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您,邹老师。

一日和师妹忽然聊起上大学的那些年,于是诸多旧事如深埋海底淤泥里的大气泡纷纷解脱尘封咕噜噜往海平面上翻涌,由此也引出了我对恩师邹光平先生的想念,我鼓起勇气寻了上午一个合适的时间给他打电话——除了每逢过年和教师节,我几乎不联系他,因为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想法有问题,我总觉得除非有事情,否则经常给老师们打电话会浪费对方的宝贵时间。
邹老师接通时我明显感觉到电话的另一端他在开车。我先是通报了姓名,邹老师说我知道是你,这么多年了你都没换手机号呀。然后邹老师说福建来了朋友,他正在驱车去淄博的路上。听到邹老师浑厚却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虽然时隔十多年没有再见面,我脑海中依然浮现了他正在专心画画的场景,并且容颜异常清晰,甚至他锁眉的表情,抿紧的嘴唇,握住油画笔手上干干的褶皱与笔尖刚刚调和的稠稠油彩,都真真切切出现在我眼前。
邹老师不是我的研究生导师,但是他和我导师两个人关系很要好,并且终日里手执画笔不放,聊天超不出三句定是和绘画相关。于是我但凡有机会,必定在他屁股后跟随,只是年少时赧颜,不好意思经常纠缠他厮混,如今想来真是大大的遗憾。
人的一生中如果某个时间点沉下心来回头去看,无论哪行哪业尤其是靠手艺吃饭的人,无外乎生而知之与学而知之两类。前者天赋禀异,此类人是天才;后者如果开了窍,就是能才,大致能摆脱了庸才的窘境。我自己好好斟酌定夺一番,属于后者。而谈起我的第一次画画开窍,指点我走出迷津的人中,最重要的就是邹老师。
研一的时候我和几个同窗随他去皖南写生。至于才华、禀赋我不敢夸口,但是我独独敢自诩自己几乎是最勤奋的那个。下了车哪里也不去玩,我先踩点。饭后背了画箱直接上山,中午小憩是为了下午储备精力,晚上睡前我还在嗑呲嗑呲的清洗油画笔——顺便说一句,哪怕就是如何清洗保养画笔这一套方法,我也是从邹老师哪里学来的,时至今日,我还在用。
有一天晚上邹老师讲课,他手里夹着香烟坐在略暗的灯影里给我们用幻灯片放索罗亚的一张油画风景。一聊起艺术,邹老师斜眯的小眼睛就放出光,他指着索罗亚的那张画说你们看,这张画整体上都是紫色调,但是这里有一抹色彩强烈的黄色。这黄色就是这幅画的点睛之笔,在一大片紫色上安排一小抹黄颜色就是这幅画的色彩语言。
时至今日,十多年已经过去了,我还记得那幅画的主体物是一个庭院里的拱门,四处绕满了植物开遍了花。闻邹师言,当是时,我如眼见了荒漠的缤纷彩虹,耳听了晴天的隆隆雷声,内心狂跳不止——那种感觉太奇妙太难得了——甚至比吻到久久追求到的心仪女孩的娇唇更令人难忘。
听完课后我激动的久久睡不着,趴在木板床上打开日记本,写的第一句话就是:此课价值五百万……那本子以我不舍旧物的陋习至今肯定还保存在家中的某一个地方,只是这句话究竟写在哪一个陈年旧本上了就不记得了。
佛家讲当头棒喝,当时我便从邹老师的几句话中顿悟。从那时往后的大把岁月里,我在绘画的过程中不断体会绘画语言的奥赜,真是趣味无穷。
每次看邹老师画画,我们常常为他漂亮的色彩与独出心裁的构图所着迷,也学他买粗纹的画布,想画出物体暗部那种虚虚的朦胧效果,却连形似都达不到,未免长吁短叹,自惭画丑。邹老师安慰我们的话也极具感染力,他说,我在你们这个年纪啥也不懂,画的比你们的要糟糕的多。更重要的是,身边还没有老师教。所以你们如今二十几岁刚出头的年纪便明白了我用好几十年所悟出的画理,假以时日,可知你们以后肯定会画的比我更好。于是我们众人一咂么滋味,觉得邹老师所言句句在情在理,于是就又重新焕发生机,信心满满的投入绘画了。
邹老师有一句话我记得格外深刻,他说一天画不上八小时,就不要说自己是艺术家。上学的那会时间精力都充沛,如盛夏的雨水,常常瓢泼。所以我尚且有勇气在背地里自诩为一枚小小的艺术家。工作之后,住在单位的宿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下班后常常躲在单位楼上的小画室里鼓捣到夜半三更,好几回还因此被值班的师傅锁在楼道里,逼得我跳窗回宿舍。可是自从结婚后生了两个小可爱之后,我就沉沦到岂止不是一个艺术家,好长一段时期简直是一个换尿布家,洗屎尿屁股家。于是我把自己的座右铭改成了“热爱艺术 热爱生活”沿用至今。表达自己的一种“虽不能画,心向往之”的人生现状。即使心有不甘,然而作画的时间一概无有,个人的空间统统封闭,痴心想做艺术家,难呀。
于是终日里期待在朋友圈里看邹老师挥毫泼墨的大作,只恨不能挑出俗世到他跟前抻纸磨墨,又怕邹老师嫌弃手脚笨拙。所以只有一边点赞,一般黯然。
