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M-II-3
他迎着月亮的方向走,上了一条小路。其实他满可以走大路的,因为小路上看起来确实危险起伏(他得走过一大片麦田,进入一个阴森森的桑树林,走出林子之后,道路两旁会有湖泊与河流,再往前走,湖泊消失了,见到小沟渠,小沟渠的岸边全部是零落的大大小小的坟墓。白天他在这儿走倒不是很恐惧,但是不确定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在夜晚是如何闯过这一关的。另外,前几天他从家往学校赶的时候,就在这条小路上遇见一个老尼姑,他记得她后面背着一个袋子,手上拿着一串佛珠,长得很胖。他们相遇,当即他就感到害怕。他觉得她是某种神秘的不为人知的力量的化身,这让他恐慌。并且,不知道是什么念头的趋使,他联想到这次没准还会在这条路上遇见她的,也许她就一直在这路上的某处等着他,她在月亮底下等着他呢——)但是走大路又太远,而且走大路给我一种暴露自己的感觉,要是遇见强盗,那他躲都没处躲了。再说,大路也不怎么干净。他听祖父说,他年轻时候有一次走那条大路去某个乡里唱戏,一直唱到很晚,回来的时候还是走的大路。那时候和他一起唱戏的另外一个师傅陪他走到岔道口就要分道扬镳回自己的屋了,因此那师傅劝说祖父就留在他那儿过夜,不要回去了。那师傅说,天太晚了,不安全,况且那条路上也不大干净。祖父不信,执意要走,结果走到一个坡上的时候透过蒙蒙的雾气看到前面一个人,祖父喊他一声,想跟他一块儿走,但是那人越走越远比我祖父的车走的还快。于是祖父也加快了速度,想着要赶上那人。坡度越来越陡,祖父越来越累了,擦了一半汗抬起头来再看那人时,那人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祖父咒骂了一声,看看自己前面不远处就有一个坟墓,墓碑上面的遗照隐隐约约似乎暗含所有发生的这些离奇事情。祖父没有再清楚的去看就满头大汗的要走了,他甚至连恐慌的时间也没有,一路飞跑着,最后在路边看到自己一个熟人屋子里亮着灯。祖父于是走了进去,跟屋子里主人说了这事儿,主人留他住宿一晚。第二天,主人告诉祖父说:赶紧回去看看菩萨吧,我们这村刚死了一个人,要找活人做替身呢。祖父回去之后就去县里找了菩萨,那菩萨住在庙里,没等祖父说明来意那菩萨就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一个新魂的生前在世时候的名字。最后还说明了那人的住址,长相,什么时候死的,坟墓在哪一块地方。祖父后来按照这些指点去考证了,最后终于找到那人的所有资料,跟菩萨所说的暗自吻合。
而一想到这些就让人害怕。不过,那时候他已经过了那片密林,心情也好起来了,月亮很大,不时可以听到不远处有猫头鹰的叫声。湖水在月亮底下发白,小路弯弯曲曲,又长又远。
他并不觉得疲惫,而是满带着激情和亢奋,一种由反抗所带来的成就感;更何况,他得到了难得的片刻的自由。走在月亮地下,体会到一种与生俱来的荒凉之感,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和你相关,你的归属感便很容易找到。自由是因为获得了一份难得的归属,即便被放逐,此时的山山水水此时的月光无一不是属于他的,此外没有人来和他分享。但是,也正因为此,寂寞之情也是在所难免的。他走到一处田埂上,站立片刻,让自己喘口气儿。他这时候一点也不害怕了,的确,且感觉到的并不是夜晚的神秘而仅仅是一种亲和之感。在他的前面一里左右就是那片乱坟岗,每次上学放学的必经之地。他站在田埂上,确实能够感觉到从那儿吹来的一股阴凉的风。但是他的心绪早已被激情填满,他的想象力已经超脱于此时此地此景了。以后他就会明白的,每一次如此的行止让人体会到的都是与众不同的自由之经验,因而他的这一次月亮底下驻足的经验打开了一种执念。他发现自己多么向往夜晚的大自然,他多么向往一切能给人带来负面的体会的事物。而事实上,他并不是第一次到这田埂上来。曾经有好多次,母亲将他从家里赶着叫他去学的时候,他总是极不情愿;有好多次他都是走到半路眼泪汪汪,叫过路的拖拉机将他又带回家了。回家之后面对的是母亲的严酷的逼问和指责,是祖父的絮叨,是父亲的失望。他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知道那时候他是家里摆脱困境的唯一希望,甚至是有些人活下去的理由。他可以说他那时候是正在含苞的希望,因为他们真正能指靠他摆脱家庭困境的话那必须是好多年之后。但是他是隐藏着的希望。他知道这一点,因而以后再也没有在上学的时候中途折返了。他选择了更为可靠的方法,那就是在半路上徘徊直到天黑月亮出来。那便于他好好的大哭一场。好多次他真的是这样做的,他在路上徘徊,唱着一些歌。他假装着他已经得到了完全的自由,假装着他在这世界上并不存在,假装着他已经和自己的家庭脱离了关系或者他假装让他自己相信家庭对于他来说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这一切的假想最后都会以一场病态的痛哭流涕的宣泄表达出来。他觉得自己很悲苦,很懦弱,因为没有什么比假装自己是一个幽灵来的更不切实际和无可奈何的了。
