一样,去刺激人的本能。缒田在这样的工作上毫无天份。虽然拼命想到也并非想不出来,可总还是耗时颇多。每当他停下笔时,便会猛敲空格键,留下行空格。具体表现以后再想,先把故事进行下去。最后写出来的稿子常常就像满是虫眼一样,有次他给编辑看他写到一半的稿子,被好一通笑话。
縋田睁开眼睛。
忽的一个主意跳进他的脑袋。
这个办法真是够傻,像小孩似的。但就是因为太傻了,说不定反倒没有人试过。
DAY 95
“我现在要写十一字的句子了,想听听你的意见。”
缒田缓缓开口道。
他们俩刚刚打完第十届弹力球锦标赛,飞井夺回冠军宝座,正转着杯子喝水。飞井还沉浸在胜利的回味中,爽快地点了点头。
缒田又总结了一下他花了两天时间想出来的主意,然后拔出笔帽。
他先是在《草稿纸》里画下十一个圈。

然后在第一个圆圈的中间,补了个三点水。

他退开一步。
一阵莫名的沉默,过一会儿,飞井歪了歪头。
“后面嘞?”
“写完了。十一个字。”
飞井抬了下眉毛,坐到床上抱起手臂,像是在请缒田说明一下。
“我打算在《答题卡》里这么写。因为有十一个符号,所以AI会把它当解答,然后开始判定。但一个圆圈里包着个三点水,这个字不论是什么字体库里都不存在。AI就会判定出了bug,然后会怎么样?”
“员工会人工判定。照你那个假说的话。”
“对,会人工判断。然后,他就会和你刚才一个反应。”
人的大脑有这样一种机制。
如果你看到有一堆空格,只填了第一个空儿,那就会给你一种错觉——这人才填到一半,还没写完。
“嗯,可能是这样……不过我还是没懂。”
“你站员工的角度想想。举个例子,我们假设正确答案是〈弹力球大赛今天正式开赛〉。”
“欸,这个解答还没试过呢,今天写这个吧。”
“认真听啊。如果你是员工,那肯定知道正确答案的。你看到犯人的答案里有圆圈表示的空格,然后等了一会儿他好像也没打算接着三点水往下写,这时候你会怎么做?”
“立马按按钮判他错呗。第一个字是‘弹’嘛,他三点水后面接什么都不对。”
“那,如果他写个了弓字旁呢?”
飞井的脸忽然松弛了下来。嘴巴张的能塞下一个弹力球那么大,眼睫毛一颤一颤的。
看来他懂了。
“你说啊,如果他第一个圈里写了个弓字旁呢?那就有答对的可能性。所以你会慎重地再等一下,看看他下一步干什么。对吧?”
“你不会……”
“我就用这样留空格的方式,一个一个的试。如果某个偏旁的判定时间明显长于平时,那这个偏旁就有很大可能是正解第一个字的偏旁。”
飞井第一反应是“你傻的吗?”
“我懂你的意思,但不是每个字都有偏旁部首,你怎么保证第一个字不是独体字呢?”
“不,正确答案中一定有几个左右结构。”
“为什么?”
