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最近我最大的惊喜来自桂花。桂花给我的惊喜不仅仅来自它们开了,更主要是来自它们“又”开了。今年桂花初开是中秋节前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在更前一天,母亲回了老家与父亲团聚,我的房子突然就空了,进门、客厅、吃饭,到处连空气都变得稀薄,直到桂花的幽香从房前屋后源源不断涌进来,桂花很小,但家里顿时被它们小小的生命充盈。中秋那天晚上,我走在小区里,处处桂影婆娑,暖香阵阵,圆月低垂在天脚,洞开一个明亮的天阙,“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真是恰如其分,那时那境,昂着头一个人走向天际也没有什么关系。
但这样的美好仅仅停留了一周,桂花从阳光一样热烈的鲜黄慢慢黯淡,呼吸越来越浅薄,最后干枯在枝头,比秋叶更早凋落。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桂花的生命竟然这么短暂,短暂得让人痛惜,房前屋后、小区路上,几天前满树的芳华只剩斑斑点点的棕色残迹,我仰起头,用力吸气——胸口空空荡荡,它们已经不在了。我睁大眼睛想从残迹之间看到它们留下的果实,尽管不美也不香,但我可以努力把果实当作它们生命的延续。然而我没有发现果实的痕迹。也许这就是花与果、春与秋、青春与颓唐之间的过渡阶段,是横在绿林与戈壁之间的一条荒径,什么也没有。我突然想起来,从前在北京的那几年、最近在阴山下的那些天,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桂树。一个没有离开过北方的人大概从来没有看到过桂花,从来没有嗅到它们的馥郁?他们无法体验清秋最柔暖的风、最浪漫的景,真为他们遗憾。离开北方才半个月,我就回到了一个南方人的心性。那一瞬间一些人影在我脑海中闪现,如果他第一次看到桂花,会有多惊奇?此刻他的房前窗外,桂花还在吗?没料到,一周的爽朗晴日和识趣回避的阴雨,竟然又催开了桂花。上周六,我跟好友去七宝一间美术馆,走下车走上门前的步道,突然,一股熟悉的幽香跟我打招呼,是桂花!我仔细一看,一棵郁郁青青的大桂树,枝头闪闪发光,是鹅黄的桂花,年方十八的桂花。“哎呀,这里的桂花竟然还没谢!”我惊喜地感叹。“你家门外的桂花也开着呢,昨晚我都闻到香味了。”她说。回到家里,果然,时光仿佛倒流了,房前屋后,桂树枝头星星点点,簇簇团团,我像猫狗一样嗅了嗅它们:嗯,是熟悉的气息,它们还活着,活得很鲜亮,它们的春天比我们的秋天更长,也许上周它们只是睡了一觉,或者出了一趟远门。清风亲吻着,幸福得颤抖,秋蝉高唱着,激动得破了嗓。月亮瘦了,但夜很饱满,夜幕被桂枝绣成了一匹柔软的锦缎,披在高高低低的屋梁上,披在我身上。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远处近处的电灯和车声喧闹,却恍惚是春江花月夜的画卷。我突然很庆幸我住在南方、住在长江边。一个到过北方的南方人、住在东部的西部人,我多么得意、多么满足,这得意和满足是桂花带来的,桂花的暂离和回归又带给我失而复得的双倍喜悦。我喜欢桂花,因为它们总在中秋开放,因为它们娇小但气质馥郁、生命热烈。但只有在南方我才能看到它们,也只有在南方,我才会留意到这些金沙一样的繁花。离开北方才半个月,在桂花身畔,我又回归为一个南方人。在重重青山中的青瓦白墙下长大,我终究习惯了那些层层叠叠如画屏一般的风景,习惯了那些曲曲折折的线条、淡妆浓抹的颜色、袅娜柔嫩的花鸟、杏花春雨的腔调,于是耳目身心也玲珑了。辽阔的北方曾为我暂时敞开了怀抱,不必寻找什么精微的细节,也忘却了一步一景的徘徊,那穹庐旷野如同上天挥毫泼洒的水墨画,雄浑壮美使人也磅礴起来,仿佛万里之外五千年间的劲风在胸口呼啸。但离开了那些金戈铁马、长河落日,回到南方,我终究又回归为一个桂棹兰桨、小桥流水的南方人。于是我突然不想走进远方了,我喜爱和向往的远方现在没有桂花,没有沅有芷兮澧有兰,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那里有的是寥廓、肃穆、强韧、坚毅、冷峻,它们整齐地指向一个覆盖天地的规则:严厉的自然禁止柔嫩和脆弱。而在秋天,人总是容易因落叶寒蝉而伤感,因伤感而需要温柔的慰藉。还是让我在江南最好的秋天里与桂花一起做几夜轻暖的美梦,再去塞北的荒原骑上刚健的铁马吧——边声号角已经日渐临近。
北方人表示没有真正见过桂花树,你的文章让人很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