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
(一)
卫律冷冷瞧着李陵降了衣服,燃起粪火来。他道:“李延年死的时候,你还是侍卫罢?”李陵把裘子在帐钩上挂了,转身看了卫律,并不答话。卫律道:“便是那狗监。”李陵点点头,在一瞬间卫律登上笑来,随即便不笑了。李陵怀疑这笑与那狗监有些干系。李陵曾有一日见过那狗监,那狗监生得人前,走柳叶眉凤长眼,口鼻皆有好处。后来那狗监升了协律都尉,听闻不止有他妹子的一份。然而这些与李陵无关;他也自信卫律来找他并不是说这个。可卫律也便走了,独留他一人在服匿里,听去外头一些仆着的人声。
起早左贤王给他端来粟米粥和马奶,并要求看他伤势。除手上久冲着药,他身子已大好,行为也便宜,因此对入帐之人表示抗拒。王子立时抽出两把紧着鞘皮的刀来,送出一柄给李陵。李陵无奈,便摇头坐下,任王子把了自己手去,掭上和了唾液的药草和果籽。自下了番帐,李陵每日便受这过分的看顾。王子经巫祝说教,精于外疗之事,初时几人在旁,而后皆驱走,只余他一人看管。李陵不甘诎体于人,受其照顾并不感激。
左贤王说得上一口好汉话,原是从族里汉人习得,现从李陵处习得。李陵初来时并不易处,除去胸甲和披膊已损得不能再穿,每服药后仍固执地穿上残破的襌衣。武弁、帻头已废,他便展着发,积到身下去。他不说话,也不进食,任人将肉糜、奶酪放去几天。很快,衣服上的干血经汗累浸,发出骚味,同他身上的伤纠着,一并给他些实际的痛苦。一日他发起烧来;这对于习武之人属实陌生,他一面狐疑,一面在阵热中昏睡了过去。待醒来时,李陵发觉自己已换上宽松鬃袍,外套狐皮夹,下着大绳裤,身下换了干净毡皮。毡旁立着一人,俯首看他。李陵猛地坐起,手肱处传来一股阴痛,他忍着没有发出声去。
左贤王看了他一阵,见出笑容来。他朝李陵伸出手去,李陵瞧着那只手,并未回应。左贤王屈下身来,用着干净的汉话,一字一字道:“你、我们的人。”
李陵素想起戍边之时燧上光景,仲夏时分祁连山下开满金黄色花,胡人谓之哈日戛纳,同山头白雪相映,称得上金银往来,看去大为慷慨。浑邪休屠降汉之初,觻得并不发明。匈奴右臂一断,坐实北迁之势,再无计算;原先辖着的乌孙、小月氏、楼兰等族亦无多少,旧日牛马吃的地儿泰半阒着。幕北一役后,河内摊下几批兵,武帝又发流人过去,开凿沟洫,垦田拓荒,增建鄣塞,城中方有些置用。待元鼎六年置郡,关东一帮下农、手艺人、贾人迁来,居延、番和及弱水、羌谷水一带大片水地充田,焉支山南建起马场,镇上贸易日渐恢复,虽不及敦煌一带颜色,人众却是最多。边境之人与蛮夷交通,不比关内人絮袍底,入秋即披去马袄旃氅。朔风起时,李陵便也不忌着,放戍卒隔天换一批下来吃酒,自己带人守备。几十人拥火,三杯便不成器,嘴上不免偷腥,引得一阵荤笑;若李陵走过,便有一人大声道:
“骑都恁般规矩,这点规矩放去下面,嫂子可怨么?”
李陵听了,抬腿便是一脚过去。众人笑闹,发哄叫李陵吃酒。李陵佯怒道:
“明白的,都给我紧着点,明天上守,一个不准迟,没的在这儿瞎掰闹!”
偶有喝浑的上去扑李陵,李陵往身侧一闪,一记腿上去便将人绊倒,随即揪着人后脖领子把人拎起来,狠狠道:“这般油着,马背上怎地威风不起来?回头教你第一个射给我看!”
有人道:“射甚么,骑都?”
李陵也笑了,骂道:“反了你们的!醉起来,个个好歹不知,天王老子都管不住。”
酒酣耳热之际,便有人开去门户,赤得上身来,揎拳攘臂摔跤缠打,好不热闹。能说会道的,自能教人笑得明白;不会说的,亦有不会的妙处。当中不乏落了刑的、贫苦人家抑或替人拚命的,几杯下来亦无分别。一帮人耍滑溜炮,也乐得被李陵打。原来李陵与兵士交好,士卒们亦只认李陵一个。伍里的贫户都受李陵照拂,私底下唤他大哥。
李陵今日想起这番情状,便再睡不着。熬到中夜,李陵独自一人出了帐,见得黑黢黢天际挂了几颗星,看了一阵便不忍再看。远处有动物叫了几声。李陵走到高处远望,西南山岭绵延,黑沉沉一片,李陵知晓那是燕然一带;他们向北走至赵信城休憩后东行千里,离单于庭已不足一天马程。因照顾李陵,左贤王部先前多滞留了几天,后单于差人催促,方徐徐前进。沿途草木不生,行至一半方渐渐得水,地势亦缓慢爬低。卫律等同左贤王一行,日日都有出入。此刻万籁无声,李陵有了思想,因此感到害怕,努力去听、去看,企图胡涂起来。不久李陵便疲了,慢慢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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