“看076号房。被涂抹的那个正确答案。因为是竖着写的,明显能看出其中有几个字比别的字宽。比如第一个字。那几个字应当就是左右结构的。”
入狱第二天时和飞井的谈话也启发了他。
要凑出来十一个字并不容易。如果是我,就会用上“而”“于”“则”这样的虚词。
正确答案中,应当也有几个这样的虚词。
“不对……不对,等下。指引手册上写了,口令中不含有符号。你画那个圆圈当空格本身就违反规则了。会引起员工们注意的。”
“我不会每天都这么写的。每周一次,留足时间慢慢推进。”
“不对,这也不行。只有第一次的时候员工会像我刚才那样的反应。后面他就会告诉别的员工说这个人经常留空格,这样后面就都会被直接判错。”
“不会的。虽然我也是这最近才确定的,星期几哪个员工巡逻是有规律的。”
缒田换了房间也会一直观察和记录那些员工,最后注意到了这个结果。周一的时候他记下巡逻的人〈身高180(驼背) 身高165(微胖)〉,而下一次的周一时,巡逻的搭档还是同样的特征。周二、周三时也是,巡逻的配置是固定的。
“一层楼的员工一般是五个人,应该是七到八个人轮班上。如果巡逻的排班是根据星期来制定的,那么负责处理bug的也肯定按星期排班。如果我按星期来错开写圆圈空格的日子,那每层就有七次‘初见’的机会。顺利的话,一共十层楼,我能有七十次尝试的机会。虽然不可能试完所有的偏旁部首,但常用的能试九成了。”
“你这要试到猴年马月去啊。”
“一年时间差不多就行。但是,只花上一年时间就能知道第一个字的偏旁部首,这不是很划算吗?”
“……”
“而且我会打算从可能性较高的偏旁开始写。你想,以〈酉字旁〉或是〈缶字旁〉的字开头就很难组成答案。而〈提手旁〉和〈绞丝旁〉能组的字就比较多。”
飞井凝神沉思,然后夸张地摇了摇头,汗溅了出来。
“这些圆圈空格在《答题卡》中太显眼了。会向别的犯人和来检查的员工暴露你的行为。”
意料之内的反驳。缒田用笔盖敲了敲那些圆圈。
“你不觉得这个线颜色有点淡吗?”
“这倒是。你那根笔墨水快用完了吧。”
“我故意用成那样的。然后在没墨的状态下写。”
飞井“啊?!”的一声,那动静几乎都能传到隔壁房。
“在别人解答的字迹上再写字,判定也能正常进行。对AI来说有没有墨水并不关键。这是根触控笔,而墙则是触摸屏。只要把笔尖抵在墙上移动,就能输入线条。如果是用这个没墨了的笔,写解答也不会在墙上留下记录。”
“等下……你等下”飞井在床上坐直了身子“没有墨水,你怎么知道自己写的字对不对?”
“我写的只有圆圈和偏旁部首,闭着眼睛也不会错。”
“不对,你刚说了,这个尝试你每周只做一次。那平时的解答你怎么写?没有墨水你看不到写出的笔画,那字就会歪七扭八的,如果天天因此报错,上面的人总会注意到的。”
“平时的解答我分开来写。”
“分开写?”
“这也之前试验过。把答案分开写到墙的角角落落,AI也能正确识别。重要的只有笔画和顺序。字的间距不论是十厘米还是一米,对AI来说都没有区别。因为只有写完十一个字才会进行判定,时间也很充裕。如果正常写,的确可能字会叠在一起东倒西歪,但分开到不同地方仔细点写的话,我想也能写得很漂亮。”
飞井神经质地晃动着膝盖,看向那些圆圈。不一会儿,他调整了下眼镜。
“你想让我怎么做。来帮你?”
