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奇遇(三)——怀往
摘自《夜的眼》王蒙
往期内容:夏天的奇遇(二)——那美丽的大眼睛
“真好。”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赞美他的龟背竹与地锦或者枫藤。
我说:“我最最不能忘记的是1950年的‘五一’, 中华人民共和国一开始,咱们是五一劳动节,与十一国庆节都阅兵与游行,苏联模式。

那一年游行的时候,学生们打的领导人照片特别多,除了中国的几位重要领导人外,外国的 有斯大林、保加利亚季米特洛夫、罗马尼亚乔治·乌德治、 波兰贝鲁特、匈牙利拉科西、捷克斯洛伐克诺沃提尼、朝鲜金日成、阿尔巴尼亚恩维尔·霍查、法共领导人多列士、意共领导人陶里亚蒂、西班牙共产党领导人被称作‘热情之花’ 的伊巴露丽。
那是多么的红火难忘。到现在我还想找个人背诵背诵这个名单啊。”
“我理解,你毕竟是地下党……”
“那您是游击队啊。”
我喊了起来。
点点头,他小声说:“记得,没有你说的这样完全, 知道。”
他的眼圈一红,后来说,20 世纪末他访问过马德里,五一劳动节游行队伍唱着的是《国际歌》。

我接着说起了我最喜欢的话题:“对于上一代人来说, 游泳不仅是体育健身,那是文化,那是生活,那是现代与前现代的分野,那还是身躯的自然与自然的本体,那是人在自然、自然在人,生命在水,不分海洋湖泊,也在山,昆仑、 崆峒、喜马拉雅、阿尔卑斯……”
我与翁老师闲话:
“那是五四运动。请想想看,传统上我们提倡骑射,提倡八段锦、少林拳、太极拳、剑、棍,还有软硬气功、打坐、骑马蹲裆式,并且至少从苏东坡生活时代就练开了瑜伽。
“但是除了强盗,除了水鬼,除了渔民迫不得已,又有哪个仁人、哪个君子、哪个国士、哪个乡贤与淑女会去游泳, 更会去喜爱与迷恋游泳呢?你看《水浒传》中的阮小二、阮 小五、阮小七,还有‘浪里白条’张顺、‘混江龙’李俊, 他们都是当年的强人匪类啊。
“我的父亲追求西方新文化新民主主义凡七十余年,他活了七十四岁,一事无成,除了游泳。在专业与家庭、社会各方面到处受挫的时刻,他夏季发起狠来,一天要游两次泳, 冬季要进两次澡堂子。游泳、洗澡,洗澡、游泳,五四的高潮余波中成长起来的那一代人中比较没有出息的一个,对不起,我说的是先父,毕竟……只能,留下了这样的记录。他渴望新的更健康更现代的生活而不得,不得而更加渴望。这个渴望渐渐影响了我。我们这一代幸福多啦!”

“我读过你的小说《活动变人形》,扎心刺肺,我读得睡不着觉。我读哭了。”翁老毕竟比我大十多岁,他更能体 贴上一辈人的痛苦。
我继续说:“从1952年起,我开始在什刹海游泳场学游泳。会游了,我学跳水。跳水学得我天旋地转、心惊肉跳、 脉搏加速、头昏脑涨,越怕越要学,越学越要挑战更大更危险的怕。从池边跳到踏板跳,从一米板到三米板到四米板到 五米板,越怕越上台阶,越上台阶越怕,越怕越激活了让自 己勇敢些再勇敢些的决心与行动。我是一个瘦弱的孩子,我是一个胆怯的孩子,但是我要游深水大海,游长距离,跳高木板,跳高台与高山。我的父亲反过来受我的影响,他也开 始跳三米木板。一次已经快六十岁的他上去了,站在踏板上 不动,后面跟随排队的男孩子们叽叽喳喳,说:‘老爷子运气哪……’他没有跳,平平地砸下来了,出水上岸以后,他的胸腹部全面拍红。幸亏他没有上十米跳台。
“即使在新疆,我也不放弃任何游泳的机会,我曾在 没有游泳池也没有水库的乡下大窑坑的黄乎乎的泥水里, 与赤裸光腚的儿童们一起浮水。我曾从大水库的五米高的 悬崖上转身向下跳,那里的水库里的水,源自博格达雪峰, 盛夏水温不到 20℃。从峰顶上一跃而起,我特别睁大了眼 睛,我决心弄清楚从起跳到入水的全部历程进度风景细节。

