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心接力赛
整个七月圈囿在巴黎,整个人烦躁不安,亟待一场远走高飞。真走完这一程,感觉一站一站像过关,但更像接力赛,一棒一棒被各路爱心人士传递着,最终回到家乡。
7月31日是周日,需要测登机前48小时PCR的日子,在巴黎找一家开门的实验室可不容易。还好有几家是开的,我约了Saint-Lazare车站旁的一家。去了之后被告知检测结果要两天后才能出,我赶不上。当场呆掉。那个接待的大叔说:“您别急,Neuilly有一家不需要预约,24小时内可以出结果的,地址是xxx,从这里去也不远。”我马不停蹄地赶去Neuilly,总算拿到了上飞机前的检测报告。
检测完本该回家收拾东西,但Daniel说他得了额外一个半小时的空问能不能来。我就坐在街角咖啡馆等他。他看见我一地狼藉,笑:“你确定后天早晨之前能收拾得完?”不能,主要靠扔,舍不得扔也带不走的,塞了一大袋子给他拿回去了。我们院子里的垃圾桶被我扔满了,剩下的要一趟一趟地扔到后街的公共垃圾桶去,扔到我连自己都想一起扔了。
然后终于到了出发那天。戴高乐机场已经恢复正常,人山人海,出入境与平时已无不同。海关的大哥跟我聊了一会儿,护照居留卡还给我,忘了给我盖出境的戳。我还好心地把旧护照翻到入境签证页给他的。之后两本护照都翻遍了,只有2019年8月入境Roissy的戳。所以原则上我现在还在法国。这很法国。
第一次离开一个地方没有离愁别绪。落地香港之后也很顺利地就入住了隔离酒店。除了食物着实可怕,天天下雨,别的一切顺利。好在可以叫外卖。我很理智地买了三个葡萄柚,三个苹果。7天下来,体重还剩48.6公斤,开心。
隔离第4天的时候崩溃过一次。因为订不到深圳的驿站,也买不上珠海的大巴,在国泰官网上也买不到机票。我必须决定是继续在香港等入境,还是原路返回法国。跟在巴西前同事姐姐哭了一泡,她也是,外派出去回不来,每天想丈夫和儿子。后来我俩哭累了,她去睡了。我这边是白天,突然想起大北方省Croix屯儿友邻家的小妹妹是从香港飞上海的。我就去问她,她给了我当时订票的旅行社负责人的联络方式。我赶紧去问,谢天谢地还有这一周飞北京的机票。订了票我的心才放下。感觉又过了一关。
之后开心地搬去离岛机场旁雅可集团旗下的酒店。奈何天天下雨,室外泳池也不能用,还是闷在房间里无聊。这是我住过格局最奇葩的酒店。没有正门。接待处在地下车库,正门在一个Outlets商场的三楼最里面,就是一般商场安排洗手间的位置。不论去哪里都要先到9层换电梯。它的Lobby在9层。据说是今年才新开的酒店,设施倒是不错,对得起雅可的水准。我的房间正对山,山后是机场停机坪。无聊到看飞机起降。晚上去酒吧喝一杯,问我要检疫令,一堆纸我没带身上,回房间拿,感觉意兴阑珊,就睡了。
第二天去机场测PCR。第三天去测飞内地之前的48小时PCR。排队时遇到一个焦灼的小伙子,他当天下午飞杭州,但他不知道起飞前8小时的PCR检测的要求。也不怪他,这个东西是香港政府加的码。那个检测点是个商业实验室开的,非常混乱,48小时的PCR是自费的,8小时的是免费的,分开排队,很多人不知该排在哪儿。我帮他看行李,他到处跑去问。关于帮他这件事,我的治疗师是不同意的。她觉得我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帮人,对方的经历可能令我好不容易恢复的精力再次崩溃。但我还是帮了。因为有那么一刻,我学长的样子从脑海中闪过,那是大一的初冬,临近学期末,在一家奶茶店,他的迷妹约他出来,他却只顾跟我说话,他说:“寒假跟我一起走吧。”我很酷地答:“没事啊,我一个人习惯了。”他笑:“不是习不习惯,真遇到点事儿都没人给你看行李。”