“倒也不是……不过,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最开始就说了我的想法了‘你傻的吗?’。唉,你想做的话我也不会阻止你就是了。”
对于这个爱讽刺别人的伙伴来说,这反应已经不错了。
縋田和飞井商量了一下,决定先从哪些偏旁开始。
〈提手旁〉〈绞丝旁〉〈言字旁〉〈三点水〉〈左耳旁〉〈单人旁〉。这六个偏旁部首能组的字特别多。这是国语老师的权威认证。
缒田在《草稿纸》的边儿上涂了个大大的黑圆,把墨水用尽。然后他借用飞井的笔,在指引手册第二页的背面,像个小学一年级学生似的,写下偏旁部首表。第一页的背面已经写了八津创造的不存在文字。就这样消耗掉了这珍贵的第二张空白。为了防止搞错星期几,他还在“棺材”的侧面写下了日历。
接近十二点了。缒田望着走廊,等待巡逻的二人组出现。
二十三点五十七分的时候,员工们路过走廊,比平常要迟上五分钟。缒田立马来到《答题卡》前,将干了的笔尖抵到墙上,画出透明的线。先写下一个〈扌〉,然后画个圈围住。再在下面竖着写下十个圆圈。
提起笔。
飞井看着秒针,开始计时。一秒、两秒。过了三秒铃都没响。出现bug,接入员工人工判断。到这里为止都是预计中的。——快到四秒时,铃声响。
声音在屋内回响,如同比赛开始的汽笛。一场很长、很长的比赛。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缒田在列表上给〈提手旁〉打了个叉。
DAY 96~135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缒田每天早上都是七点醒。他的身体已经记住了房间的配置,即使闭着眼睛也能上厕所刷牙穿衣。他还喜欢上了用舌头把食物在嘴里转来转去,品味咸淡的细微差别。练出了肌肉,但相应的,皮肤因为不见天日而失去了血色。为了打发时间,他练起了B-BOX,长进颇多。和飞井一起开演奏会,已成了仅次于弹力球大战的娱乐。拉过一次肚子,好在几天就好转了,不过只是卧床,没有吃药,还是让人心里没底。189号房和后来住的430号房中,缒田都借飞井的笔在墙上留下了短篇小说。一篇是讲年轻情侣深陷性的漩涡的故事,一篇故事则是讲大宅子中雇的园丁和大小姐暗通款曲。在430号房里写作的时候,缒田偶然发现旁边有一则以前的留言。写着“如果有人能从这里出去的话,希望你能去下面这个地址,替我告诉我老婆,我爱她。”还有落款“八津”。
利用圆圈空格进行的穷举式作战仍在缓步推进。
每八天,缒田确认了星期和巡逻员工后,就开始行动。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试过了〈绞丝旁〉〈三点水〉〈左耳旁〉和〈走之底〉。但都在三到五秒的时候响铃了,列表上又多了几个叉。
说实话,试验没有得到什么反馈。判定的系统设定也好,员工的轮班也好,都只不过是缒田的假说。监视器的另一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他们就像是在眺望着星座幻想神明的故事一般。
日转星移,脑子也渐渐冷静下来,他开始想自己是不是错了。虚无感再一次侵袭了缒田,回顾那个表单成了一件苦痛的事。自己为什么要把如此重要的,仅此两张的纸用在这种事上?但他还是抱着试试的心态继续监视记录着巡逻的人员,坚决不申请补充墨水。
“还是算了呗—”
最后,飞井也表示了不满。
从作战开始算的第四十一天,第六次试验的时候。缒田刚在《答题卡》中写下一个〈亻〉。
“我看不下去了,你这一次次的。明天就去申请补充墨水,还是像以前一样写正常口号吧。”
“事到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你别跟东土军一样说这种话。”
“你当时不也造成了吗!”缒田加强语气“我的试验比正常的解答更有意义。”
“都没意义!”飞井靠过来,他的唾沫飞到了缒田脸上“听着。你不肯接受现实的话我就把话说明白了。没用的!我们出不去。不论想什么办法,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出去了。在没有提示的情况下猜中十一个字的口令根本就不可能。你那空格有什么用?什么AI?偏旁?全是你的妄想吧。”
“等下,飞井”
“等什么等。你根本就……”
“安静”缒田睁开眼睛“没响铃。”
飞井大吃一惊,向缒田手边看去。
缒田写完解答后,已经从墙上抬起了笔,早就开始了计时。七秒。八秒。九秒。沉默,好像一切都静止了,只有秒针还在转动。
“圆圈空格,你确定写了十个吗?”
“写了的。”
“没数错?”