一个月之前,他同样在半路徘徊,来到田埂上。田埂下面是一个很深的沟壑,以前用来灌溉和排水,现在是秋天时节,因此沟壑已经完全干涸了。但是沟壑足够深,而且又杂草丛生,足够他整个儿躲藏进去。他就是这么干的。他躲得严严实实,以便让过往行人看不到他。他一直在那儿等待天黑,月亮出来了,他才敢出来。他将那些干草点燃,火光马上盈满,他就坐在火堆跟前。
他不知道独自在火堆旁坐了多久,总之,等火堆燃成灰烬之后,他开始感到冷。他听到附近的草丛中传来蟋蟀的叫声。他现在想起这事儿来便不自觉的与《诗经》中的一些句子相联系:七月在野,八月在宇 ,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但是当时并不做任何联想,他只是觉得寒冷正在侵袭自己的身子。再看看四周,黑压压的天际几朵不详的云彩正在月亮周围拱窜,已经收割完毕的田野这时候是光秃秃的只给人一种无尽的凄凉之感。他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难道应该趁着学校警卫员还没有关门睡觉就赶回去么?一想到这儿他又是一百个不情愿,他觉得自己已经顺从够了,他觉得现在如果接着让他顺从(不管采取怎么样的方式,不关你是哄着他还是直接了当的粗暴的逼迫他)那就是在对他犯罪,或者是在逼迫他自己有朝一日成为一个和他们一样的罪犯。很难想象自己在那么小小的年纪就已经完全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很难想象自己一个人在田野无人看管,也很难想象从他长到这么大身边委实没有一个与他亲近之人。他知道之所以是这样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自身,因为他实在太胆怯,也太笨拙,以至于最后连主动接近一个自闭症患者的勇气也没有。他那天回学校去了。他又冷又饿。他平时是一个吝啬的人(尽管他们都这么说,包括他的父亲的一个堂兄弟--在外地做绸缎生意赚了很多钱,但是为人秉性吝啬,让人没有好感--因此有一次夜灯初上,在人群聚集处闲聊时被人打趣数落并指明这一点,感觉自己脸上无光,难以应对,就拿他做自己的挡箭牌,并且声称村子里最小气的不是他,而是他的侄子。他记得当时他父亲也在场,不过父亲只是当作玩笑话一笑了之。在那之后他每次都会被那位亲眷询问一些事情,直到最近一次年关,灯火旺盛,见到他的时候后者还在对他评头论足。他记得那天他们是一起去参加一位表叔的儿子的周岁生日,并一起去看到了表叔的长着软骨不能走路的五岁的女儿。不光是评头论足,还递了一支烟给他,声称自己简直可看出他未来的荣光;或者至少,不是那么好欺负的。生日宴会十分盛大,排面由前来参会的将近百人撑开,而他们俩人在一处安静的地方仿佛密谈,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未来将有荣耀,若是谁欺负到他的头上,将来就准保没有好日子过。虽然并不知道对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还只是接过了烟,并讪笑着。后来他渐渐体会出了对方所表述的意思,因确实看出了他性格里阴郁而又强势的一面,但是同时也暗含讥讽)但是他的吝啬只是针对他自己一个人,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理由去不断的花费任何形式的钱财。而母亲那时正每日出没在棉花地里;关于捡棉花的那事体,最初的印象是来自他祖母的叙述。那时候她给他描述她在给别人捡棉花赚点花用的时候,所使用的匪夷所思的但是极其生动的乡野土话他已经无从用通常的方式表达了。原因在于他知道那是属于祖母自己的语言,是属于她的年代的语言,而他及其他任何人不配给与做任何注解和挪移。再说当时他还小,他只是很艰难的在脑海里构思她所说的捡棉花的场景。“我匍匐在地上,像一匹老狼。”她说。然后,他知道她之所以匍匐在地上仅仅是因为她腰骨上有病痛。他记得那个夏天她没有一天能够正常的直起身子走路的。她牙齿也不好,间歇性的疼痛带来了呻吟。她呻吟起来像一个故弄玄虚的女巫。那时候他和妹妹在窗户底下听那吓人的声音,曾经有一个片刻他们怀疑那不是他们的祖母。