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侗:写诗能减轻痛苦吗 | 诗人的演讲

这个问题我经常问自己,千万次地问。我的回答是不能。
最近与两位编辑通过微信交流:一位说“总体有点灰暗,可再发几首格调明亮的来”,另一位说“选了绿色部分的几首”。我非常理解他们的难处,更感谢他们对待我诗歌的认真,让我肃然起敬。有好多编辑看到我这样的诗歌,读几句大概就不会再往下读了。身边有几个朋友也说,我的诗歌中痛苦和悲伤太多了,“绿色”的部分很少。最近在整理时,面对自己曾经的诗歌,想选出“格调明亮”“绿色”的诗歌,自己都犯难了。
我不后悔写这样的诗歌,以后还会继续这样写。我认为我写的诗歌就是格调明亮的,至少我的诗中能够寻找到“微光”。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写丧葬题材的比较多,朋友颇有些忧心忡忡地说这样的诗歌写多了,会不会把自己写废?
《一场葬礼刚刚结束》:那些纸活被随便堆在一起\轰隆一声\火焰腾空而起\那些童男童女\纸牛纸马\看着亲人\有说有笑地远去\摇晃着站起身\
《玩具》:纸活店老板从来不给\两岁多的儿子买玩具\他让儿子\和纸马纸牛纸鹤玩\和纸桌纸楼纸轿玩\看不见孩子了\老板也从不担心\孩子一准是藏进那堆\童男童女中\
这两首诗写于2013年春天。我写这样的诗歌,并不代表我的生活充满和遍布着泪水和无尽的伤痛,只是我写我看到并认为值得写的那部分。这样的部分似乎是属于我的。我只怕没有写好,只怕把生活中的真实写到诗里失真了,只怕没有真诚地抵达生活的本质和真相。其实穷尽我的一生和笔力,也无法抵达生命的真相。这样想的时候也显得很绝望,也感到一个诗人的无奈和毅力的枯竭。
写不好诗,是因为我还没有学会从这样的生活中抽离,还没有捕捉到或者很好地呈现形成生活和真实生活之间的张力,我经常让自己成为诗歌故事中的人。我们诗聚时也常谈到我身上的这个问题,每个字都是真实的,每句话都是真实的,每个细节都是真实的,最后我再强调整件事都是真实的,甚至还原当时的场景,可把所有的真实细节组合起来,写到诗歌里去,却无法呈现出诗歌的真实,包括也无法呈现出真实的情感,显得虚假,而且毫无诗意,干巴,简单,僵硬,线性叙述。好多时候,我只是在写“像”,而不是写“是”。《在超市》:一只被五花大绑的螃蟹\踩着许多\被五花大绑的螃蟹\挣扎着\正从26.8元区\向36.8元区\艰难爬去\这首就在写“是”。这两年有朋友说我的诗歌中多用比喻等修辞,是否江郎才尽了?修辞像苹果外面的那层包装纸,吃苹果的时候,能连纸一起吃吗?经常警醒自己。
有时候我也奇怪,为什么我的眼里常看到这样的生活。但庆幸,至今我还没把自己写废,没有沉溺挣扎在痛苦中。
年龄大就尝试着写一些“绿色”的诗歌,像这首:《获救者》:1979年春节前\父亲和我拉着地排车\到城里卖粉条\突遇暴风雪\半夜时分\离村口老远\就看见一束光\倔强而微弱地亮着\等父亲和我站在亮光里\母亲仿佛从井底的黑暗中\惊喜地跳出来\像获救者抱着我们\默默流泪\拍打着我们身上的雪\
对于我来说,写这样的诗歌,像乡亲们熬好的晚饭,家常而温暖,在日常中发现了“非常”。这样的诗歌有人依然读出了泪。可生活中我并不是煽情的人。我希望自己成为生活在老运河岸边的乡亲们生活的忠实记录者,为乡亲们代言,替他们喊出独属于他们的声音,让更多的人听到,抵近乡亲们生活的真相。我无法成为他们生活的讴歌者,也不会成为悲情的倾诉者,只会被他们的生活感动。我所写的每一首诗,大概可以成为我生活在他们中间的呈堂供证吧。
非常感谢我生活的小城有我们太白楼诗群,我诗歌中存在的缺陷,几位同仁毫不客气地指出来。呈现细节,是用诗歌记录历史的正确方式吧。这些细节从自己的生活中来,带着呼吸与温度,并且饱含着生命本质的东西。我的诗歌大多写日常生活,细节写好了成了诗,大多数流于平实、单薄而庸常。叙事的成分大于诗意,还无法抓住或提炼出“事实的诗意”,无法形成强大坚硬的诗核,写得太多太满,变成了“故事诗”,缺少来自生命感受的独特表达。有时笨拙到生活是什么样就怎么写出来,好像就是原始呈现。有人常说我的诗哪像诗,写得都是大实话。直接叙述能呈现强大而直拳似的力量,但有时候反而不到位,这样直接的叙述可能割裂诗意。如果有些暗示或曲折可能就好。所以有时候自己看着就笑了,我是在用一个细节写一个故事,还是在写一首诗。显然我懒惰而平庸地在写一个故事,牺牲的恰是诗歌。这样的时候还挺多。
我想写得明白,语言自然、朴素、简洁、准确,像和自己的母亲说话一样,不虚伪,不夸张,不设防。语言最善于伪装了。和家人不需要说重话狠话,不需要大声说话,不需要故弄玄虚,不需要伪装饰弄。和家人说话有无限的生长性和伸展性,八十多的母亲有些耳聋了,我和她说话也不需要大声,似乎我这里一张嘴,母亲就知道我要说什么。我喜欢这样的准确与用心的交流。平实朴素的语言入诗非常难,用一目了然看得懂的口语写诗反而更难。越是口语的想写好越难,像快速地从一地豆粒中挑出饱满圆润的几颗,当然非常难。但这样的难事值得我尝试着去做。
改变自己的诗写方式,必须改变自己的视角和思维。二十多年了,几乎一成不变地一直在写这样的诗歌,我是否在巩固已有的东西,因为这样做的人通常都是老人,害怕失去,让人看到我的老年心态?但我相信诗人永远不老。回到老家,我喜欢陪着父母在自留地里种菜收菜。我想诗歌写作把我带入精神的自留地,在这个时代很难找到这样无污染、接地气、真实而又能自我做主的事了。虽然这样的事不能减轻我的痛苦,甚至让我看到了更多的痛苦,痛苦并写着,不是更清醒吗?我需要这样的清醒,虽然自己还不是一个自觉的诗写者,但可以让我更有激情地生活着,思索着,成为被诗歌改变着的生活的建设者而不是旁观者缺席者。
写这样的诗让我在生活中寻找到一束光,找到走回自己内心的路,这样的写作会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