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书——太平庄旧事(四)
文章摘自《笑忘书》梁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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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六】
太平庄风俗:家家户户的鸡白天都是撒在外面找野食的,到了黄昏才由主人把它们唤回家来休息。去年开春,三队的麦苗刚返青,被鸡糟蹋了不少,换了多少看鸡的也不抵事。那时正批“小生产”,报上天天号召“限制法权”,队长们学习了几次,气也粗了,决定“限制”一个月之内不准往外撒鸡,等庄稼长大些再说。偏偏这正是母鸡们准备下蛋的季节,家家又没有多余的粮食去喂它们,不往外撒怎么办?所以尽管队长们三令五申,这撒鸡之风倒越发成了“经常的、每日每时的、自发的和大批的”了。
这天晚上,碰头的队长们越想越恼,毅然决定采取极端措施——往地里放毒!在队上担任农药技术员的赵小贞被找来秘密执行这项任务。

那时赵小贞刚刚高中毕业,因为她爸爸在县化肥厂当着副书记,所以徐贵亲自安排她担任了三队的技术员,多少也能减轻些下地劳动之苦。这小贞对工作认真负责,况且年轻气盛,纯洁无瑕,对“小生产”自然恨之入骨,听见队长们吩咐,便连夜选择剧毒农药“1059”,拌上麦粒,在地头四周撒了下去。这工作本来是秘密进行的,但队长们有私心,散会回家都关照了老婆:“明天可万不敢再往外撒鸡哟,已然让小贞下了药……”老婆们也要做人情,连忙穿鞋下炕,大妈二婶地也去关照了一番。到了第二天一检查,真是天理报应,分毫不爽——全队哪户也没死一只鸡,而小贞家的七只老母鸡全被药死在地里!原来小贞妈平日人缘虽好,但因为是她女儿撒的药,大家想她自然是早知道的,所以昨晚竟没有人来告诉她。
谁知小贞并没有泄密,她妈连个影儿都没听说,第二天照常撒出鸡来,一顿饭的工夫就全被毒死了!而且因为是剧毒农药,不能吃肉不能卖,只能就地挖坑深埋,这可是喂了一冬的下蛋鸡啊!小贞妈在地头哭得死去活来,又骂这死鸡不该贪吃,又骂这农药不该有毒,骂得最凶的就是自家女儿知情不报,“我养活这闺女可有啥用哟……”小贞不愧是新时代的好青年,当众与她妈展开尖锐的说理斗争:“您这会儿后悔啦?您不想养活别养活呀!再说我也不是您一人养活的!娘生身,党养身,毛泽东思想铸灵魂,母亲只生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把老太太气得恨不能在埋死鸡的坑旁边再挖一个坑,把自己也一起埋掉算了。最后还是徐贵息事宁人,看在小贞她爸每年批给村里几千斤“出厂价”的分上,从三队集体鸡场赔给小贞家十只当年的新鸡。也是一报还一报,有七只到秋天就下了蛋。
事情到此已经圆满结束,谁知有一回在公社的学理论汇报会上,徐贵为了“生动生动”,又添枝加叶地做了汇报:说是本大队的回乡女知青赵小贞,勇于和旧的传统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坚决同小生产的习惯势力做斗争,亲手毒死了自家的七只下蛋鸡,还跟她妈在地头展开了面对面的思想交锋……直说得胡书记也动了心,打听明白后,亲自把赵小贞作为本公社学理论的先进典型上报到县里。那个年代似乎特别钟情于这样的女孩子,不久赵小贞的先进事迹就由县广播站里宣传了出来。小贞再接再厉,三夏战斗中又连续在场院坚持了两天两夜,最后昏倒在脱粒机旁。秋后整党时,公社党委又指示一定要把新党员赵小贞同志列入支委候选人名单,而且一定要选上。当时党员们都以为可能要安排她做宣传委员,谁知最后批下来的却是大队第二把手——党支部副书记。
赵小贞上任后戒骄戒躁,坚持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继续为广大社员做出榜样。在她心爱的小日记本上,记满了诸如“手茧厚,印把牢,汗水浇,官气消”“人心齐,泰山移,人心散,地减产”“身上补丁厚,糖弹打不透”“干部不怕虎,社员猛如虎”之类的于中国人民有益的新谚语和新格言,并亲身加以实践和宣传——至于万有之流听了之后常把这些谚语格言当作毛主席的最新教导而乱加引用,实在要怨他们自己的文化水平太低,与小贞并不相干。
今天上午,小贞本已下地劳动,徐贵又用广播把她喊到了大队部,她噘着小嘴很不情愿:“有啥事晚上说不中吗?来不来就不下地了,让社员瞅着多不好?”徐贵开导她说:“工作忙,没法子。”小贞反问道:“那人家陈永贵、郭凤莲不比咱们忙?人家还坚持劳动呢!”徐贵又反问道:“那你说,咋叫抓大事、抓路线呢?”小贞这才不言语了。
