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于2020年初
一
2020年1月23日,父亲带着我们去参加幺舅婆的生日,路过表姑家的时候我们去看望卧病在床的四舅公。
两年前他突然中风,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两个月前有越发严重的迹象,房东怕他死在自己的房子里,就把他和表姑赶了回来。当年表姑把四舅公从四川接过来的时候她公公婆婆非常反对,一家人住在一起很不便利,表姑便在镇上租了一间房子和四舅公一起住,顺便照顾三个读书的女儿和刚出生不久的儿子。
四舅公坐在老式的床上,那张床应该有很多年历史了,木质的床身已经变成了灰色,原木颜色不知凋零在了哪一年。床没有靠背,好比一张长方形的平板,不过四周有凸出来的作为防止半夜摔下来的木沿。
四舅公靠在墙上,头上戴着一顶内置绒毛的皮帽,因为脸实在太瘦了,帽子显得特别宽大,用晚上吃饭时幺舅婆的话说:“他就像骨头被皮包着的一样,没有一点点血肉。”。
四舅公眼神呆滞地环顾进来的我们几个,表姑大声地向他介绍谁是谁,我们也依次叫他,但他已经完全认不出来我们了,像看闯入者一样充满疑惑且陌生地看着我们,即使偶尔开口说一两个词也像囫囵吞枣一般,不仔细听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的身上盖着厚厚的数床被子,被子上还搭着一件表姑的人造毛皮大衣,床边放着一个上厕所的和婴儿椅差不多大小的木质器具,木板上刻着一个蹲位的形状,木板离地面有些距离,下面应该是放东西接排泄物之用,因为在它旁边不远的地方还放着一个盖着盖子的红色小塑料桶。
表姑父从广东回来了,他正在忙着什么,期间从四舅公的房间里路过几次,脸上看不出表情,也没有和我们说话。我还见到了表姑的婆婆,我们这么多人她根本就没抬头看我们一眼,眼睛瞟着地,脸上的表情很冷。
我们待了不到十分钟就走了,走时我给四舅公打招呼,他应该是没听清我叫他,只是痴痴地看着我挥手,眼神随着我走出房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四舅公。
幺舅婆的生日坐了四桌,在饭桌上她问我们去没去看四舅公,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便又开始吐槽:“他们啊,什么肉都不吃,也不吃盐,每顿只喝水。”父亲就开始笑,幺舅公夹了一块肉边啃边说:“和他们说了无数次,这么大年纪了,什么好的都不吃,还能活多久啊。”这里的“他们”包括四舅公,表姑及她的父母,还有我奶奶,他们信奉基督教,尊崇简单的生活,拒绝肉类,只吃素。为此没少遭周围的人尤其是亲戚的白眼。
每年过年回老家,这都是饭桌上必不可少的话题,吐槽他们成了家族里一件政治正确甚至能给人带来乐趣的事情。拜年吃饭时分成两拨,我们的桌子上大鱼大肉,觥筹交错,与席的人用主观和曲解的论点聊各种各样的话题,笑容得意。而“他们”的桌子上只是一些各种各样的素菜,大家围坐在一起非常安静地吃着饭,即使说话也是很正常的分贝。
父亲兴致来了会跑到表姑的桌子上再次劝她:“你有三四个娃儿正在长身体,身边还有四舅舅,这么大年纪了,要吃点好的,不要去省那点钱。”
表姑一边微笑一边吃饭:“这和省钱没有关系,你们不要再说了,我们有自己的信仰。”父亲只好悻悻地回到自己的桌子上,这两年已经没人再劝他们了,只是吐槽还再继续。
从幺舅婆那里吃完饭回到家,父亲说:“我觉得四舅舅可能过不了这个年。”
二
1月26日是农历大年初二,早上我被妹妹叫醒:“四舅公走了,奶奶已经过去了。”
