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买一条黑裙子

“婆婆是斯文人，她宁愿不吃，也不会用手抓来吃的。”我妈妈这样说。

我没有留意我妈妈和我叔叔对话的上文，不过这句我完全不了解上文的话把在奶奶床榻旁一直恍惚出神的我略微拉回来了一些。

恍惚出神，我一直在恍惚出神，大概是因为我可能并不想呆在这里。这种不自觉的行为是一种自我欺骗，实际上我哪里都去不了，此时我就在这里，一个有点简陋但是干净整洁得给人一种医院般不祥感的疗养院里，一个略胖皮肤黄黑眼睛眯成一根缝的中年妇女在我面前给我几乎动不了的奶奶喂饭。

我哪里都去不了。就在十几分钟以前，刚刚进门的时候，同样是第一次来的表姐说：“最重要的是干净整洁。”

好几个月以前，因为我妈妈做了个小手术需要休养以及各种无可奈何的原因，我们家终究还是把已经不能动弹好些年的奶奶送进了疗养院照顾，因为大家也无力继续在家里照顾了。这是我第一次去那个地方看她。去的路上，我的小叔开着车，非常直接地和我妈妈聊奶奶一旦过世之后要怎么处理的细节；他言辞略微粗鄙甚至中间还开起了各种玩笑，非常激动地描述自己到时绝对不会做披麻戴孝，也不会守夜，强调人活着的时候对她好一点比什么都强。敲锣打鼓的，难听得很，吓坏小朋友。

我妈说：“到时候只能靠你来做主了，你哥现在不行的。”我爸在我弟得了抑郁症之后变得非常虚弱，什么都很担心恐慌，瘦了很多几乎啥都做不了，可能也要确诊个什么病之类的（过两天再去看）。我在后座听到他们的对话其实一开始并不是很舒服，但是听到这里的时候其实我第一反应是有点好笑，我叔叔什么时候做过主呢？我还能想起我很小的时候，叔叔年轻且帅气不羁，家境优渥，不干什么正事。每天头发上抹着摩丝开着小县城里最多只有几辆的时髦黑色大摩托到处玩儿，和长得很美的女孩谈恋爱。后来他和嗜赌（但美丽）的前妻离婚又再婚，很长时间里几乎没有工作，后来干着几千块钱的我至今不知道是什么的工作。现在我不太聪明的堂妹要升初中，他觉得十多万重点学校择校费对他来说也许太多了，他只好说：“去念了难道能考上大学？用来做嫁妆，大把男人喜欢！”

在那个他不需要做主的时候，是他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是他送了我人生中第一张英文情歌CD。这张CD也许还在我爸爸的车上放着。我意识到当我听到这句有点荒谬却非常符合现实的话的时候，我把我真的要做主的小叔的大半生都回忆里一遍，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以一个小女孩的身份。他的过去也是我的过去，在那里我是一个小女孩，我的爸爸是超级努力赚钱且做主的那个人，我奶奶瘦弱温柔且对大多数的事情没有什么意见——可以正常走动并给我做不那么好吃的饭，把做错事情被我妈扔的门口的我拉进来。

我不觉得他们这个时候就在讨论这些是没有感情，可能是我们都太习惯于在被迫要面对新的现实做一些准备，因为那个世界早已经不在了。我有些时候在想，公平这件事情确实终究会到来，不是指好的部分，我的意思是坏的部分。我爸爸很不好，他前段时间对我抱怨说他为何一生劳累现在还要如此，从来没有轻松过，我说：“怎么会呢？你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去过欧洲出差，衣食住行都没有怎么发愁还有九十年代赚钱的机会，你只是以为自己没有幸运过。”

话说回来我奶奶确实是一个“斯文人”，甚至自尊心强得匪夷所思，在她还可以坐起来的时候，我们经常会建议她要不要坐上轮椅出去走走，但是每一次都会被拒绝。奶奶的理由是坐着轮椅出去，多么丢脸……我在想其实路上也没有什么认识你的人了。

她其实曾经有机会好起来的。我们隔壁有一个年纪更大的爷爷也是做了和奶奶类似的腿部手术，但他非常努力康复每天都要去走半个小时的公园进行康复，听说每次回来都痛得全身是汗但他仍然每天都去，于是最后他能走路了。

我奶奶怕痛，她不愿意，慢慢地因为长期躺着，于是很多地方都不能动了。我都不知道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我在怪她为人太娇弱吗？我在怪她为什么不可以像别人一样坚强一点，最后可以走起路来？我以前经常会觉得我奶奶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之一，因为一个不幸的女人是不会养成这种娇弱温和的性格（她还确实什么事情都不干，每每想到我妈年轻时有点不爽的样子，我也莫名觉得非常开心哈哈），但是现在她身体健康，体检表里的异常项记录页一片空白，躺在疗养院里头脑清晰到会劝我妈妈手术完不要多站，不能动弹。

我叔叔说：“她脑子太清醒了，真的很糟糕。”

可能公平这件事情终究会到来，但我多希望这个世界上有人一生幸运。不过我觉得也许清醒不一定会痛苦，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的奶奶并不会痛苦，一直以来她都没有太激烈的感情，我认为我的奶奶并不善于记得不好的事情。可我想到的是时日不知漫长抑或是短暂，她在那么方块大小的地方等着看着一天天无意义地流逝的时候，从前那些好的日子会像胶片一样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地暂停播放吗？而她是否会突然感到一丝害怕？她是否会想起一些当年她对我轻描淡写的不那么好的过去？

然而，我已经无从理解她了。

他们在说葬礼的时候，我也掏出手机对朋友发了一句：我觉得我需要买一条黑裙子。我要那种剪裁得当且美丽端庄的黑裙子，我甚至想要去打个耳洞，以便可以戴上一副珍珠耳环。

大概像我叔叔说的那样，等到那个时候，也许还有很久很久也许并不，我不会穿那种衣服，我不会下跪，因为那样“太丢脸了“。我会美丽且端庄，我会在想这些年来，命运对我还算眷顾，我的激烈早已变成了温和，也许就跟奶奶一样。

沉沉闷闷/迷迷蒙蒙/钟声荡起/往事如烟/在眼前重现/我泪落如雨

在过去的时间里，我们一家人会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