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22年度观影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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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 is time to stop seeing. It is time to stop speaking. It is time to listen.
题记
在大量延期发行的电影让整个2021年杰作频出之后，Covid对艺术电影的消极影响在2022年显露无疑。这一颓势从柏林延续到戛纳，碰上巴贝拉清奇的选片思路后最终在威尼斯引爆了一场糟糕的主竞赛灾难——不过这对于威尼斯来说不过是从相当平庸的烂变成烂得千奇百怪。颓势之下不变的是观众更多的期待，“仍然期待更多，不仅直面当下现实，还能给予近未来以理论图景的艺术电影”。
年度十佳
1.【解冻的开端】希尼尔·保尔马松 - 创造之地
除去已迈入暮年的拉斯·冯、几近封镜的考里斯马基和醉心于电视剧开发的NWR，北欧电影正在集体面临两种刻板创作路径的夹杀：一是对远古北欧神话经典元素的刻奇式消费（例如《北欧人》），二是对无趣现代生活中各种奇奇怪怪心理状态的聚焦（例如《受够了自己》）。不仅无人继承伯格曼的衣钵继续诘问基督宗教与人性善恶，连古代与现代之间的世事变迁都鲜见于电影中。在这一背景下，保尔马松的新作显得弥足珍贵。他自瑞典传教士学习冰岛语开始，用油画般的写实笔触勾勒了两种文明间寒冰最初始的漫长的解冻过程。标志性的同机位蒙太奇既展现兼具秀美与苦寒的冰岛环境，又如同上帝的主观视点观察着芸芸众生。
2.【我们的青春，在马德里】霍纳斯·特鲁埃瓦 - 谁能阻挡我们
真实电影运动多通过使被摄对象忽视摄影机存在继而获得最接近真实生活的纪录影像，上个十年最为风靡的法式青春电影语法则促使剧作与表演者特质贴合以在虚构影像中复现真实生活。比起《欢乐时光》仅将前者作为后者的表现手法之一，特鲁埃瓦选择结合看似南辕北辙、实则目的相仿的两种方法，用以探讨身份建构过程的内在与外在层面。以语言交往为出发点的身份外在建构理论无法周延地涵盖建构过程的内在动因，而内在价值观念正在形成阶段的青年实属绝佳的田野调查对象。本片始于校园内部的情景表演，经由中段配有剧本旁白的邂逅之旅，抵达毕业狂欢的跟随拍摄，并通过首尾zoom影像中的被摄对象回看视角，在螺旋上升的结构中真正实现了内在与外在层面的良性互动。
3.【生活的间隙】洪常秀 - 塔楼上
《引见》的形式拓展，《之后》的精神延伸。借由四层塔楼中的四种心境，开放结构逐渐转变为只存在男性角色的闭锁结构，不变的仍是男性的倨傲与虚伪。在倨傲与虚伪的间隙，或许才是他所剩无几的真实面目。洪常秀早已放弃对日常生活事件的直接展示，转而以一种明示为简易的结构主义重新编织他最为擅长的谈话戏，却仍旧运用交谈段落中大量的言语、举止乃至布景细节制造出了惊人的复杂度和极为宽广的诠释空间。
4.【差异与重复】拉斯·冯·提尔 - 医院风云：出埃及记
25年后回归的《医院风云》，直接在25年前实际拍摄过《医院风云》的基础上，让新演员大量重复曾经的人物与情节，并提取其中微小的变形与差异，直至最终导向更为混乱的灾难。25年的光阴未曾丝毫削减拉斯·冯对喜剧、惊悚等类型元素以及煽情、通俗叙事等技法的驾驭能力，甚至其组接之熟稔程度大有登峰造极之势。藉由自反性和对老塔、伯格曼等经典艺术电影元素的化用，拉斯冯在Riget医院的文本与现实世界搭建起桥梁，最终完整阐述了他25年前便在片头展露的对「现代性」的理解。
5.【Summer’s Gone】夏洛特·威尔斯 - 日后回响