四舅公是奶奶的四哥哥,他们从小相依为命一直到彼此长大有了各自的人生归属,20多年前我们从四川搬家到湖南他们才第一次分别。奶奶当时拉着四舅公的手哭得很厉害,以为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我起床的时候父亲和爷爷正在菜园的鱼塘里打鱼,他们很早就起来架起了机器,把水抽干后穿着下水皮裤下去捉鱼了。当时新冠肺炎的消息还没有后来报道的那么严峻,我几乎每天都往家人群里发官媒的消息和各地感染病例,没有一个人搭理我,父亲还说是谣言,后来又觉得是阴谋论。我昨晚提议不要打鱼,说现在是非常时期最好好好休息,父亲厉声辱骂,认为我是想逃避劳动。
父亲男权思想严重,且有一些迷信,前几日弟弟的女朋友有感冒的症状,我有些担心,因为在从重庆回来之前,他们和从武汉回来的人一起吃过饭。弟弟的女朋友想去医院看看,父亲满脸不爽:“感冒而已,大过年的去什么医院。”她只好作罢。等到下午,弟弟最终还是带着她去了医院,很幸运,检查结果只是普通的感冒。她那位从武汉回来的朋友也自我隔离在家,花钱请医生上门检查,并未感染。
吃完早饭,我们去往表姑家,父亲突然掏出来了一个N95口罩戴上,我想起他之前面对疫情的态度,觉得好讽刺。妹妹告诉我,这个口罩是上周他去参加表叔第三次婚礼时表叔送给他的,并说了最近疫情的情况,还叫他准备口罩,他只是笑了笑。
在去表姑家的路上,父亲嘴里一直在嘟囔着说他刚起床就去了表姑家看四舅公,结果表姑家大门紧闭,根本就不欢迎他,他一个人都没见到就回来了。他脸上露出一副耿耿于怀外加被忤逆了的神情。
实际情况是,因为疫情关系,表姑家怕村里人聚集到家里来,四舅公凌晨3点去世之后他们就把门关上了,只通知了亲戚们。也是从当天早上开始,村里的高音喇叭便响了起来,外加村委会的人骑着摩托车挨家挨户进行宣传,叫大家戴好口罩,不能扎堆,做好洗手等防护工作。
四舅公的遗体躺在床上,脸被一张毛巾盖着,床上的被褥有些乱,像是被好几双手翻过,他的床边幺舅公和五舅公(表姑的父亲)表叔(表姑的哥哥)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围在一起烤火,后来我知道那是教会里来的人,并代表教会送了1000块钱作为帛金。让我有些欣慰的是,他们都戴着口罩,包括走来走去忙上忙下的表姑。
奶奶和其他人在另一个房间,我走过去她朝我靠了过来,轻轻地搂了搂我的腰。比四舅公小3岁,75岁的奶奶已经变得非常瘦小,身高只及我胸口的位置。表叔给了她一个口罩,但她没有戴好,嘴巴上半边露在外面,我帮她梳理好口罩,看了看她的眼睛和表情,没有我担心的忧伤过度的模样。她的阿尔茨海默症越来越严重,有时候记忆还比不上鱼,这一秒叮嘱她的事情下一秒就忘记了。我不知道这一刻,她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幺舅婆问我去看没看过四舅公,我说他脸盖着的,我不敢动,怕对逝者不敬,她瘪了瘪嘴:“刚才没盖上,我看了一眼,吓死我了,嘴巴张着,牙齿露在外面。”转眼看到我戴着口罩,便又找我要,我说只有一个,她咳嗽了一声,朝旁边吐了一口痰。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我问她为什么幺舅公有口罩而你没有呢,她说女儿给她准备了三个,但她都送给来参加自己寿宴的妹妹一家了,他们要开车回福建。
鱼塘的鱼还没有打完,简单聊了几句父亲就把我和弟弟叫回去了,其实我还是想再这待会儿的,和表姑聊聊,陪陪奶奶。但父亲一直觉得自己是家里的绝对权威,有什么事情大家都要按照他的想法去做。谁敢对他的话说一个不字,他就会动怒,说出非常难听带有侮辱性的话。
我走时,奶奶靠在表姑家大门的门框上看着我,她的下半边脸淹没在口罩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股悲伤,是我刚刚帮她梳理口罩时没有的那种悲伤,像失去了半边天的那种悲伤。
