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英国人先倒奶/先倒茶的执念，欧洲人用碟子喝茶的奇怪行为，及其它

估计大多数中国人都会觉得，无论奶茶给人多大的精神慰藉，真正喝茶则是另一码事，往好好的茶里加牛奶是不是有毛病。但对英国人来说，喝茶不仅常常加奶，而且如何加奶事关重大。之前看一个纪录片 Kathy Burke: All Woman，女嘉宾倒了一杯茶，加上奶，主持人作为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表示抗议： -- You've already ruined it. -- Have I? What, with...? -- By not putting the milk in first. I'm working-class, babe. Got to show my scumbagness. 英国的 MIF (milk-in-first) / MIL (milk-in-last) 论争不亚于我们的甜/咸粽子大战，只是历史更悠久，而且在英国这样一个老牌阶级斗争国家，这两种方式在传统上被赋予了鲜明的阶级性。这个差异的起源大概还没有达成普遍共识，根据一个比较详细的讨论 [1]，有人认为18世纪的 upper class 是先倒奶的，可能为了保护他们脆弱的瓷器不被沸水炸裂，但到了20世纪，在 Nancy Mitford 的“阶级身份划分手册” "Noblesse Oblige" 里，先倒奶就被列入了 'non-U' (non-upper class) 行为。po主猜测，随着造瓷技术的发展，upper class 使用的瓷器无需再考虑崩裂问题，此时，先倒茶可以观察茶的浓度，以决定加多少牛奶。乔治奥威尔的泡茶指南 "A Nice Cup of Tea" [2] 中就写明了这样的观点：by putting the tea in first and stirring as one pours, one can exactly regulate the amount of milk whereas one is liable to put in too much milk if one does it the other way round。而 non-U 不仅要面对劣质瓷器，还要面对劣质牛奶，于是先倒奶除了可以避免沸水直接冲击瓷器，还可以先检查牛奶质量，免得浪费了整杯茶。另外，有人认为糖→热茶→牛奶的顺序来自法国，据传法国人还有种说法："to put milk in your tea before sugar is to cross the path of love, perhaps never to marry" [3]。 除了经济因素和阶级身份因素，普通人关心的当然是，先倒奶和先倒茶到底喝起来有没有差别。1920年代的一个下午，英国几位科学家在一起喝茶，其中一位统计学家把牛奶倒进杯子，加上茶水，然后绅士地让给一位海藻学女科学家，后者礼貌拒绝，因为不接受先倒奶的口味。统计学家认为奶和茶的顺序对口味没有影响，海藻学家坚持表示有影响，于是她的未婚夫，一位生化学家，提出做个实验。他们准备了8杯茶，其中4杯MIF，4杯MIL，告知海藻学家排列顺序随机，请她分辨。结果是她全部分辨正确，从数学的角度看，靠运气全猜对的概率极低，于是她证明了口味差异，而统计学家则把这个案例写进了自己的专著"The Design of Experiments" [4]。 至于这种口味差异的原因，《银河系漫游指南》作者 Douglas Adams 的解释为，把牛奶加入滚烫的茶水，会让牛奶更容易被煮熟而发生口味和形态上的变化。当然他自己的表述方式更有个人特色： "If you think you will like it with milk, then it's probably best to put some milk into the bottom of the cup before you pour in the tea. (This is socially incorrect. The socially correct way of pouring tea is to put the milk in after the tea. Social correctness has traditionally had nothing whatever to do with reason, logic, or physics. In fact, in England it is generally considered socially incorrect to know stuff or think about things. It's worth bearing in mind when visiting.) If you pour your milk into a cup of hot tea, you will scald the milk." - from chapter "Tea" in the part "Life" in the book "The Salmon of Doubt" . [5] 在现代英国，MIF / MIL 的斗争已经弱化，毕竟这个斗争只适用于茶壶倒茶的模式，对于如今大量直接马克杯里放茶包的人群，显然先倒奶已经不再是一个合理选项。 上面讲到的讨论，评论区更加丰富多彩，有人提出，除了 MIF / MIL 之外，还有更明显的阶级标志，比如自己祖父居然用茶杯下面的茶碟吸溜茶！事实上，用茶碟喝茶，可能就像先加奶一样，原本并不是低阶层的象征。最初的茶碟与现在常见的平平的小碟子不同，比较深，接近浅汤碗，考虑到 saucer 这个词的原意就是用来盛放 sauce 的器具。至于用茶碟喝茶的原因，一般认为是加快散热，也有人觉得在茶碟边上泡饼干更方便。这个习惯的缘起就更加模糊，网上有一些有趣的讨论，有互相引用互相印证，也有互相矛盾之处，都不具权威。

