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里的回忆

民落

这次回家和以前不一样的是，我带了一个从城市来的朋友。之前我们一直在幻想有一天在长沙躺平，躺够了就去村里躺平的生活，于是提前去感受一下农村生活就提上了日程。在我之外，用第三只眼睛来看看这个抚养我长大的地方是一个怎样的环境。从县城到村子，新通了两条小路，距离缩短了5公里。但由于公交系统改革，回村的大巴车次反而更少了，我没办法坐车到镇上再从镇上转车回家了，也不好意思让朋友和我一起在爸爸的三轮上颠簸，于是我们选择坐出租回去，路费70，一路七拐八绕的回了家。

回家前爸爸打了三次电话来确认我到家的具体日期和时间点，他好准备食材，大约是出于在长沙共同生活的那一段经历，我对他准备好一顿足以招待客人的饭菜还是有信心的。但现实总能让我沉默，三个菜全是汤，鸡汤鱼汤和蘑菇瘦肉汤，而且食用盐超标。幸好朋友之前在长沙的时候也经常去我家，她和我爸之间已有的感情基础让她对这一顿饭拥有足够的包容，否则我无法解释作为一个湖南人在伙食上这稀巴烂的搭配水平是怎么回事。

此行还有另一个目的，去检阅一下我爸在我的催促之下为他的老年生活装修出来的房子。如果忽略用红漆刷出来的客厅地板、用地板贴装饰的卧室地板、没有洗手台的卫生间和没有热水选项的厨房洗手池的话，第一晚的入住体验还是非常不错的，相较于以前灰扑扑的水泥毛坯，至少屋子更亮堂更干净了、床品更舒适了、洗浴设施更方便了、在净水器的加持下饮用水更清澈了。作为一个历来粗糙的农村老人的生活住所来说，这个70多平的房子及格了，虽然它依然缺少晒谷坪和放三轮的车库，但屋内的生活功能区已经齐备且可以良好运行。

某一天晚上在屋前和隔壁的二叔聊到我爸爸的房子，我说起我交待我爸爸要铺大理石地板、加装阁楼楼梯扶手，装修的钱一分不少的给了得到了一个缺斤少两的成品，二叔开始和我吐槽爸爸的独断专行，自己不会设计又不听别人劝，钱花了事没做好，还给自己累的不行。说到最后，也只剩一句：“算了，随他去吧”。

各人自有各人命运，为人子女我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够了，更多的付出反而是过错，作为一个身体康健的五十多岁的人，他该拥抱他的命运，而我也该转身去投入我的生活。

村居

春天的农村是什么样的呢？空气中雨雾朦胧，山上都是野菜，水田待播种。所以白天我爸去种他的田，我去挖我的野菜。雨停后我把朋友从床上拖起来去逛水库大堤，那里有孩童时期我独自玩耍的泄洪坝、有还挂着雨滴的小桃芽、有不知名的野花香和遍地的野艾草。拉着朋友找了一圈没看到野蕨菜，于是请我二婶带我们去找蕨菜生长的地方，然后就被带到了一片坟头，还好朋友没有身体力行的上山采蕨菜，否则吃饭的时候她是决计不会下筷子的。再加上挖来的鲜竹笋和鱼腥草根，也可以凑合一顿了。

黄昏

野菜

下午两点，不用种田的年轻人过于无聊，于是我骑摩托带她去了镇上，去看看之前跟她说的大河、老街、我的小学和初中。走在冷清的马路上，记忆里的一切都在褪色。原本卖早餐和小食的铺子都变成了大门紧闭、小学场地收窄变成了幼儿园、初中杂草丛生变成危房、镇上原来的高中改建成了小学和中学的集合体、甚至老街的石板路也有一半被水泥地替代。我俩兴致缺缺的逛了一圈以后就回家了，村里虽然也是无聊但是风景还是不错的。

第二晚，朋友洗澡的时候腰上被蚊子咬出了5个大包。第三天的中午受不了我爸做菜的食盐含量以后我亲自上阵，出了三个能入口但毫无特点的菜。下午我们去了县城，做了一下午的无业游民满大街找吃的，逛了3个小时后收获了一家还不错的咖啡厅和餐厅，其他地方让人毫无消费的欲望。有一瞬间我在怀疑，18岁以前生活里的那些色彩都是从何而来，记忆里的热闹和满足感都是真实的，当下的寂寥也是真实的。

走出县城后的10年再回到这个地方，我感受到了县城的人气寥落，也看到了产业的凋零。我尚且能依靠回忆来维持自己对于故乡的热爱，但朋友清楚的感知到她不适合在这样的乡村生活。

乡情

清明的最后两天，朋友回长沙了，我则开始了自己的访友行程 -- 我那个叨叨着不想结婚的发小生完小孩刚出月子。年纪大了以后，故乡的人和事都离我越来越远，而我和发小见证了彼此近30年的人生轨迹，此行是重逢也是告别。

大约是快三年没有见面了，她婚礼的时候因为北京疫情爆发我也回不去，所以连同叙旧、看看她的新家和新家人、看她的宝宝都在这一趟行程里。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很多，她的老公和公公婆婆都是很传统的家庭观念，在县城里，有全款的大婚房、老公和公公的薪资都过万、婆婆帮带孩子、她自己有一份老师的职业，此后的生活应当是平稳和乐的。看着她有子万事足的模样，大约过往那些年份原生家庭带来的难堪和不平都会逐渐远去，已经成年的我们都给自己打造了一副铠甲，以各自的方式生活下去。

她对于我的告别没有任何意外，只是说不管什么时候我回来都可以去找她，或者我回不来有什么事需要她去帮忙做的也可以托付。我仔细想了想，无甚可托付的。父亲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老家过上了他想要的生活，我为他修了房交了保险，余生他将不再有任何顾虑。此处我的亲人不是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不在家乡，我的学校已成危房，我的回忆开始褪色，这里是小时候的我的壳，是年老的父母的坟，唯独不再是我可以回来的地方。想到最后我和她说，你是唯一一个同时与我的养父母和生父母都相处过的人，我有一封遗书，假如我先于老人去世，届时希望你替我作证：我想要身体火化、骨灰入海、不设衣冠冢。

请不要让任何人妨碍我安息。

尾声

假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剧本，我不相信自己是bad ending。我一遍遍的向故乡求答案又一遍遍的向故乡告别，可明明我的生活在故乡之外的辽阔世界。我用了近30年的时间来铺路，我确信这是我的最后一次告别，确信我真的到了新的起点。

希望这是我的最后一次告别，祝福我的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