我好难过,真想上去抱抱她。
三
奶奶出生于二战结束那一年,她们家总共有六个孩子,本就是物质匮乏的年代,她五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后,所有压力全堆在了母亲身上,生活就变得更难了。
奶奶小学一年级没读几天就被母亲拽回了家,她母亲很严厉,每个孩子必须干一定量的农活,不干活的人没有饭吃,稍不慎就会挨打。
凌晨五点钟他们几个孩子还在推磨,奶奶推着推着睡着了,她母亲扯起红薯藤就打。那玩意儿打人很疼,我小时候也被奶奶用它打过,打一下身体就会出现一道红印,火辣辣的。
奶奶边跑边叫,她母亲不愿意放过她,一直追着她打,她爬到树上藏起来挨打才终止。奶奶在树上躲了一天,又饿又困,但是不敢回去,不知等了多久,她听到了四舅公来寻她的声音,他朝着林子里喊:“妹妹,你快下来吃点东西吧,我已经和妈妈说好了,她气消了,不会再打你了。”
奶奶对四舅公说:“哥哥,我想读书。”
四舅公摇摇头:“家里太难了,妈妈不会让我们读书的,但是我会教你认字。”
打猪草和给牛割草的任务是奶奶和四舅公的,每次去山上割草的时候,四舅公便会找一根棍子,在沙土写“上”“中”“天”“小”“大”“三”等字,但这是他仅认识的一些简单笔画的字,没多久,奶奶学习的路彻底断了。
但奶奶一直记得这些字,几十年后的一个夏天,家里买了蒲扇,她怕蒲扇损坏,找了布把它整个包住,用针线固定好后,她来了兴致,在蒲扇上面用针线缝出了“上”“中”“天”“小”“大”这几个字。
那时候我上小学二年级,感觉很新奇:“你也认识字啊。”奶奶摇摇头,嘟起了嘴巴:“我只认识这些字,还是我四哥哥教我的。”那时候我们家已经搬来湖南,奶奶很想念远在四川的四舅公。
后来奶奶信了基督教,每个安息日都带着我去教堂,牧师讲解《圣经》的时候她叫我帮她翻到指定的页数,回去后还让我教她读,但不管我教多少遍,她总是一个字都记不住。
爷爷觉得奶奶去教堂是偷懒不干活,还耽误我的学习,谩骂无效后便告诉给了父亲,父亲在电话里狠狠地对我说:“再去教堂我就打断你的腿。”我因惧怕,此后未再去教堂,但奶奶依旧每周都去,回来后叫我读《圣经》给她听。
奶奶十七岁那年在母亲的安排下嫁给了爷爷,但她不喜欢爷爷,爷爷对她也不好,两人至今每天都还在争吵和相互诅咒。结婚没多久,爷爷就开始对奶奶施加暴力,争吵了会打,饭菜不对味会打,农活没干到他满意会打。
爷爷打奶奶的时候下手很狠,奶奶是这样和我说的:“拳头、脚一并用上,打我胸口,踢我背,下死手,边打边骂,像打贼娃子一样。”
爷爷对奶奶的暴力传到了奶奶娘家耳朵里,那时候她的母亲已经过世,四舅公和其他几个哥哥来到了家里,他们指着爷爷警告他,如果要是再打奶奶,他们不会放过他。爷爷点头哈腰,陪着笑脸。
四舅公说:“如果你再打我妹妹,我就把她带回家,孩子也带走,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那爷爷以后还打你吗?”我问奶奶。
奶奶笑了起来:“不打了,他每次举起拳头我就说,你记不记得我四哥哥说的话,他就把拳头放下去了。要是我跑了,他是很难娶到老婆的,因为他成分不好,是地主家的儿子。”
奶奶应当是想起了这些关于四舅公的往事,那天晚上我听到从她的房间里传出来了轻轻啜泣的声音,以及爷爷的鼾声。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她的双眼皮肿得很大,眼皮盖住了一半眼睛,她叫住我:“你看看我的眼睛,好像被什么东西遮住了,我有点看不清东西。”
我在想,她是不是忘记昨天哭过了。
四