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一幕。学长已经离世,我甚至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时候走的。我就帮那男孩看着行李,他跑来跑去打听。终于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午休回来了。我让他先测,然后拜托实验室先准备他的报告。我测完,又陪他在值机柜台多待了一会儿。他跟我讲了他的传奇经历:从新加坡飞美国正赶上川普最后的时日,各种盘问,被拒入境,关了五天小黑屋,最终被遣返回新加坡,在新加坡机场连隔离再等新签证过了一个半月。拜登上台后,他终于到了美国母公司。半年在美国,半年在国内,买了7张机票全部熔断,好容易挨到香港开放,他就来了香港。做足攻略,百密一疏,漏了这个8小时PCR。我跟他说不必这么担心,时间还富裕的,好的坏的都是经历,年轻时多些历练不是坏事。他说:”姐姐,有你在,我很安心。谢谢姐姐!”不多时,柜台开始值机,大家开始排队。我问他怎么不排队,他说:“我还是等结果出来吧,万一不好,行李已经托运,再卸行李,耽误别人行程。”再没有什么比看着好人被命运的巴掌翻过来翻过去更让人难过的了。他就等到结果出来才登机。
我出来去等酒店的班车,偶遇同住一个酒店的国泰的飞行员Tommy。他也是按检疫令要求来测PCR的,不当值因而是便装。他问我在哪里等班车,就聊起来。半路上来另一个刚飞完的机长,听他俩聊天才知道都是飞行员。那个机长执飞我周日的班机。出电梯,Tommy 约我六点去吃饭。我跟Daniel说:“有机长约我晚上去吃饭哎。”Daniel回了一行字:”祝你吃好喝好玩好。”有什么吃不好喝不好玩不好的。
晚餐在一个海湾的小馆子。三面环山,一面朝海。最妙的是下了那么多天雨,刮了那么多天台风,这天傍晚竟然放晴了。夕阳、大海、空中往来的缆车,近处停泊在港的渔船、水里木桩上一只脚独立的水鸟。后来天色暗下去,远处是万家灯火,背后月上东山。那晚正是满月。上一个满月正是法国国庆日在和Daniel缱绻难分。Tommy看到我一时走神,问我是不是菜不合胃口。我说不是,但也不解释,给他一个“谁都有故事”的浅笑。这也注定了这一晚的节目到此为止。果然后来我请他去喝一杯,他说航司有规定为了安全他们不能去酒吧等人员密集的场所,所以晚餐才选在偏僻空旷人少的地方。很有分寸。我喜欢有分寸感和界限感的人。而且这时我发现,Daniel这一篇就此翻过了。
隔天收拾行李,收到Tommy很长的一段微信。他感谢我的经历启发了他,他决定继续追寻自己的梦想,努力成为管理层。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激励谁。我也感谢他带我见识了不一样的香港。2003年在看不到前景的大学里,窝在隔壁寝室看《冲上云霄》的时候绝不会想到今天会跟鱼翅航空的飞行员一起吃饭。闺蜜问终于活成时装剧女主角是什么感受。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感受。更多的是感激人与人的相遇。感谢那些一路走来令我的人生变得饱满有趣的人们。
8月13日离岛晴天,我决定活动下腿脚,就走去东涌的炮台。1832年的铁炮,对面是2022年的高楼大厦,还挺感慨的。下午回来趁天晴,赶紧冲去游泳池,游了没两圈就被服务生给清场了,说暴风雨已经在路上。天气晴得嘞!!!回去打给前台通知我要半夜退房,一点钟叫醒我,要订出租车。结果叫我起来了,房也退了,订不到出租车。还是我自己用Uber叫的车。然后那个烂司机叽里呱啦说一大堆。我说:“我听不懂,要不你说英语,法语也行!” 他打开后备箱比划说没地方放行李。我直接骂回去:“你第一天出来接客去机场吗?不知道这时间去机场的人都有行李吗?你不想去接什么单?你不去就滚,不要耽误我时间!”我管他听不听得懂呢。都怕横的,他乖乖把我箱子搬去后排座位。