“我扳着指头数的,不会错。”
低声说着,他们继续盯着时钟。紧握住笔,简直是要折断它一般。识别结束了吗?员工们看到解答了吗?一切只能通过响铃来判断。快响啊。不,别响啊。再等下,再等一秒。胸中激荡着相互矛盾的祈愿,气息颤抖着,寻求救赎一般。
终于,铃响了。
“过了十八秒。”
短短十八秒。
但是,远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判定都要久。被抓进这所监狱来度过的所有时光,好像是全部都浓缩在了这十八秒中。没有意义的试验也好,失败也好,别的犯人写下的留言也好,一切都是为了这十八秒。
飞井双膝一软,瘫在地上。缒田蹒跚地将背靠在《答题卡》上。
“得到一个提示了” 干渴的喉中挤出声音来“第一个字是〈单人旁〉的字”
DAY 151
你、他、作、什、们、住、做、佛、假、促、仲、像、代、使、倒、借、停、僧、位、伯、件、伸、俩、但、值、伴、仿、信、任、傍、化、优、何、传、似、仙、亿、份、僵——
缒田“棺材”内侧已是一片黑。他把能想到的带〈亻〉的字都写了下来。
日期是〈2/28〉,接近半夜十二点。这是在430号房的最后一个晚上。
飞井裸着上身在做伸展操,缒田则是又读了一遍《草稿纸》上写的情色小说。这篇作品没有费心想太多play,而是着力于浓厚与细腻的描写,让缒田感觉到写出了自己的特色。下个屋子里的小说写得更变态点好了。
自得到线索后过了十六天了。关于口令的解答,缒田和飞井讨论了个遍。他们只两人间探讨,没有向隔壁透露。他们一次次考察、假定、推理、驳论,甚至有时都会吵起来。不过现在两人都很安静,健谈的周期过了,他们都将近半天没有说过话。
“请 打开 自动床铺 躺进去。熄灯时间 过后 盖子 将 自动 锁上”
广播响起。十二点过了,日期变为三月。
缒田收拾好铺盖和私人物品,躺进“棺材”里。飞井还没做准备,而是像在指挥交响乐队一般,手在空中划来划去。
“……那,晚安。”
“哦。”
缒田带着些许不安关上了盖子。几分钟过后,上锁声音响起。他的身体生物钟已适应了监狱的生活节奏。在逼仄的黑暗中,睡意很快袭来。
不知从哪传来,bing-bong一声,隐隐约约的。
DAY 152
可能就像丧失了视觉的人听觉会变的灵敏一样,日复一日看着监狱单调的风景,缒田其他的感官也发达了起来。
一觉醒来,缒田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气味不对,声音也不对。
一股没有闻过的洗发液味。而他听了半年的那呼吸声、鼾声、衣料轻轻摩擦的声音,却听不到。
缒田慢慢坐起身子,从“棺材”里出来。房间号是〈0 0 7〉。关键词是“国家”。
旁边站着综合管理负责人,而那个位置,本来该是他的室友。
“……飞井呢?”
“他答出口令了。”
这句话花了些时间才进到缒田脑子里去。
“昨天熄完灯,一直到自动床铺的盖子锁上,他都没有躺进去。员工注意到了他,这时候他走向《答题卡》,在黑暗中写下了今天的解答。答对了。他把衣服的袖子撕开,每隔几厘米撕一个口子,然后抵在墙上,以此为标尺确定字的位置。”
综合管理负责人一边扯西装上的线头一边讲。
“还需要一番审议。毕竟当时已经该躺入床铺了,他算是违规。而且日期已经变更到下一月了,从系统来说他的房间已经变成这里,他应当在007号房的墙上作答。但另一方面,没有考虑到会有人在熄灯后作答,这也是我们的疏忽。也有方案认为应当让他到了007号房后再写一次,但这样的话,答对了的人只有一位,而涂抹痕却出现了两次。这会影响犯人们的推理,有失公平。”
他用戴着丝质手套的指尖弹走线头。
“最后,我们认定430号房解答有效。问他为什么选在这个时间作答,他这么说‘我不想让缒田看到口令’。”
他说的缒田就是你吧。综合管理负责人翻看着手边的文件说。
缒田一时呆住了,什么也答不上来。
“他想的挺周全。”缒田总算说出话来,听上去还有些客观“〈棺材〉锁上后再作答,就不用担心会被我偷看了。”
“正式名称是自动床铺,希望你改下叫法。”
“他这是偷跑了,丢下了我是吗?”