关于四舅公的葬礼怎么举行遗体怎么处理等问题发生了非常大的讨论和争吵,所有人都默认四舅公的后事应该由表姑负责,因为是她把他从四川接过来的。按照现在的政策,去世的人不能土葬,只能进行火化,因此表姑早早地联系了县城殡仪馆的人。
至于葬礼的举行,表姑说四舅公是信教的基督徒,他们不在乎这些形式上的事情,人死之后灵魂去了天堂,尘世间只剩下了一副躯壳,道场、放鞭炮这些形式主义他们都不打算弄。父亲没有说话,很轻声地笑了笑,回来后他说起这个事情,得出的唯一结论是表姑想省钱。
我当时有些不舒服,就辩驳了几句,说这是他们的信仰,表姑说他们身前也和四舅公聊过这个问题,四舅公是同意了的。父亲又露出了那种轻声的笑,带着一声哼哼:“乱说,他们那么做周围的人怎么看他们?不怕别人说,为什么鞭炮都不放一个,还把大门关着?不是为了省钱是为了什么?”
他们说火化的花费大概需要2000多块,父亲给了1000块,其他人也给了一些,加上教会里给的那1000块,丧葬费用是完全够的。但不知道谁说了一句,遗体可以捐给医学院做科学实验之用,一直保持沉默的五舅公说话了:“那就捐了吧,他可以为这个尘世再做最后一点贡献,上帝会赐福于他。”他戴着口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是一位虔诚的信徒,信教10多年,每天都会坚持阅读《圣经》。
这一下我父亲就跳起来了,他在屋子里到处走动,脸上还有一些兴奋:“拿去解剖,这是人干的事情吗?”几天之后他说起这个事情的时候还是用的“解剖”这个词,带着明显的嘲笑,我向他解释:“那是做科学实验,和你嘴里说的解剖是两件不同的事情。”他立即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质问我:“做实验不是解剖是什么?”弟弟的女朋友在一旁小声地说:“我以后死了,如果我的身体还有用,我会捐献出来为医学事业做贡献的。”
四舅公的遗体可能要捐献给医学院的事情很快就被发到了亲戚群里,四舅公远在四川的其他侄儿侄女们坚决反对,甚至还有人义正言辞地表示如果表姑真的把四舅公的遗体捐给了医学院会来找她的麻烦。
而从始至终,表姑一句话都没有说,她一会儿来四舅公的遗体边转一下,一会儿又去其他房间在忙着些什么,眼睛里有些红涩,脸上全是忧伤和难过。而这种表情,除了奶奶我在其他人脸上根本看不到。
表姑很小的时候,五舅公和五舅婆外出广东打工,到了车站,五舅婆说去上一个厕所,然后就此失踪了20多年。周围的人都说她是嫌弃五舅公家里穷,因此跑了。在这20多年里五舅公洁身自好,一直在外努力挣钱,终于20多年后,他等来了自己的妻子。
据五舅婆说,她当年在车站的厕所里被人贩子盯上并被带走,然后被各处转卖,直到后来表叔才把她找回来。
在父母都不在身边的日子里,表姑一直跟着四舅公生活。他就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照顾着她,四舅公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做早饭,表姑吃完后再走十多里路去镇上上学。冬天如果下大雨,四舅公会背着表姑送她很长一段距离,直到走完泥泞的山路,到了平路上他才会放下她。
四舅公单身了一辈子,奶奶曾告诉我原因,那时候家里穷,六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要谈婚论嫁,父亲早逝,所有责任都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六个儿子结婚只能一个一个来,今年家里条件好了娶一个,明年家里条件好了再娶一个。
但唯独漏了四舅公,要到他的时候母亲去世,其他兄弟也已成家并相继有了成群的孩子。在那个艰苦的年代和生活环境下没有人有多余的钱财资助他娶妻生子,之后他也没有遇到合适的人,独身到去世。