忘了是哪一年,和朋友小酌,酒后说到尽兴,对方忽然感慨这世道,就没有从网上买不来的东西。我灵机一闪,猛然想起我会画画来着,而且我当年又那么敬仰邹老师的人品,喜爱邹老师的画品,于是我果断掏出手机在网上搜邹老师的名字。功夫不负苦心人,换了好几个网站终于在其中一家找到几幅邹老师的作品正在出售,我一咬牙,当即用一个多月的工资入手一幅,收到画的当天我拍了画芯和落款发给邹老师看,询问他老人家真伪,邹老师看后很谦虚的说,我的画现在还没看到仿品。得知是真迹后,我偌大年纪竟如范进中举一般癫狂了好几日,并特意购得一米二长的樟木箱子封存之。尤其是邹老师落款的时间正好是我第一年参加工作的节点,于我而言显得更加具有纪念意义。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此生还能珍藏一幅邹老师的真迹,真是三生有幸,梦里也好几次笑出声音来。
说到如何能拥有邹老师画作,当年还有一件难忘的小事。去南方写生的时候,小我几级中有一个小姑娘长得颜色黑波次的,却五官俊秀,身条婀娜。一双大眼睛巧兮倩兮,眉目有情。鼻头翘翘,两片小嘴唇虽然薄薄但是一笑起来,两个小酒窝甜的纵使牙口好的人也要齿根疼上大半天。邹老师在郁郁葱葱的茶园中画完半天,神满意足,叼着一根烟正得意,那小姑娘媚眼如丝,笑声潺潺绕着邹老师左央求右劝说,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她晴天白日里骗走了邹老师一张还散发着松节油香气的好画!最后她还不算,一直要邹老师签了名才作罢!
我们左右一干人等好生羡慕,尤其是我,不用说根本不敢开口向邹老师讨一张画,就是此种念头,也断不敢有。邹老师偶尔在我画上改上一两笔我尚且珍之宝之,于是不禁深深感慨美女的魅力。怪不得白乐天居士当年曾说:“虽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又怪不得当年荷马史诗《伊利亚特》里记载古希腊与特洛伊大战十年,当双方的士兵死伤无数后看到城墙上站着的海伦时,内心纷纷赞叹:这一仗打的值!
此外还有一个插曲,写生完毕,众人用钉枪把相同尺寸的所有未干油画钉成一长排,装车运回。鬼使神差,返校后我发现自己的一堆油画里竟然不知道被谁错订了邹老师的一张大作。当时空荡荡的公共画室只有我一人在场,我摸索着画框边缘的粗布纹理流下了贪婪的涎水,然后把这张画小心翼翼放远了瞧,搬进了瞅,体内的小恶魔突然蹦出来吓了我一大跳,她说:留下吧,美院里写生的人这么多,打包回来的画又这么多,没有人会发现的。此时我体内的善良小人赶紧出来劝阻:虽然窃书不算是偷,但肯定是窃。万一被人发现就麻烦了。邪恶小人马上反击:说不定邹老师画了那么多画也不记得还有这么一张了。你可以周末就把这张画带回千里之外的老家,神不知鬼不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时候善良小人一下子愤怒了,她上前掐住邪恶小人的脖子质问: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不是崇拜邹老师吗?你要是为了一己之私留下这张画,说不定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我觉得善良小人说得对,我虽然长得不如小师妹好看,却也不能让心灵再蒙尘。于是我就联系邹老师然后把画还给了他,身边有同学知道此事后也觉得很可惜的说,那可是邹老师的画呀。
所以当我光明正大的拥有了邹老师的画,心中那叫一个开心,仿佛十多年的夙愿终于在我身上美梦成真了一般。邹老师看了我买他的那张画以后,叹口气说哎呀,那时候应人之请画了好多不好的画,没想到这张竟然到你手里了。这样,你有时间把画寄过来,我再画一张好的还给你。
这就是我敬爱的邹老师。他用自己的言传身教诠释了什么叫做德艺双馨。有多少人曾长吁短叹吴冠中先生一把火烧了那么多画,为了不让人仿冒自己的作品,他甚至连自己的常用印章都销毁掉。若不如此,吴先生便不是吴先生,邹老师也不是邹老师。
当时疫情,又加上我对那幅画的爱恋尚未终结,于是我就一直没有邮给邹老师。我给邹老师打电话就是想问问可不可以近期寄给他,邹老师爽快的说,没问题。
他告诉我自己如今常年在福建,已经很少住在济南,这我是知道的,我几次去济南联系他一起坐坐,他都在外地。邹老师告诉我近期他将在威海也设立一个工作室,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欣喜的差点跳起来,因为那样我就可以近距离驱车去拜访他了,不但可以重温他的教诲,也能重温做他学生的幸福。
但有一件小时我却瞒了邹老师。闻之邹老师要以新画换旧画,可我对旧画却恋恋不舍。于是赶紧在网上又买了他一幅四尺的大作,这样当邹老师的新作寄来,我就可以同时拥有他两个时期的作品了,嘿嘿。
当我收到邹老师的新作,那必将成为我求艺路上的一盏明灯,邹老师的智慧将再一次照亮我的艺途。希望我今后不辜负邹老师的谆谆教诲,在绘画一事上也耕耘出自己的一方小小天地。
谢谢您,邹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