“看来你是被丢下了。再见。”
“啊,请等下。”
“怎么?”
“我的笔没墨了。”
“这的确是个事。叫员工给你补充吧。”
综合管理负责人同往日一样笑了笑,离开了房间。
缒田用手擦了擦脸,擦了又擦,像是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忽然来了尿意,他进了卫生间。早餐送来了,但缒田没有碰面包和牛奶。缒田做了每日伸展操,在房间里溜达溜达,然后坐在床上,转着吸完墨的笔,看着《草稿纸》的空白处。
然后,开始构思情色小说,用尽他全部的力气。
DAY 170
从综合管理负责人的办公室向外望去,能看到那座没窗户的监狱,以及围住这里的树林。森林中树木繁茂,枫树、金缕梅长的葱葱茏茏,四季风光各不相同,与那盒子似的纯白监狱对比鲜明。现在,外面正是开始抽芽之时,一片新绿。
早上七点,综合管理负责人到了办公室,打卡,坐到桌前。打开咖啡机,一杯咖啡煮好时,监视技术部的部长到了,呈上一个活页夹,纸上有五十个优秀解答,供评选会参考。每天判定系统〈Proof〉会根据词汇分布、语法正误、前例等来自动选出一些答案,然后各楼层的负责人再加以斟酌,最后作成这么张表。
同时,也要报告夜间的情况。
“昨晚,回答正确0人。死亡0人。无其他异常。”
“辛苦。”
这么一套流程,日复一日,已很多很多年了。
DAY 260
梅雨初霁,绿叶微湿,整片林子闪闪发光。
监视技术部长到了,呈上表单。
“昨晚,回答正确0人。死亡0人。无其他异常。给M450号犯人的样书送到了。”
“好,我们去拿给他。”
综合管理负责人站起身。
DAY 301
湛蓝的晴空洒下璀璨的日光,林中蝉鸣清脆。
监视技术部长到了,呈上表单。
“昨晚,回答正确0人。死亡1人。死者是G889号,自杀。无其他异常。”
“好,我们去回收遗体。”
综合管理负责人站起身。
DAY 367
树木们披上了一身或红或黄的外衣,像是燃烧的火焰,已到了一年中最美的时候。
监视技术部长到了,呈上表单。
“昨晚,回答正确0人。死亡2人。D084号为自杀。K972号是被同室的J331号所杀。无其他异常。”
“J331号犯人之前也杀过室友啊。有点过了,给他点惩戒。”
“是。”
“我们去回收遗体。”
DAY 424
光秃秃的枝桠连绵不绝,延伸到山的另一头,在寒风中摇摆。
监视技术部长到了,呈上表单。
“昨晚,回答正确0人。死亡0人。给L162号犯人的样书送到了。”
“L162号……啊,那个情色小说作家。最近挺老实的啊。”
“他在各个屋的草稿纸里写小说,占了不少空间。”
“就让他写吧,犯人们也需要娱乐。走,去给他送样书。”
综合管理负责人站起身。
DAY 450
“这是今天的表单。昨天回答正确0人。死亡0人。无其他异常。”
“辛苦。”
DAY 492
“这是今天的表单。昨天回答正确0人。死亡0人。无其他异常。”
“辛苦。”
DAY 527
冬日将逝,树树新芽,又是一年新绿。
早上七点,综合管理负责人像往常一样打开了办公室的门。撕下一页日历,今天是3月10号——就在这时,监视技术部长闯了进来,满头大汗,随时都会晕倒似的。
“领、领导……”
“今天的表单呢?”