他们怀疑屋子里躺着在床上叫唤的那个人不是自己的祖母,也不是他们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他们这样认为是有原因的:他们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祖母瞒着祖父对他们讲过她的三女儿的死亡经过。事情是这样的:他祖母在他父亲三岁那一年生下她的三女儿(如果她能活下来的话那现在她就是他的三姑妈)但是生下她仅仅三周之后的一个夜晚她的命数就到了。他祖母说,那天夜晚,下着毛毛细雨,他父亲和他两个姑妈睡在隔壁靠近马棚的那个屋里,她和祖父带着三姑妈睡在另外一个屋里。不知道为什么,祖父那一天也没有出去玩(通常情况下不管晴雨他都会去大队和别人打一种叫做“百户”的纸牌游戏)也没有独自坐在窗台摆弄他的胡琴。从根本上说,祖母告诉他,那天似乎所有人都不对劲。祖母说,他父亲那么顽皮的一个孩子那天也乖乖的安安静静的很早就睡了,她试图听着隔壁房间里包括他父亲在内的三个孩子的动静,最后她起床来穿过堂屋走到那间屋为他父亲以及两个姑妈掐灭了还在点着的灯。然后她就回到床上了,那时候祖父正在听。我祖母说,他把脑袋贴在墙壁上听。
“外面有人在喊咱三女儿的名字。”他最后说。
不到几天他三姑妈就死去了,而他祖父,则尽量避免再重提这件事情。他父亲说,他(祖父)自从年老之后,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
而始终在心里默默记挂着祖母跟他说的捡棉花的场景,并还记得在没有上学的时候他祖父祖母带着他去棉花地干过活儿。那时候他小姑妈和小姑父也来了,他们是来帮忙的。这一点他记得十分清楚,因为这是多年来他们几乎每年都会来帮助他祖父祖母做一些庄稼活。通常是一年两次,春天的时候是一次,秋收的时候他们也会来。他们很下劲儿的干活,因此他祖母说只要她二女儿和二女婿来了他们就会少雇几个工人了。雇工人都是从村里村外找,谈好了价钱第二天就下地干活,中午管饱饭。他记得那时候我祖父带着工人在庄稼地里干活,他和小姑妈在家做好了午饭等着祖父撑船回来,之后,祖父会让他和小姑妈都上船,把做好的午饭也装到船上去。祖父用这条船给田里干活的人把午饭运过去。他那时候几乎天天看到祖父撑船,而祖父那时候还尚年轻,一膀子力气,只消轻轻将竹篙一点那船就飞快的划开了。通常他都会坐在船尾,把脚伸进水里,一面看到祖父用竹篙打死一条浮游的水蛇。那时候我会惊慌失措的把脚从水里收起。
祖父中风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见他划船了。祖父一直担心自己的死亡,从年轻时候就担心。原因在于有一次一位算命先生路过他们家门口,那时候他们和街坊们都在自家门口掰棉花,或在树荫底下,趁着南风让身子吹的清凉,一面说着话儿,一面将棉花壳拨开了扔掉。那位算命先生要来他们家讨口水喝。祖父很殷情周到的跟他弄水,完了让他坐在门前树荫地下,让算命先生给自己算算命。结果算命先生喝完了水,说他命中活不过六十岁。因此,一过五十岁他祖父就开始为自己的死亡担心了。他记得祖父当时经常夜里犯胃病,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而祖母则哭得眼泪都没有了。那时候他感觉到人的无力和脆弱,而只是怨恨他自己太小,力量最是薄弱。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跑到三楼的楼顶,对着月亮跪下开始祈祷。他记得自己当时像一个巫师一样,嘴巴里面念念有词。事实上,他是希望天神能让他祖父好受一点,不要让他那么早死。他记得当时自己是多么顺从啊,多么知道命运之变幻无穷啊,但是现在长成之后所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和权威与命运做抗争。
他通常会祈祷十分钟,双膝跪地,俯首朝拜。之后他就下楼去,看到祖父躺在床上平静了,没那么痛苦了,他的心里就好受一点了。他觉得是他的祈祷发挥了作用。为了证实这一点他还询问过祖父,问他是不是不疼了,祖父点头表示同意。他那时候很得意的在心里默默笑着,但是他不会告诉他们自己在笑什么,他把这事儿保存在心里一直到祖父去医院住院治疗。那时候他在读高中,祖父有一天吃完饭就呕吐起来,吐的全部是血。村里有人给父亲打电话,因为父亲在深圳,他们通知要他回来。他父亲那时候并没有回来,而是将祖父托付给村里的几个近亲,让他们将他送到医院。
如今他祖父已经七十岁了,经历过中风,经历过生死。但是他再也不是那个会撑船的没事儿就领着他的戏班子吹吹打打的祖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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