Enoch Wood & Sons Cup and Saucer, c. 1825，浅汤碗形状的茶碟 http://dishynews.blogspot.com/2013/03/when-is-saucer-cup_5.html

Cup and Saucer, c. 1825，浅汤碗形状的茶碟 http://dishynews.blogspot.com/2013/03/when-is-saucer-cup_5.html 有人认为茶碟喝茶的习惯来自俄国，在欧洲，除了英国之外，俄国也是历史悠久的饮茶国家，而且茶在文化中也占据非常重要的位置。这里顺带讲一下俄国的茶传统，他们有一种专门的“茶炊”samovar (самовар)，结构接近柱状的炭火火锅，当中是燃料（可以是木炭、木材、松果等），用于加热茶炊里面的水，而装着极浓茶水的茶壶放在顶端加热，喝的时候先倒一点浓茶在杯子里，然后从茶炊接热水稀释。油管有视频展示把茶杯里的茶水倒在下面的茶碟里喝，也有视频展示在茶勺上放一块糖（或者果酱），然后舀茶水喝。茶炊顶上不放茶壶的时候，会放一个烟囱，也有放皮靴的，比如普京接待奥巴马的时候就搞了一个皮靴茶炊。

从待客礼仪来说，传统上女主人才有资格给客人倒茶。而如果两个朋友生闷气，也可以相约一起喝茶，各自对着茶炊讲，你跟A说不要生气了，你跟B说是他才在生气，由茶炊完成这样一个传话调解的工作。茶炊差不多可以算是传统俄国家庭的中心，据说在英文世界的剧院，上演俄国故事永远都会放一个茶炊，尽管在现代俄国，茶炊可能已经不再是家家户户桌上的主角了。扯回来说，俄国有人用茶碟喝茶应该是毋庸置疑，但这个传统的来历和阶级性就不太确定，有人强调说 [6]，贵族有足够的精神力扛烫，或者有足够的耐心等茶凉，只有商人和穷人才需要把茶水倒茶碟里散热降温。

The Merchant's Wife at Tea (Купчиха за чаем), 1918 - Boris Kustodiev https://www.wikiart.org/en/boris-kustodiev/the-merchant-s-wife-at-tea-1918