“啊”部长好像是刚刚才意识到,他看了看自己空空的两手。“不是,我是说,那个……”
“好了,你冷静点。像平时一样汇报吧。”
“有,有人答对的。”
“人数?”
“六百八十名。”
*
原来夹克衫是这么重的吗,缒田有点惊讶。
他望一望窗外的树木,但日光刺眼,他还是低下了头。花瓶、办公桌、档案架,对于缒田来说一切都是色彩的乐园,目炫神迷。许久未穿过鞋,光站着都不好保持平衡。
综合管理负责人从里面的门中走出,坐到扶手椅上。两手拿着的纸杯中飘来馥郁的芳香。
“只有速溶咖啡,来一杯吗。”
“谢谢。”
刚泡好的咖啡热气从手掌中传来,扩散到全身。好久好久没摸过温热的饮品了。
“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出来。我们这边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说是情色作家想出来的。你还真是了不得啊。”
“请问……有几个人答出正确答案了?”
六百八十人,负责人答道。缒田瞪大了眼睛。
“这真是出人意料。我还想着能有三百个就不错了。”
“能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吗?”
“我传了暗号。〈-207 最后一句 三月十日六点〉。是从十二个月之前开始的。通过换房间和‘通话’,把暗号几乎传给了所有人。然后在今天,所有赞同计划的人一同写出正确答案。”
不过我想有不少人都是半信半疑,报着半开玩笑的心态写的。缒田补充道 。
“你从一年前就开始为今天做准备了吗?”
“我想,如果一个人一个人出去,那你们就会知道我们得出正确答案了,应该会采取对策。所以我们一大批人一次性答对,说不定就能击溃这所监狱。”
“你没想过自己一个人出去吗?”
“你之前说过这是场游戏,所以我在想完美通关的办法。”
综合管理负责人叹了口气,小喝一口咖啡。缒田也学着喝了口,才发现这咖啡竟然这么苦。
“也就是说,你一年前就猜出正确的口令了。”
“我做了许多尝试,得出第一个字可能是单人旁。然后花了一周的时间猜出来的。我和飞井从头开始一个一个写出单人旁的字,其中一个字启发了我。句子中应该有虚词。之前答对的人是个中学生。还有,指引手册的提示。”
一句能为东土政府带来恒久利益的话,共十一个字。
“我一开始就该多想想这句话的意思。这里说恒久的利益,但没有哪个帝国是能永世长存的。如果说有哪句话可以为所有政府带来不变的教训,那只有这句。”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过秦论的最后一句话。这样啊,-207,公元前207年是秦朝覆灭的年份。”
“这十一字没人不知道吧,尤其是我们这些文字工作者。第一个答对的人,应该是在被捕前不久在课上学过这篇文章吧。将口令设为这么讽刺的一句话竟然能过审啊。”
“上面那些大人物对这座监狱不感冒的。”吱,椅子靠背响了一声。“不过,你应该无法确定答案就是‘仁义不施’这句。”
“所以,我让飞井去试一试。”
“那果然是你指示的。”
“为了不让你们更换口令,绝对不能让你们怀疑我知道飞井写了什么。我想了一番后,觉得那个办法应该可行。”
“那天早上,我告诉你他出去了的那一瞬,你就已经赢了啊。”
“嗯,我想出去的话随时都可以出去了。剩下的都是垃圾时间。”
综合管理负责人仍是微笑着。看来他是真心享受这场谈话,缒田心想。
“还有一事想问。你的这个计划,我理解不了的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提前偷跑。应该有的是人一秒也不愿在这里多留。为什么所有人都听你的指示?”
“我用这一年半时间,赢得了不少声望。”
“怎么做到的?”