徐贵把胡书记的电话指示传达给小贞,和她商量突击办一期“批邓救灾”的专栏,“今儿晌午务必贴到一队去,好入胡书记的眼”。
两人商定,这专栏一要规模宏大,二要内容丰富。首先是大队党支部的一篇,要用大字抄写,贴在醒目位置,上挂下联,把邓小平、万有和本队的戴帽地主贾老大一勺烩,这就由徐贵亲自执笔了。剩下的稿件由于时间紧迫,拟全部采用诗歌的形式,这就由小贞一手包办了。
小贞面前摆着徐贵开列的一张名单,上面是需要发表诗作的各方面代表人士,每写完一首诗,便胡乱从中找出一个名字来填上。例如“葵花向着太阳笑,我向党把决心表:不管地震那一套,革命到底不动摇”下面署名“一队队长万有”——徐贵的名单中列有“一、二、三队长”,却一时忽略了万有这次本是被批判的对象。而另一首“知识青年斗志高,天塌地陷不动摇,扎根农村干革命,改天换地竞折腰”下面则署了小孟的名字——小贞对这首诗的最后三个字非常得意,认为自己用典用得十分巧妙。就这样,赵小贞以亘古未有的多产诗人的速度连续创作着,直到诗写烦了,又填起词来。于是,“老党员齐秉和”的名下出现了一首《满江红》,而另一首《念奴娇》下面则署上了“五保户张王氏”的名字。
徐贵此时已经写完了自己的那份稿子,打算亲自去地里找大凤、小孟他们布置下午的发言,临走前又和小贞商量:
“后晌这会咋开呢?合着不能让老万有上前头撅着去吧?人家赶明儿还咋当队长啊?要不这么着,回头等你专栏弄完了,再使广播把贾老大叫来,问问他这些天有啥破坏活动——后晌开会让他上前头撅着去!”

【零 七】
太平庄属于燕山支脉。
这里是半山区,世世代代只种一点山坡地,学大寨那年徐贵曾带人定下远景规划,说是“抬头花果山,低头米粮川,一年见成效,三年变江南”——这规划自然是定给上级看的,其实徐贵心里也明白,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穷山依旧是穷山,哪里变得成江南?
太平庄的山真是穷山。
一是石头多,但不成材。往东两三里,往西三五里,人家熊耳寨、大辛营、平西庄的石头,都可以盖房垒墙烧石灰,除了自用,拉到县城还能卖钱,冬季里也有个正经副业干,不用在地里挖了填填了挖地学大寨玩儿。太平庄的石头一采就碎,铺路倒合适,垒鸡窝就有些勉强,别的自然谈不上了。
二是有梯田,但不上水。别的村在山里修梯田,修好以后都能沾到县水库的光,一年起码浇上两遍水。太平庄地势高,修梯田时又没有好好规划,水库的水经常上不来,只好靠天吃饭,什么耐旱种什么,捞回种子就不赔。
三是种了树,但很少活。地里种了树,三五年内很难受益,村民熬不过,又在小树苗内套种庄稼,本想捞点儿是点儿,可种庄稼人踩牛啃,年年把树苗糟蹋得不成样子——偶尔有个别格外茁壮的,孤零零地活在地里也不成气候,倒不如没有的好。
四是封了山,但看不住。采不了石、打不下粮、种不活树,唯一的出路就是封山养草,好歹落一点饲料、柴草,也比没有强。可惜太平庄换了多少看山的,个个都不经心,看山看山,年年把山看个精光。
就是这样一座穷山,光秃秃的,连个兔子都藏不住,却使村里的人们普遍怀有一种畏惧的心理,并生出种种传说。有人说山中间峭壁上有个岩洞,洞子很深,1942年闹日本时村里有一户人全家失踪,其实就躲在这个岩洞里,只因搞不清鬼子走了没有,所以几十年一直不敢露头,如今已经繁殖出了好几百后代,有如桃花源中人。有人说山那边是一座地下宫殿,二十四个解放军日夜站岗守护,一旦爆发了核战争“中央”就要搬到这里来指挥,而太平庄近水楼台,村民中凡有平时表现较好的就会被征去打杂,又挣了现钱又躲了原子弹。近来还因为山上发现了极少数的草蛇和黄鼬,据说早年间还发现过狼,便又有人传说山里现在还藏着一只老虎,白天睡觉,夜里下山——不过这也许说的是旧石器时代的往事:那时这一带还是茂密的原始森林,确实活跃着一种长着两只象牙的剑齿虎。
太平庄世代封闭,在村民的记忆中,本世纪只有三次大的热闹:一是30年代来过日本人和八路军,二是50年代来过土改工作队,再就是70年代来过一帮插队的知识青年。
在太平庄插队的知识青年们自己实行“一同”——同在知青伙房吃饭,和社员实行“四同”——同住、同劳动、同分配、同参加政治活动。太平庄人少地少知青可不少,前前后后来了三十人,社员们都埋怨他们分享了自己的口粮,心里实在不很欢迎。知青同社员讲理:我们北京生北京长,大老远地来你这里插队,你以为我们愿意呀,国家的政策有什么办法?再说插队也不是白插,国家按人头每人给队上拨了六百元的安家费,我们又不真在这里安家,这笔钱就是坐着吃三年也吃不完呀(每人每月伙食费八元钱),何况我们多少还能干点儿活——我们都不说委屈,你们还委屈什么?