以DV为介质的私人影像，辅之以模糊、潜藏、被汗水浸湿而略显粘稠的画面，同时串联起过去、记忆、梦境与当下。虚置的年龄差和颠倒的父女关系结构更是让结尾的回望多了些难以自拔的惆怅与悲伤。威尔斯在本片中显示出对「物候」的捕捉与排布能力，隐隐有莱卡特之相。毕竟，还有什么能比夏日将尽的时光更适合描摹明知失去便无法复得、却又对复得颇有念想的微妙情绪呢？
6.【进化与神迹】大卫·柯南伯格 - 未来罪行
既失却了在感官刺激层面的锋芒，突破既有感官束缚的超感官体验之设定又让大部分演员的表演不可避免地走向木讷。两重因素叠加，让柯南伯格回归Body Horror之作所展现的疼痛感甚至不如自己的年轻信徒迪库诺。幸而大量直接呈现裸体切割的解剖情节不断强化着身体作为容器整体的外在客体属性，内部器官的局部自主进化更是不断挑战着面向未来的「人」之定义。在这部《欲望号快车》的论文式精神续作中，柯南伯格依然坚定地为人类中心主义立场书就悲歌。当进化最终被确认的那一刻，如神迹般再临的《圣女贞德蒙难记》式人物面部特写带来了极致的感官愉悦，却也是人类族群无可回避的悲痛结局。
7.【无可挽回的分崩离析】阿克塞尔·罗贝尔 - 小索朗日
既是《四百击》在当代的精神延续，也是在融入数十年社会环境变迁后进行的彻底改造。不再按照《操行零分》提供的模型，沿着展现「问题」青少年的喧闹生活及其背后的家庭、学校教育弊病这一进路亦步亦趋，而是让叛逆行为同样具备努力挽救分崩离析家庭的属性。在个体与家庭相互影响的动态关系中，罗贝尔另行置入了小津电影中经典的物哀情绪，为颇有复古特征的传统剧作注入克制却真挚的观察角度。末尾餐桌对话戏的每一处递进都巧妙地搭配上天光带来的画面色彩微妙变化，更是有着迈克·李级别的故事线索与角色情绪的收束功力。
8.【行于边缘】阿尔伯特·塞拉 - 岛屿上的煎熬
塞拉坚持着以大量对话削弱叙事目的性的进路，制作出了一部在诗意散文与政治惊悚间游走的反类型电影（德尼则在技法和主题高度重合的《正午之星》中丢失了她所擅长的极端身体影像）。纷乱的信息流在大溪地壮美的海浪和湿热的丛林中飘零浮沉，将探寻者合围入一个个真实与虚幻并存的场域。大量漫长却一无所获的探询过程，精细地勾勒出了政治阴谋论的产生过程及其无意义，而最终被做实的危局也并未因凡此种种无价值的努力而改变分毫。在此基础上，塞拉自反面解构了象征着法兰西的「蓝白红」三色：自由的蓝色潜藏神秘的危险，平等的白色满是故作的姿态，博爱的红色易生伐异的激愤。
9.【控制与失控】史蒂文·斯皮尔伯格 - 造梦之家
斯皮尔伯格很早便可以熟练地控制电影制作流程的方方面面，近几年产出的作品也顺其自然都是片面的价值输出、老旧的叙事套路与单调的情感表达，了无新意到了令观者生厌的地步。尽管本片的大部分技法相较于《世界末日》仍停留在好莱坞范本内，怀旧氛围与时代风貌还原亦远不如《甘草披萨》，但第一次见到了斯皮尔伯格情感真挚的私人叙事，仿佛精致无比却静默千年的石像突然在你面前流下了一滴热泪。这种情感流露并非源于满是自恋情绪的影像控制学习历程，而是通过展现影像造梦时所剥削的、处于彻底失控中的个人生活。甚至本片的拍摄过程都在证明这一重矛盾的魅力：斯皮尔伯格精密计算并放置了每一处情节，但米歇尔·威廉姆斯在舞台戏剧与现实主义之间肆意游走、兼具冷静与神经质的表演，才真正赋予了核心人物以发展潜能和深度。
10.【“我在”】帕拉尔·卡帕迪亚 - 无知之夜
以虚构的个体叙事为切入点，叙述口吻模拟思绪的非线性进程，在似梦迷离中将议题从跨种姓爱情推进至暴力政治冲突，而未曾对承诺遭背反的恐惧进行不可能完成的总结。以黄昏到黎明间的百般夜色为基调，尖锐的社会运动纪录素材与阿彼察邦般静谧的热带社群影像接续出现，无不拖着鬼魅的虚尾，仿佛快速变化的世事与时代在记忆中仅留下片刻斑驳的阴影。长夜漫漫，不知晨曦何时将至，唯有确认彼此存在的言语同举止还闪着些许荧烛之火。
特别提及
1.【失焦的批判】安德鲁·多米尼克 - 金发美人
大胆的尝试让本片仿佛实验视听技巧的跑马场，既有经典电影画幅的不断切换有效地界分出诺玛·简直面外部喧嚣与深藏的内心郁结。导演展现影视行业中男性凝视对女演员摧残的意图远远压制了片中任何人物的性格形成，以致于带着批判意识的文本反而形成了新一层的压迫，继而批判本身与批判对象混同且无法轻易分辨。但无论如何，对于涉及公众人物的题材，创作自由与评论自由都同等重要。
