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属掮客
她是个掮客,身量清癯,每日在连通城东西两端的唯一石阶小径上独行踽踽。城内地势西高东低,而气候则是寒冬酷暑,不可谓不极端。
盛夏的炎炎烈日下,掮客用掌下的阴凉挡掩着被炙烤至坼裂的手臂;而冬日,掮客又在寒风中企图用长长的衣袖盖过手上的皴裂。掮客知道将开裂处藏起本是无用,却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只当自己是为躲避他人目光罢了。
同城东起于壅塞地面的蓬户瓮牖的连排小屋不同,城的最西边矗立着一处古宅,它坐落于城内的最高处,那便是掮客每日清晨的去处。
古宅是一处古怪的所在,它背靠万丈悬崖,面朝石阶的终点。城民都听过关于古宅的传言:不可背对古宅。可现实中掮客已背对古宅多次,却也并无不妥。
无论寒暑,古宅每个清晨供给掮客货源,而掮客则照单全收,仿佛这便是生活的唯一鹄的。可古怪的还有古宅提供的货品,古宅的货品似是只有一个,但又有无数个。这唯一的货品便是古宅眼中的不刊之论,而衍生出的无数的货品便是些组成不刊之论的观念。
最古怪的便是古宅的要求:掮客兜售同一货品时必须对所有城民讲相同的贩售说辞,且要以同一说辞兜售尽可能多货品;切不可通权达变,随意改变说辞。
由此,掮客常叹古宅之不寻常,亦叹无甚可与之相颉颃,于是每日踌躇于古宅奇高的门槛前,仰视古宅的牌匾,畏畏葸葸地不敢踏入半步;掮客亦不忘颔首低眉小心翼翼地等待,直到其他颀长的身影麇集,古宅开始分赏差事为止。
每日祈得货品后,掮客总要在古宅门槛前思量如何引得城民入彀。而后开始一天的兜售,便要口中说辞不停地顺着石阶前行。掮客的世界里只有前行,不论西上抑或是东下,都是同一条路;顺着石阶的路那便是前路,是掮客兜转的前路。
前日的货品是劬劳。掮客深知想要兜售它势必要使出浑身解数,便尽可能地宣讲一个母亲简化的一生不过是生,劬劳,和死三件事罢了。母亲奉献一生,可孩儿不念劬劳之恩不全孝道以至后日遭他人唾骂,噬脐莫及的例子比比皆是。如此,同人生与孝道挂钩的劬劳岂能不价值千金?掮客心满意足地出发了。
可是,城西人听后顿觉奇怪:如何摒弃育养方式空谈劬劳?如何父亲的一生便不必以除生死外的劬劳二字概括?又如何抹杀一人除生育劬劳外的一切价值?掮客闻后落荒而逃。
而至城中,城民却对掮客颇为赞许,拳拳服膺,纷纷购入,于是劬劳兜售一空。道别时城中人还不忘关怀她一番:“往返城里可疲累吗?姑娘在城西怕是要被嘲弄罢?”她笑了,不为城中人认为她是城西人中的他者而笑,却笑此时此地她硬是把自己变为了劬劳中的她者。
最后自不必提城东居民深觉劬劳乃天经地义无需大惊小怪。不等瞽者读完掮客留下的告示便纷纷四散而去。
昨日兜售的则是荣华。掮客开始不解,同悭吝者兜售荣华有何意义?而显赫者又何需一个掮客贩售荣华?是要向悭吝者兜售名为集腋成裘的希望,而向显赫者兜售名为僭妄的欲望?掮客蹲坐于古宅前的石阶上反复思量着,而后,倏然回首,笑了,“不可以背对古宅……是啊。”于姿势体态来讲尚可背对古宅,于观念思想来讲却绝不可背对古宅。古宅是要掮客兜售追求荣华的价值导向,是要城民统统遵循认可荣华的价值。掮客脸上却又突然隐了笑容,并急忙起身沿着石阶奔向城东。
城东放眼望去一片安宁。而看着斑驳的衣衫与窄窄的袖筒,闻着新翻的泥土气息与木材的霉味,听着里闾争斗声与嬉笑怒骂声,掮客霎时觉得那些对家赀巨万的需求已随着炊烟袅袅升空并化作薄雾将此地笼罩了起来;而荣华本身却化作齑粉消散于炉灶之中了。
远处有人嘀咕,“是那古宅掮客来了,今日竟这样早?”