“在墙上写情色小说啊。通过‘通话’,大家彼此交流扩散感想,犯人们都成了我的粉丝。”
综合管理负责人刚把纸杯举到嘴边,定住了,就那么直直看着缒田。纸杯放下的时候,负责人的微笑变作了满面的笑容。
“西方换了领导人,不再静观其变了。东土迟早会落败,战火也会烧到本土来。既然监狱这次丢脸丢这么大,应该会被关闭吧,但,监狱之外说不定也是地狱。”
“有位开古书店的说过,这里是爱伦坡笔下的莫斯柯叶漩涡。他说的‘这里’,我不知道是指这监狱还是这个国家,但我想,他大概是想说,只有不放弃思考的人才能生存下去。”
“你从这里出去后打算干什么?”
“写一个留着圆寸的眼镜男和金发美女间的香艳故事。”
“既非良药也非毒药,好像没什么意义啊。”
“既是良药,也是毒药。因为这个故事并非没有可能实现。”
“门外刚好有个长这样的男人在等你。你可以找他取材。他还带了女儿,你可得注意用词。”
恭喜你答对了。综合管理负责人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若无其事地开始处理文件了。缒田本想举起纸杯把咖啡喝干,但一半又放下了,把杯子摆回桌角。现在,他想喝咖啡的话,什么时候都能喝,在哪儿都能喝。
缒田大步走了出去。
译者注
原书中十一个字为日文,与汉语差别较大,故作改动。
日文的文字由“假名”与“汉字”共同构成。原版中缒田通过观察正确答案的涂抹痕推断出正确答案中基本是假名,因为假名占地较汉字较小。日本的假名是有限的,可能构词的平假名仅七八十余,缒田从五十音图中挑出可能的假名进行试验,通过留空格的办法试出了正解的第一字为「お」。于是推断出正确答案为「おごれる者は久しからず」,同时向其他犯人传去暗号「1185 三の前半 三月十日六点」。
这句十一字日文的意思为“骄横奢纵者必不长久”,出自日本知名文学作品《平家物语》,而暗号中的1185是指1185年,是年平家在坛浦之战中被源家覆灭。而这句「おごれる者は久しからず」正是《平家物语》一书开篇诗第三句的上半句。平家自逞武力骄傲自大,最后迅速衰亡,故有此一句。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想做的事,别等“以后”1.0万+篇内容 · 348.0万次浏览
- 第78届戛纳国际电影节270篇内容 · 110.2万次浏览
- 重新养一遍自己,可真好啊1426篇内容 · 162.0万次浏览
- 你有哪些“终不似,少年游”的经历?2884篇内容 · 56.5万次浏览
- 我能把生活过得很好4674篇内容 · 906.2万次浏览
- 如何高能量地度过不留遗憾的一年1095篇内容 · 183.5万次浏览
- 汶川地震17周年1.0万+篇内容 · 30.5万次浏览
- 哪些故事的翻拍让你大失所望?329篇内容 · 620次浏览
好好好,点赞
感谢翻译!!这短篇的设定好有意思,青崎有吾还能写这种风格啊哈哈哈哈,中间一步步探索规则的过程真有趣,而且最牛的是前面探索的成果在后面都发挥了作用,最后的解答初看有点意外(还以为会是更加剑走偏峰的真相结果这么朴实无华)不过细想确实相当合理,管理人的人设真有意思,不知道八津老人最后有没有成功出狱与妻子团聚……还有就是翻译本土化做得太牛了,每条标语都翻译成正好十一个字本身就很厉害了而且本土化改造无比丝滑毫无斧凿痕迹啊!!!太厉害了,再次感谢翻译!!
本土化翻译真的太厉害了!! 这篇翻译难度很大但是读起来很通顺 感谢民翻大佬!
可惜在互通答案的这一年里还是有人自杀和被杀,没有等来自由的这一天
感谢翻译!译者牛啊
感谢翻译!这个结果真的好牛!!!
本土化翻译太好了XD
好牛的设定和翻译,大佬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