Tea Drinking (За чаем), 1914 - Konstantin Makovsky https://www.wikiart.org/en/konstantin-makovsky/tea-drinking 有人 [7] 听一位德国爱好者说，茶碟喝茶来源于中国功夫茶那种上下两个茶碗倒来倒去的仪式。他感到很困惑，我也不太相信，既然茶和茶具最初都来自中国，如果这种喝茶方式也来自中国，欧洲人一定会有记录以证明他们的正宗。 他还考证出来泰戈尔也用茶碟喝茶，并且曾在日本声称这是印度传统，但他不相信印度有这种传统，因为印度传统上就不用茶碟，甚至现代意义上的“茶”本身就是从英国传入的，鉴于他印象中也不觉得用茶碟喝茶是英国传统，揣测这是印度人在引进英国的茶和茶具之后自创的习惯。 不过其实英国早先也是有人用茶碟喝茶的，比如根据一篇下午茶的礼仪与历史（我们知道，对英国人来说，饮食礼仪大过饮食本身）[3] ，在维多利亚时代，把茶倒进茶碟冷却再喝，称之为 "a dish of tea"，是一件完全合乎礼仪的事。狄更斯也写过这么一段文字： "And yet the washerwoman looked to her afternoon 'dish of tea,' as something that might make her comfortable after her twelve hours' labour; and balancing her saucer on a tripod of three fingers, breathed a joy beyond utterance as she cooled the draught." [8] 不过这位主人公显然已经是工人阶级，不知道此时上流社会是否还有这个习惯。无论如何，经过时间的冲刷，如今只有上了年纪的人在回忆他们的祖辈时，才会想起这种奇特的喝茶方式。 这种方式也不限于俄国和英国，只是别的国家不一定那么执着于茶。在一个瑞典论坛的（英文）帖子里 [9]，许多评论证实用茶碟喝咖啡的现象在20世纪的瑞典、挪威、匈牙利、德国都存在，不过当时已经被视为不礼貌行为，通常只作为私下享受。瑞典语里还有专门的用语 dricka på fat (drink from a plate, i.e. saucer) ，经常与 dricka på bit (drink with a lump, i.e. lump of sugar) 配合，就是先在前齿间含糖，然后从茶碟里吸咖啡。 下面找到的茶碟喝茶（或其它饮料）图片似乎都不是英国的：

The Family of the Duke of Penthièvre ("The Cup of Chocolate"), 1768 - Jean-Baptiste Charpentier, 法国（左二男性用的是茶碟） https://www.art.com/products/p56067602913-sa-i1344952/jean-baptiste-charpentier-the-penthievre-family-or-the-cup-of-chocolate-1768.htm

The Woman taking Coffee, 1774 - Louis-Marin Bonnet, 法国 https://www.artsy.net/artwork/louis-marin-bonnet-the-woman-taking-coffee

Family Portrait, 1760 (add.info.: pouring tea into their saucers) - 没看到画家名字，只写了 by German School, Hamburger Kunsthalle, Hamburg, Germany 德国汉堡美术馆藏品？ https://www.mediastorehouse.com/fine-art-finder/family-portrait-c1760-oil-panel-12744710.html

The Lunch of Joan of Lasande（局部）, 1767 - Peter Jacob Horemans，德国 https://www.bridgemanimages.com/en-US/horemans/the-lunch-of-joan-of-lasande-oil-on-canvas/oil-on-canvas/asset/330185

Tulitikkuja lainamassa (Borrowing Matches)，1938年芬兰电影，改编自1910年的小说 https://schoolgirlmilkycrisis.com/2019/04/25/borrowing-some-matches-1938/ 说到喝茶的国家，一般印象中都是中国、英国、俄国，从消耗总量看，中国是当仁不让第一位，但按人均算，可能会打破很多人的想象（数据有点老）。

https://qz.com/168690/where-the-worlds-biggest-tea-drinkers-are/ 土耳其可谓一骑绝尘。但土耳其种植茶叶的历史很短，直到1888年才第一次引入茶种，下面这篇文章简单介绍了土耳其如何在几十年间，几乎从零开始建立了茶产业，成为世界最大的生产和消费国之一： Turkey's tea industry – The long and winding road https://tching.com/2010/08/turkeys-tea-industry-the-long-and-winding-road/ 顺带，通常大家印象中的咖啡消耗大国美国，在人均消耗量上，也被北欧国家远远甩在后面。