2.【自我剖白】那达夫·拉皮德 - 阿赫德的膝盖
拉皮德摄影机实验的最新成果便是，摄影机在完全服务于他自我投射的男主角的思绪后彻底「发疯」了。借由该成果，拉皮德彻底将重心从抨击电影审查制度的政治檄文转向自我剖白式的拍摄手法。大量镜头从传统上可能暴露剧组位置的角度肆意拍摄，无限强化导演近乎孤身一人的坦诚态度以及长期面对高压环境的不耐烦。此种先锋探索远比伊纳里图在《诗人》的开头戏仿《八部半》有意义的多。
3.【CLOSED】卢卡斯·德霍特 - 亲密
已经愈发确信巅峰时期的德尼在《军中禁恋》中拍出了男性间肢体张力叙事和极端身体影像的天花板，甚至席安玛作为一流编剧写给希泰内的剧本相较之下都不过是「青少年不打不相识」的干瘪套路。《亲密》则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该模式：其重点并不在于前四十分钟内两人相识后的日常（从人物到影像都不难找到相似的作品），而是由后一个小时标定影片质量的上限。在一方突然缺位后，另一方难以排解的情绪溢出银幕，对之前二人关系的重新标定也就此展开。这段关系因周遭鼓励从亲密转向疏离，又因一方的离去从开放转向封闭，并将二人都锁在困局之中。因而，本片是在欧洲语法和价值语境的基础上，完全背反了目前盛行的以身份政治为前提的美式理想化LGBT青春叙事。但德霍特的技法「武器库」仍有些单调，后段至关重要的情绪演进显然不够舒展，在更为相近自己身份认同的题材中所呈现的表现力尚不如前作《女孩》。
旧片回溯
· 大卫·林奇 - 内陆帝国
同样是从《蓝丝绒》便开始的自光鲜表征至腐坏内里的穿刺进路，大卫·林奇放弃了《穆赫兰道》中相对精准、有迹可循的符号对位，转而以感性影像直觉替代理性文本建构。这种藏因释果的创作方式极易使成片观感如同散落满地的拼图碎片（例如《信条》），在《内陆帝国》中却恰如其分地让恐怖感全然源自混乱心绪中漫无边际的未知。承袭自DOGME 95运动的影像创新渲染出幽暗鬼魅的氛围与情绪，手持摄影搭配数位技术无限放大着未知的恐惧，织就了一场独属于潜意识的视听盛宴。
· 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 特写
阿巴斯并非通过传统的打破第四面墙等方式打破虚构与真实的界限，更多是在纪录片因事件已然发生而失效的情况下，充分展现纯粹的现实生活素材搭建起虚构作品的全过程，继而拥有了元电影所必须的自反性。
· 沃纳·赫尔佐格 - 陆上行舟
赫尔佐格式极限电影的最经典代表，其与金斯基两位疯子最佳合作作品之一。真实与虚构在其间交织所带来的别样体验，已无需《电影梦》这样的幕后纪录片作为注脚另行背书。
后记
草草书就这些闲言碎语之后，竟已想不出更多的总结。脑中只剩下波米的声音：“逃出去的，落地生根；留下来的，不做伥鬼”。是以为结。
在2022年观影盘点的最后，感谢Blutopia / Movie Factory、橙、衔蝉 / Vex、-犹大熊- / Bearjew、Sr皮可西、Kid Y、北京国际电影节、一个Delpy、法罗岛字幕组、Virgil / 一个好维、柏林独立华语影展。
附录
年度短片：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 夜间集落
年度华语片：邱炯炯 - 椒麻堂会
年度失望时刻：
1. 是枝裕和 - 掮客
2. 鲁本·奥斯特伦德 - 悲情三角
3. 汤浅政明 - 平家物语：犬王
4. 托德·菲尔德 - 塔尔
5. 马丁·麦克唐纳 -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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