“定是又要来喋喋不休讲废话了。”
“叫她像昨日一样把东西贴告示栏上,再叫住东边的那识字的瞽者摸着墨迹念给咱,谁有空即去听听便罢了!”
“那瞎子昨儿入夜后身子突然不行了,哪里走得到公告栏!”
“可惜了,那瞎子打城西来却百无一用,如今连此事也做不了了。可还要劳我们给她送饭?”
“我看,她都未必能熬到开火了。”
一时间掮客颅中传来剧痛,似是眼见良田毁于兵燹,民生凋敝般的创巨痛深。瞽者潦倒半生,却鲜有人知当年即使满城遍寻与瞽者才气相侔品德相埒之人亦是无果。而时至今日掮客才明了,瞽者此生困窘想必是由于背离古宅也背弃了古宅的不刊之论的缘故,从此被毁去双目,掷于城东了此残生。掮客抬起酷暑中晒至坼裂的手臂抹去泪水,泪顺着坼裂处流淌,掮客不再理会疼痛,抬起腿顺着石阶爬向城中。
行至城中,城民见掮客神情失意不快,便依照以往经验料定她自城西而来,一拥而上围住她,首饰相碰叮当作响,都迫不及待为她讨个公道:“姑娘如此清瘦定是吃了不少苦。切莫理会那些颟顸的城西庸才,真真是眼高于顶!我们都觉得你素日说的很是有理哩!”
她怔忡片刻才道:“今日是自城东来的,听闻那瞽者怕是撑不住了……”
城中人的表情僵于脸上,飞速打断了她:“我的好妹妹,提那晦气婆娘作甚?你且来说说今日的货品可好?”
她静默片刻,留下一声喟叹,才又缓缓开口道:“今日便来说说这荣华……”
拂来拂去的衣袂裹挟着脂粉与熏香味逐渐将她淹没。
而意料之内,城西人不免又同掮客产生牴牾,一时间观者麕集,好不热闹。掮客支支吾吾堪堪罗列完荣华的益处,“有这黼黻荣华,方显气度雍容。此生也算是……“城西人听后顿却觉不妥,“黼黻荣华?你可知这‘黼’字可不单有形容衣物华贵一意?而这荣华也未必单指人坐拥身外之物的显赫。如何掮客心中的荣华不过如是而已么?”
掮客并非不知,却只低下头连连致歉。城西人口稀疏,若要尽可能多地兜售荣华,拟定说辞时必是以城中与城东人为主作参考。
可往来观者的嗡嗡声不断传入掮客耳中,“如此说来,掮客的清癯身量下倒孳生了肿胀单调的欲望,实在可叹!你从前倒也是不落窠臼的,如今上古宅讨个差事便学会俳优弄臣的习气了!”
“有苦衷也说不定,已是同古宅有牵连之人,便是再有引訾病之处也莫要再提了罢。”
掮客心知自己在城西人眼中已甚是窳劣,以往也受过些轻侮诟詈;无奈之下,只得狼狈离开。
掮客辗转至深夜,最终还是起身将瞽者埋了。就在漆黑的深夜里,掮客拖着瞽者的尸体一路借着月光顺着反光的石阶从最东边爬到了最西边,并将瞽者偷偷埋在了古宅的门槛下。
今日掮客看着古宅门槛附近新翻出的泥土,忐忑地佯装伛偻状踯躅于古宅门前。但掮客心里明白,在某个明日,自己会站在古宅门前,挺拔地,勇敢地,不顾四下喁喁私语坚定地等待古宅开门的时刻,或许就在下一个明日,掮客笑了,发自内心地笑。
掮客也终于明白自己企图遮蔽开裂的皮肤并非是由于在意他人目光的缘故。掮客是想躲过自己的目光——于是掮客忽视开裂的自己,忽视并非统一的自己,忽视变化的自己,也忽视不适的自己。掮客禁不住笑自己迷懵,而再面向石阶时,小径赫然已同通衢大道一般,宽阔而平整,遂踏上前路,彳亍独行。她是个掮客。
我也是个掮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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