四舅公一直照顾表姑从小学到她初中毕业外出打工,这期间他在表姑的生命中同时扮演着父亲和母亲的角色。一个男人独自带着一个女孩,经历她从童年到青春期的整个过程,这期间肯定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摩擦和不易,但四舅公从不向任何人抱怨,甚至也不倾述,他总是默默地付出。而表姑也继承了他这种默默。
表姑成人去外面打工后,每年过年都会回到四舅公家里去,亲切地称呼她为“四爸”,给他买衣服,买东西,洗他那些积攒下来成堆的衣服。周围的人有时候会冲四舅公开玩笑:“你没结婚,倒是钻出来一个比亲生娃儿还亲的女儿。”
表姑二十多岁时,嫁到了湖南,回四川看四舅公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但经常会给他打电话,过年过节时送一些钱买一些东西。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默默的,不像父亲,不管是给四舅公还是其他老人钱或买东西,他总喜欢当着所有人的面,如果有谁不知道,他还会刻意跑到他面前去说。
五
四舅公在四川老家生活的状态我见过一次。
2008年,奶奶去重庆给父亲带再婚后生的孩子,那年过年她说想去四川看看四哥哥,父亲要我和弟弟也跟着一起去。
四舅公住的地方非常简陋,屋子是用稀泥外加一些竹片糊成的,墙面很多部分的泥已经掉了,坑坑洼洼的,外面风如果太大会嗖嗖地刮进来。前面一间屋子比较大,放着一张床和一个碗柜,还有一个装衣服的大木箱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后面还有一个非常破旧的小房间,朝外的一边泥墙已经倒下许久,地面上长出了很多杂草。四舅公说:“我一般不去这个屋子里。”说着关上了两个房间之间的门。
四舅公做饭的灶是由一个油漆桶改造的,在桶身挖一个正方形的能放入柴火的洞,把锅搭在桶上就可以做饭了。这样的灶烧火时烟很大,只能提着它到屋外去做饭。彼时四舅公身体其实有一些不好了,他弯腰洗菜的时候喘息声很大,动作迟缓,起身时也非常吃力。见状,我和弟弟赶紧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工作。
吃饭时我抬起头看到屋檐下的门框最上面钉着一张铁牌,上述五保户字样,落款是当地民政部门。
奶奶和四舅公聊了很多各种各样的话题,家里的事,小时候的事,妯娌邻里之间的事,这些我当时听不怎么进去,只觉得好无聊。但他们聊得很欢乐,说到动情处会抓住彼此的手。奶奶总是重复一句话:“1999年去湖南时,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四舅公安慰她:“这不是见到了嘛。”
吃完饭后四舅公带着我们往旁边一户人家走去,他们家正在放电视,四舅公显然经常会来这里,主人家特意为他准备的椅子还空在一边,见多出来了几个人他赶紧又去堂屋搬了椅子过来。
电视里播放的是《亮剑》,这部剧我看过蛮多次了,但当李云龙在剧里举着砍刀哇哇哇向敌人冲去的时候,我和他们一样也看得聚精会神。四舅公紧紧盯着电视,电视里不断变换的画面的光在他脸上闪烁不停。
我和奶奶要回重庆的时候,四舅公一直跟在身后送我们,还掏出20块钱给我和弟弟一人10块,说是压岁钱。我们知道他生活不易,坚决不要,但他硬塞到了我们怀里。回到重庆后,父亲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搜刮我和弟弟去四川时得到的压岁钱。我犹豫了下,把四舅公给的钱保留了下来,后来拿去买了一本书看。