https://qz.com/166983/where-the-worlds-biggest-coffee-drinkers-live/ 最后，附送一个关于茶的语言学豆知识。根据《中国话》（p.274-275），随着茶的传播，汉语的“茶 cha”也传到了各个语言，从日本朝鲜，到越南泰国老挝，到西北游牧民族，到阿拉伯、土耳其、俄国，“茶”的读音都与 cha 相近。然而西欧各国语言中，却多为类似法语发音 thé。这个发音其实也是来自汉语，只是路径不同。 现代普通话中一部分翘舌音在古代并不读翘舌音，而是由其他声母分化，比如“茶”的声母曾经是 t，可以从同声母的“荼”中找到线索。南北朝到隋唐的中古时代，在许多地区，“茶”的声母变为了翘舌音，但福建闽语因为与其他方言较为隔离，没有受到这个音变的波及，保留了 tê 的读音。闽南人热衷的茶随着闽南人的外迁，传播到了马来语和柬埔寨高棉语等等。而马来语作为南洋的贸易通用语，把 teh 这个“茶”的读音传到了西欧。 所以，从“茶”在一种语言中的读音，就大致可以反推这个族群的茶最初是从什么途径引入的。这似乎是语言学“借词”的一个著名案例，之前听过一期 podcast 也讲到了这点 [10]。 根据另一篇更详细的文章 [11]，“茶”在传播中走上了三条不同的道路： 1. 荷兰是早期在欧洲和中国之间进行茶贸易的最主要国家之一，走的是厦门路线，于是把闽南话中的 te 带到了欧洲各国，以及他们的殖民地，比如印尼； 2. 葡萄牙人也从16世纪开始与中国进行茶贸易，走的是澳门路线，所以学到的是广东话发音 cha；另，日语和韩语也是 cha，但他们是更早更直接学了汉语官话的cha； 3. 除了海路之外，中国茶也通过陆路传入中亚和东欧，过程中，贸易枢纽波斯根据自己的语言习惯，在 cha 后面加上了词尾 –yi，于是可以看到阿拉伯语 shāy，土耳其语 çay，乌兹别克语 choy，俄语 chaj。 间接传播中，“茶”的涵义可能发生变化，比如芬兰东部和赫尔辛基，借用了俄语 chaj，但也因为俄国人的口味偏好，仅指红茶。 而一些语言同时吸收了 te– 和 cha-，但用于不同的饮料，比如在英语，尤其是北美使用的英语中，chai 仅指印度马萨拉茶 Indian masala chai (spiced tea) ，由此引申，chai 的涵义变成了香料，"chai blend" 通常指加入香料的调配饮料。 需要补充的是，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弄点“草药”煮了喝的习俗，也都有相应的词汇，所以，一些国家在引进“茶”饮料的时候，并没有同时引进“te/cha/chai”这种外来语，而是只把茶视为“草药”的一种，保留了自己的本土词汇，比如波兰语 herbata 和立陶宛语 arbata。另一方面，“茶”这个词的涵义也逐渐包含了其它饮料，不再仅限于上海人讲的“茶叶茶”。

红色语言吸收了 cha-（地图作者没有区分 cha/chai） 蓝色语言吸收了 te- 灰色语言为其它 图片来自：The World Atlas of Language Structures (WALS) - Chapter Tea https://wals.info/chapter/138 注： [1] Milk-first versus tea-first https://obsidianwings.blogs.com/obsidian_wings/2014/03/milk-first-versus-tea-first.html [2] A Nice Cup of Tea http://www.booksatoz.com/witsend/tea/orwell.htm [3] Etiquette and History of Afternoon Tea https://www.afternoontoremember.com/learn/etiquette [4] Tea for Three - Of infusions and inferences and milk in first https://rss.onlinelibrary.wiley.com/doi/pdf/10.1111/j.1740-9713.2012.00620.x [5] A Conversation for Ways of Making a Good Cup of Tea https://h2g2.com/edited_entry/A906617/conversation/view/F107867/T243285 [6] Drinking from saucers https://19thcentury.wordpress.com/2014/01/12/drinking-from-saucers/ [7] Saucerful of secrets https://blog.teabox.com/saucerful-secrets-tagore-orient-russians [8] Sipping Tea, Georgian Style https://wordwenches.typepad.com/word_wenches/2010/11/sipping-tea.html [9] Drinking coffee from the saucer https://forum.rotter.se/index.php?topic=81126.0 [10] Lingthusiasm - A podcast that's enthusiastic about linguistics 68: Tea and skyscrapers - When words get borrowed across languages https://lingthusiasm.substack.com/p/tea-and-skyscrapers-when-words-get [11] What will you have: tea or chai? https://www.languagesoftheworld.info/etymology/will-tea-chai.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