我看到了,四面山水与岩石湖岸迅速上升掠起,一层接着一层,在伸直的双臂靠近水面的时候,我意识到了成功与安全,我感谢天山峰顶的白雪与地上清碧的库水。我至今念念不忘的是,希望有一位朋友帮我计算清晰,从起跳到 入水一共用了多长时间,起跳时应该是负加速度,我跳起 了六十厘米,转体,归零,下落,入水,我估计是超过了一秒,我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从始至终的一个完整的进度, 那是一个落体过程,也是一个心路历程。它哪怕只占据我 的有生寿命的亿亿分之0.0001,哪怕我的跳水姿势只能得零分或者负分,我仍然要报告您老大哥,那是我此生的绝妙瞬间,那是我来到这个世界,走一趟、哭一趟、爱一趟、 拼一趟的枢要而且神奇的一个节点,不,不仅仅是节点, 它是阶段,它肯定漫长过佛家所讲说的‘一个、十个、百个刹那’。
“我也曾在意大利西西里岛巴勒莫市郊、策勒尼安海 峡畅游,从而认识了与我同科获意大利蒙德罗文学奖的英 国作家多丽丝·莱辛,她后来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她与玛格丽特·德拉布尔—《金色的耶路撒冷》的作者——一起访华时,她们来过我朝内北小街 46 号的家。令我害怕 的是,在策勒尼安海游出一百米后,你看到了海底的黑褐色海藻,对于我,那是魔鬼的颜色。呵,您不要以为意大利人多么爱游泳会游泳,他们有更多的岸边阳伞,更多的人裸露着晒太阳,在阳伞下喝卡布奇诺与爱尔兰咖啡,许多人在浅水处嬉闹,却没有什么人像我一样一味地傻游, 直走纵深。我也曾在墨西哥城郊区金字塔附近的公园游泳池的四米跳台上跳水。我最后一次跳水是大约十年前,在香港的一所大学。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没有充分起跳,死站着,脑袋与上身下屈转体180 度,往下一坠,胳臂一伸, 涉嫌投江轻生的姿势,像一个沉甸甸的麻袋,咕—咚噔, 坠入水中。从来没有在跳水时这样沉重呆板地向下狠砸过 啊,老天,我终于明白了,我不应该怜悯自己的年龄,不 该娇惯自己的不足一米七高的身体。跳水不是坠落不是自杀,当然,起跳,绝对不能省略!充分起跳,才可能幸福地体会到转体时一刹那的零加速度,体会到在空中身体运动而位置静止的那一种绝妙的体外四大皆空。人之大患在 有吾身,抛出这个大患吧,于是,身轻如燕,体灵如羽蛇, 意态飘飘,生机满满,那是生命体验的一个高端,如诗如舞, 如鱼如鸟,那时我是真正地从必然王国,进入了自由王国。
“最近我在网上看到了一则报道,一名安徽农妇,稍稍喝了一点儿酒,她下江水游泳,睡着了。当然,这说明她精通仰泳,无须换气,她的生活早已超出了‘小康’,进入了‘大道’。醒来后才知道,她已经漂出了上百里地,她上岸于江西的景德镇。 “这又是一种境界了,与海盗水鬼不同,与五四新文化不同,与奥林匹克不同,也与我个人的习惯性顽强锻炼拼命奋进不同。这是道法自然,这是御水而行,这是酣然江湖, 这是浑然尽忘。这是远远超出了庄子描绘的‘坐忘’境界的 ‘浮爱情与浮水忘’‘飞望’与‘落忘’,是忘江忘夜忘星忘天忘水忘己忘身的百忘之意趣,也是高忘之欣欣。” 我说了我的诗,诗曰:
适意清流造化中,遨游静卧自天成。
千波万浪滔滔过,得水如鱼月正明。
江南农妇最风流,醉卧川江乐自由。
一夜高风拥碧浪,安徽直下瓷都州。
戏水穿空似梦中,江风雨雾更从容。
笑问客从天外至?手梳湿发意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