四舅公随着我们越走越远,奶奶叫他赶紧回去不用送了,他嘴里应着,但脚步未放缓。四舅公和奶奶的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他们的手挽在了一起,叮嘱彼此保重身体的话也渐渐有了一些哽咽。他们走在我前面,步履匆匆还有一些凌乱,已过六甲的俩人应是很久未曾这样激动地表达过情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终于,不得不告别时,他们还是哭了起来。他们哭得很克制,发出的声音很轻,伴随着一声声叹息,眼睛红肿,偶尔抬手擦一下流出眼眶的眼泪。
我第一次见老人哭,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茫然地站在那里,装作不去看他们,转身看着一片片只剩下稻桩的干涸梯田。
在回去的车上奶奶把这句话重复了三次:“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四哥哥。”
六
四舅公的遗体并没有被捐给医学院,之前约好的殡仪馆的车在群里的吵闹声还没有结束时就已经如约而至了。父亲说,人去世后亲人不能触碰他的遗体,只能邀请其他非亲非故之人帮忙抬运。
殡仪馆的车停好后,司机下来打开了车厢门,里面有一个棺材大小的铁箱,他又打开了铁箱的门,里面空空如也,四舅公的遗体将会放在里面运去火化。
那位教会里来的男人和司机一起把遗体抬上车,四舅公被裹在被子里,连带脸上的毛巾也一并裹了进去。从床上被抬起到放进那个棺材大小的铁箱里,到最后锁上车门,整个过程没有超过一分钟。
跟着殡仪馆的车一起去的有四个人,表姑和表姑父,还有表叔和那个教会里的男人,父亲没有说去,表叔问了他也说不去。在这种事情上既然父亲表了态,那作为隔代的后辈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殡仪馆的车刚开走一会儿,表姑的婆婆就拿出扫把在四舅公身前住的房间里往外扫,地上也没什么东西,况且那时候我们都在屋子里,她一边扫一边指着四舅公床上的被褥说道:“这些东西一会儿就要给他烧掉!”
站了两分钟,我们就都回家了,幺舅公幺舅婆也跟着来了我们家做客,他们刚坐下没几分钟就开始聊表姑在处理四舅公的后事上做得不好看。
他们说了很多,归根结底觉得表姑不应该就这样把四舅公的遗体拉去火化,正月死了老人应该在家里停放几天,还应该按照风俗习惯做三天三夜的道场,请周围的人都来吃饭,还应该放一些鞭炮礼花之类的,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拉去火化了实在对不起他这一生。
窗外有广播在呼喊,呼吁大家做好防护,不要走街串巷,不要扎堆,待在家里,勤洗手,戴好口罩。幺舅婆此时又咳了一声,朝一边吐了一口痰,她似乎嗓子不好,这几天见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吐了好几口痰。
我在另外的房间忙事情,父亲那边的房间里突然传出了争吵声,我好奇地跑过去。父亲望着幺舅公幺舅婆说:“他表叔打电话来说,四舅舅的骨灰没有人要,问我们要不要。”父亲脸上全是愠色,一副莫名其妙外加难以置信的模样。
沉默了几秒钟,几个人叽叽喳喳说了一通,有的人说没人要就撒在河里吧,另一个人说河里不能随便撒,又有人说早知道没人要还不如直接捐给医学院。
“他们都不要,骨灰就放到我家吧。”幺舅公突然说。他是几个兄弟姊妹中最小的一个,也是最懂得享受生活的一个,很早就过起了退休状态的生活,在家里买了两台麻将机,依靠麻将机赚的钱在农村过得非常滋润。
幺舅婆大吼了起来,一句一顿,死死地盯着幺舅公:“要要你要!我不要!你抱回去我就不和你过了,我现在可以马上给我妹妹打电话,叫她们开车回来接我,以后我就不回来了!”