到了机场才是噩梦。香港机场白天冷气开得像停尸房,晚上不开闷得像桑拿房。那个破实验室测试点前,有两排队伍,一队去成都的,一队去青岛的。我问去北京的嘞?没人知道,一个好心的大叔说北京的排完了早进去了。哈?我没来晚啊。之后的一个小时我就推着行李车,到处找登记的地方,没有一个人说得清的。最后我把行李车就扔在一边,楼上楼下地跑。终于找到一个工作人员,她说8小时的测试其实不分航班,都在免费的入口排队。我一边排队一边哭,我想起我学长。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像他那样宠爱我骄纵我。哪怕我一走14年,归来仍是他心尖上的人。就是因为他太惯着我,我才必须离开他,去成为独立的自己。但这一刻,折腾得精疲力尽,想起的还是他,我们相识之初他那句:“真遇到点儿事都没人给你看行李。”
凌晨3点测完核酸。出发大厅人们横七竖八地睡着。我搭电梯下来到接机大厅,找到一个空位坐下来。睡意全无。先去洗手间整理整齐衣衫。擦了汗,抹去泪痕,补了妆,洒好香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决定我的回忆录就叫《穿阿玛尼的难民》。我也好,头天那个小伙子也好,还有很多我们这样原本体面的人,被这充满不确定的旅程折磨得狼狈不堪,有如逃难。然而就是不服,我就是豁出去这身最爱的阿玛尼套装废了,我也要打扮得体体面面地在路上。
值机时的体验也是极差。香港这个地方,以前就在我非必要绝不来的名单上。上次来还是13年前,那一年的学会轮值到CUHK,不得已必须来。今天又是,被迫在这里中转。13过去,这地方什么进步都没有。第一个酒店的破WIFI我都懒得提了,他们政府官网程序还只认IPv4……我换签证在线结算不了,因为现在还有哪个网际协议不是IPv6的!语言不通,支付也不便捷。在巴黎我都直接大陆版支付宝刷得可痛快,香港还得弄个支付宝HK。大陆已是数字化的大陆,香港还是那个破香港。所以那两个香港的offer,我眼都不眨地就拒了。年薪百万我也不稀罕。
真正紧张的是最后这一段。近乡情怯。3年没回来了。还是在PEK T3下的飞机,如果是大兴国际机场,我就傻了,因为走的时候它还没有投入使用。还是老地方,就像以前出国归来,每到这里都心生欢喜,因为到家了。想起我妈妈的老师说我:“小Helen出国就跟我上前头菜市场买菜一样。”就是这趟菜一买3年,有点久。
下了飞机的流程非常有秩序,也没有等很久。我以为还要小火车坐到接机大厅,结果大巴直接送去隔离点,省了不少工夫。隔离点的条件差了点。但我听从治疗师的意见带足了物资,被单床罩香薰,一一布置上,安之若素。因为我的目标是回家,不是来挑肥拣瘦的。
我爸妈怕我娇气,住不惯,一个劲儿地问我吃得惯吗?睡得惯吗?我心想,我总算到家了,再不惯也惯,跟之前提心吊胆的日子比起来这算什么。不就十天吗,正好把在香港落下的翻译进度赶上。本来7+3,后面三天可以在家隔离,但还得专车转移,社区检测人员还得登门检测,算了吧, 直接十天多省事。闺蜜已投喂我两拨,我担心在香港减肥的成果就要不保。这里没有秤,我就把旗袍拿出来,每天往里套一下,就快塞不进去了。我跟她说:“宝贝,你不要再投喂我了,喂肥了,那一箱子都没有能塞进去的衣裳了。”她说:“把香港的份补回来就不喂了。回家带你去骑小恐龙。”我说:“你把我喂肥了,人家该不让骑了,怕给压坏了。”小恐龙是我们家外头那个商场里小孩骑的电瓶车,做成了恐龙状,我俩一直很喜欢骑。
其实这一趟还有好事发生,就是到香港的当晚,我心爱的公司的巴黎的HR打电话给我问能不能聊个10分钟的。约了那周五聊,聊完挺好的。等着二面。他也算我的天使之一吧。
给我出机票的小姐姐人真的很好。她给我安排的是靠走道的位置,并且旁边座位没人。落地后,她还关心我顺不顺利。
这条路线是Croix屯儿友邻一家小朋友蹚出来的。他们走成了,我在后面一直问问题,他们很有耐心地给我提供各种信息。隔离期间还有巴黎、里约、加州、北京、上海的各路闺蜜陪聊。所以,我是由各路爱心人士接力送回家的。很不容易,但是必须要走这一趟。走完了,自己才完整了。走了这一趟,解开了与Daniel的羁绊,也解开了与父母的羁绊。以后的生活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了。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