这次地震之后,县知青办发了紧急通知,规定全体知青一律不得请假回城,要与贫下中农一起抗震救灾,天塌地陷何所惧,与天奋斗乐无穷。但大部分知青觉得还是回到家里乐无穷,于是一多半人都不辞而别了。剩下的,或者家中平安无事,或者身为知青干部,或者争取入团入党,大部分是两者三者兼而有之,就留下来混充积极,装点门面。
太平庄一队的十个知青趁地震之机溜走了六个,剩下的除知青干部小孟之外还有两男一女:男的就是小范和老姜,前者是新发展的团员只好积极,后者想借地震之机混入团内因而积极;女的就是知青中的美人小阿妹,公社文艺宣传队里兼着副队长,在大队里也挂着团支部文娱委员和小学校“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负责辅导孩子们排演文艺节目)等职务,大小是个干部,只好模范带头。好在四个人这次都捞到了轻巧的好活儿,也算因祸得福。
小孟此时正懒懒地躺在山顶上,一边看着身边的牛儿吃草,一边与看山的老关头海聊。
老关头六十挂零,其阅历之丰富真让人叹为观止:给共产党当过兵,被国民党抓过丁,替八路军送过信,为日本人带过路,去地主家扛过活,挨自己家雇过工,奔口外跑过买卖,往三河干过牙行,到城里做过工人,在大队当过干部……大凡这类人在队上都是刺头儿,队长惹不起,只好派些甜活儿来堵他们的嘴,老关头从过去的喂牲口到现在的看山,都是如此。但他却仍然愤愤不平,每每骂骂咧咧,说是队上委屈了他。
老关头在村里凡人看不起,对城里来的知青却非常器重,没事儿就跑到人家宿舍去套近乎,赶上知青伙房做点儿差样儿的,也肯屈尊去尝一尝。品尝之余,他还喜欢卖弄他对北京的熟悉:“……小范家住北新桥啊?是离鼓楼不远吧?鼓楼拐角有个电器行这会儿还在不在了?我跟那儿烧过锅炉,他们主任姓王……鼓楼往西不就到平安里了吗?我们孩子他老姨家就住那儿,第二条胡同奔左一拐,没事儿你们上那儿玩去吧,就说我让去的……”知青们对他的话兴趣都不大,自然也无心去揭穿其中的漏洞,老关头却自以为找到了知音。
此时,他正与小孟推心置腹地谈着,一时说他当年在城里当厨子时如何把整袋的白面往家扛,一时又说他过去在口外贩牲口时如何勾搭了一个风流标致的小寡妇,“那小模样长得呀……对啦,有点儿像咱队上的大凤——今天夏景天,她来山上偷草,我躲在山后头看她,就穿个小褂儿,一弯腰,那后背上的肉可真白净,啧啧,一颤一颤的……”
小孟听老关头如此亵渎团支部的同事大凤,心里很不舒服,便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关大爷,要论辈分,大凤还该管您叫一声表大爷吧?”
“可不,可不,”老关头似乎也觉得不该动邪念去偷看表侄女后背上的肉,干咳了两声,站了起来,“小孟,你晌午带了干粮,你帮我看着点儿,我家吃饭去啦!……你关奶奶呀,自打掐谷子那回,在家里天天念叨你仁义、懂礼,回头我让她煮几块白薯秧子给你捎来!”
小孟没吭声儿,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现在顶多不过十点来钟,这老滑头居然就收工回家了,简直岂有此理!
这时,山下远远地跑来几个女人,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嚷嚷:“老关大爷——老关大爷——”
“啥——事——啊?”老关头感觉不对,使劲儿拢着耳朵。
“关奶奶——摔了——让您——快回家呢!”
“啊——?”老关头惊叫一声,扔下小孟,玩了命地朝山下跑去——小孟在一瞬间中只诧异人如何能跑得这样快,简直像一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