幺舅公的表情有些尴尬,伸手去拿柚子吃,眼神缥缈,也不敢看幺舅婆,幺舅婆就那么一直盯着他,足足有一分多钟。因为这一声怒吼,余下的时间没有人再聊和四舅公相关的事情。
晚饭后,表姑带着四舅公的骨灰回来了,因为骨灰放在哪里的问题没有说清楚,父亲便又去了一趟。刚一见面,父亲便和表叔吵了起来,表叔指责他不孝,四舅公火化也不去送,我们这些后人都没有良心。
父亲对于表叔的指控难以接受,他回来后一直在不停地对表叔进行谩骂:“他算个什么东西,我没去是我腰痛,说我不孝我只是个外人,人是你们接过来的,我还给了1000块钱,反正别人说的是你们又不是我!”
七
四舅公的骨灰并不像他们说的没有人要,表姑的公公已经在她所属的那块菜地上提前挖好了一个很小的墓穴,骨灰下葬时间也定在了次日早上10点半。昨天的争吵那么激烈,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表姑,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仍是那么沉默,低着头忙前忙后。所以,昨天那些人到底在吵什么?四舅公的遗体和骨灰事宜都是她在处理啊。
表姑生了四个孩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当第一个女儿开始上学的时候,表姑从广东回到湖南安心带孩子,留表姑父一个人在外挣钱。某一天,表姑想起了独自一人生活在四川的四舅公,做了个决定,把他接过来,给他养老。
毋庸置疑的,她的公公婆婆会反对,但表姑父支持她,他知道四舅公对表姑的意义。
奶奶当然很开心,但作为局外人的爷爷和父亲却像看笑话一样看待这个事情,他们面露兴奋的笑容,总结道:“她把他接过来养老只是借口,其实是想收他每个月账上到的养老钱。”
我问:“四舅公每个月有多少钱可以领?”
爷爷说:“四百块。”
四百块?在饭店吃一顿饭,买一件好的衣服,一双鞋子也不只这个钱,表姑至于这样做吗?四舅公体弱多病,常年哮喘,几乎每个月都要往医院和药店跑,这些花费都是表姑在承担,且远远超过四百块。
表姑和四舅公的生活非常简单,他们信基督,不杀生,吃素,无事可做的时候,表姑会读《圣经》上的内容给四舅公听,偶尔两人会一起讨论。他们起得很早,表姑挽着四舅公慢悠悠地去逛早市,买一些新鲜的蔬菜,两人聊着一些话题。
那几年,四舅公留给我的印象总是笑呵呵的,他的笑容很腼腆很含蓄,不露出牙齿,脸颊两边有酒窝,非常和蔼可亲,有时候又笑得像个小孩子。
我奶奶对我说:“四哥哥来了湖南后,每天都在笑。”当然,她也经常笑,奶奶只要一有空就往表姑家跑,和四舅公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偶尔聊两句,或者一句话也不说,观望周围所有会动的事物,路过的行人,慢悠悠走过的狗,追着鸡满地跑的猫,被风吹拂的树叶,凋落的花。
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很安心。
但在所有的亲戚眼中,表姑是没有把四舅公照顾好的。他们说表姑不吃肉,所以也不给四舅公吃肉。他们说表姑不给四舅公买新衣服,是因为她把他的养老金拿去给孩子当学费了。他们还说表姑每天带着四舅公去菜市场捡菜贩子不要的烂菜叶回来吃。他们还说表姑是假装不吃肉,因为有人见她偷偷地夹过肉吃。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最开始会背着表姑和四舅公说,后来无拘无束当着表姑和四舅公的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
表姑和四舅公也不生气,笑着解释,说那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信仰云云,但没人听他们说,他们总是还没说完他们就轻笑着走开了。
表姑的生活的确充满着很大的压力,家里四个孩子相继都上学了,加上四舅公和她自己共六个人需要生活开支,还有四舅公的医药费。而只有表姑父一个人在外挣钱,他在一个厂里待了很多年了,据父亲说月薪仍然只有四千多块(我对此存疑)。
每次回老家见到表姑和她的四个孩子,大多数时候她们穿着的都是旧衣服,有的衣服去年在姐姐身上,今年便跑到了妹妹身上,明年又到了另一个妹妹身上。表姑自己也很少买衣服,我总能在她身上看到她几年前穿过的衣服。四舅公的衣服常年是深色款,看不出新旧,但很体面,冬天的时候裹得厚厚的,我每次去摸他的手,总是比我的还暖和。
可能物质生活不像外人看来那么富足,但他们很快乐,每次去表姑家,几个孩子见到我笑得都很开心,长得也很健康,每个人每顿都能吃不少饭。四舅公和表姑也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叫我夹菜吃。
表姑在老家基本没有收入,却带着四个孩子,还要照顾年老多病的四舅公,压力比很多在都市里生活的人都要大许多,可他们脸上时常挂着满足和开心的笑容。
我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思考的事情。
八
四舅公的骨灰盒放在屋外的一张椅子上,上面打着一把伞防雨水,他们说人去世后就不能再回来了。
骨灰盒放进墓穴,表姑带着四个孩子和匆匆赶来的奶奶给四舅公祷告,祝愿他在天国平安,保佑我们这些还在世的人身体健康,诸事顺利。
祷告结束后,作为后生的我们每人用手往坑里面填了三捧土,剩余的部分由其他亲戚一锹一锹地用泥土填满。整个过程也很短暂,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幺舅公说,回头这里会立一个碑,后人只会写表姑一个人的名字。
当人群都散开后,表姑不再沉默,她哭出了声,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我们手上的泥土交融在一起,她叫我不要走,留下来一起吃饭。望着她布满泪痕的脸,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心生愧意,但我最终并没有留下来。
她和家里公婆的关系因为她把四舅公接过来变得很微妙,连带着她公婆也不喜欢我们这些亲戚。再者,疫情预防管控的程度越来越强,宣传各种防护措施以及管控方案的喇叭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停过。在我们给四舅公的骨灰下葬时,村委会来的一个人一直在一旁看着,我们渐渐散去他才走开。
之后两天,在饭桌上父亲和爷爷偶尔会提起四舅公和表姑,但都是和钱相关。
爷爷说:“你四舅公来湖南好几年了,应该存下来了不少钱,全被你表姑拿走了。国家每个月都给他打钱,他原来吃素,后来身体不好什么都吃不下,只能喝水。四百块钱完全足够生活了。”
父亲说:“你表姑四个娃儿都在读书,需要钱,你表姑父又那么没用,一个月就挣那么点,没有目的会把他接过来吗?接过来就应该负责,他在四川老家本来是可以住养老院的,他们会一直管他到死。”末了他又说:“等这段时间忙完了,你表姑应该开一万多块钱的发票,找四川那边的人报销,举行葬礼的钱他们应该承担的。”
我心里有些瘆得慌,越听越愤怒。我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奶奶,她眼皮的肿还没有消掉,手里抱着碗,没有牙齿的嘴巴一口饭需要咀嚼很多次才能下咽。
见我看着她,她似乎刚从哪个地方游离完回来,语气很惊讶地看着我:“你好久回来的?怎么不给我打电话。”然后又环顾四周,问道:“我这是在自己家吗?我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所有人陷入沉默,闷头吃饭,过了一会儿,奶奶又说:“我好久没有看到四哥哥了,下午我要去找她耍。”
我无语凝噎,伸手摸了摸她干枯的手,发现她碗里全是白米饭,便给她夹了一些菜。
此后,无人再提四舅公,一直不曾重视疫情的父亲开始关注各方面的消息,日常的谈资也变成了担心疫情可能会对自己生意造成的影响。
我想,四舅公将会很快被淡忘,只有那么一两个人会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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