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妆剧×红楼梦】08丨循古方公子调颜色 匀丹颊佳人论胭脂(下)
宝玉侧转身子,用手支着头,兴头头向黛玉道:“这法子说来也古怪:那道人使子都亲自汲了汾水,注入一只古鼎里,架起柴火烹煮。待鼎里的水沸了,道人从袖中取出少许东西来,点入沸汤之中。你猜怎么着?‘呼’一下子,只见那鼎里升起袅袅紫烟,子都用手去拂,越拂,烟愈重,满鼎都是紫莹莹金灿灿的。子都因取绵絮盖在那烟上,烟尽数被绵絮吸入,子都便用那紫烟绵当做胭脂,妆饰唇靥。道人去了之后,子都仍时时集烟,以卖胭脂供养父母,年二十也未曾嫁人。千里内外的女子都来向她求胭脂,称子都为‘胭脂师’。妹妹素来博雅,怎得不知?”
循古方公子调颜色 匀丹颊佳人论胭脂(下)
话说宝玉因袭人病中两腮带赤,别有一番婉媚之态,忽兴起制胭脂的念头来。因往日在书上看到个胭脂方子,一时兴至,便命茗烟采买了药料,和众丫头在房内调制起来。忽又想起应叫林黛玉来一起方才有趣,便丢下丫头们,直至黛玉房中。
彼时,黛玉正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她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
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此时早将胭脂的事忘了,因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她道:“我往哪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说罢便在黛玉身旁躺下。

雯等人见宝玉去了半日,知是留下了说话,一时半刻不回来的。便命小丫头们将茶炉的火熄了,各自散去,自己与秋纹、碧痕等人自去歇息。
麝月至外间,只见地上、炕上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又是气又是好笑,跺脚道:“作死的小蹄子们,见那一个病了,便没了王法了!”正待收拾,忽见猩红毡帘掀动,一个人笑盈盈地进来道:“宝兄弟做什么呢?”麝月一看,原是宝钗,忙将炕上略收拾了,让座、倒茶。
原来那日宝钗往贾母处请安毕,便往宝玉这边来一探。屋内不见宝玉,倒见地下摆着两只茶炉,银吊子里的水尚滚烫;炕桌上几只莲瓣水晶玻璃碗,里面是一汪浓赤鲜明的汁子;另有几只乳钵并铜药筛,旁边一溜儿精细瓷碟中,盛着若干金红乳白的细末。
宝钗往屋内走了几步,又瞧见书案上放着张雪浪笺,遂拿起来看,只见上面写着:
古法紫府胭脂
胭脂绵百二十张,赤金箔百二十张,珍珠末四分,大红珊瑚末四分,血珀末三分,梅花冰片一分
宝钗素日听说宝玉有些乖僻性情,无意仕途经济,却喜和丫头们调弄脂粉做戏。如今见这光景,心下便明白了八九分。因笑道:“宝兄弟可是要杏林张帜了?”麝月叹道:“宝姑娘快别说笑,我们这一位爷不过胡闹着玩罢了。偏巧那一位又病了,也没个人来劝。”说着向里间努了努嘴。
宝钗方知袭人病了,遂起身往里间一探,见袭人正睡熟,便不去打扰。心下自思道:“人说无风不起浪,可见那起人也不是乱嚼舌根。有这个功夫,何不在外头的大事上用心尽意?平日里虽然常见袭人等劝着,恐怕也难管束。只是不知日后怎样。”思忖一番,却不好对着丫头说,只笑道:“想来是宝兄弟淘气,不知在什么野史杂编上看见了一句半句的,引得动了玩心罢了。”
正说着,贾母房内的大丫鬟鸳鸯并王夫人身边的金钏一齐来了。那金钏一眼瞧见炕桌上的胭脂汁子等物,忙不迭上前笑道:“你们这里的花露胭脂可制得了?这回少不得要分我些!”身后鸳鸯咳嗽一声,金钏方看见宝钗在此,忙站住了问好。
麝月笑道:“哪阵风,倒把你们两个一起吹来了?”鸳鸯道:“方才吃饭时,老太太见二爷只吃得半碗粳米饭,心里放不下,故打发我来瞧瞧。又听说袭人病了,也顺道来探她一探。”麝月忙说宝玉无恙,且去找林姑娘说话了,请老太太宽心,又替袭人谢过。金钏亦笑道:“太太也是记挂着二爷,因怕二爷近日吃得油腻了,伤了脾胃,特命我送些玫瑰卤子来。”说着从捧盒中取出两只红纸封着白瓷瓶子,付与麝月。又道:“这是玫瑰花瓣和糖腌的,冲茶也罢,配点心吃也罢,又是香又是甜丝丝的,颜色也好看。你快收了!”
几人闲话一回,鸳鸯、金钏便各自告辞回话去了,宝钗遂往黛玉房中来。走进屋内,并不见丫鬟、奶娘等人身影,四下皆静,只从里间依稀传出些说笑声。宝钗站住脚细听,有人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另一人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她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宝钗听出是宝玉与黛玉的声音。正待进去,又听得黛玉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

宝钗顿住脚,心中暗忖道:“他二人从小一处长大,多有些不避嫌疑之处。那林黛玉平素待人多有猜忌,且言语亦多刻薄,此时他们在里间说笑,自己莽撞闯进去,恐黛玉不快,倒不如去寻别的姊妹才好。”
宝钗正欲抽身离开,忽听见黛玉用“金、玉之配”,“冷香”、“暖香”等语打趣宝玉,嬉闹玩笑之声阵阵传出来。宝钗立在外间,不觉怔了。
原来宝玉因恐黛玉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皆非保养身体之法,故想着法儿与她说笑。二人闹了一回复又倒下,黛玉拿了方手帕子盖在脸上,似睡非睡。静了一时,宝玉忽道:“妹妹可曾听说过‘紫府胭脂神’的事?”黛玉也不睁眼,道:“只怕又是你胡诌。”宝玉侧过头来笑说:“怎是胡诌,有出处呢!《红晖阁逸考》中说,秦子都初名碧玉,汾阴人,晋吏秦植之女也。年十三,以冶色著,人呼为子都。曾有一位道人来到子都家中,摸着她的脑袋说:‘此女不类人间’,然后就传授给她制胭脂的法子……”黛玉闭着眼睛,只不理他。

宝玉侧转身子,用手支着头,兴头头向黛玉道:“这法子说来也古怪:那道人使子都亲自汲了汾水,注入一只古鼎里,架起柴火烹煮。待鼎里的水沸了,道人从袖中取出少许东西来,点入沸汤之中。你猜怎么着?‘呼’一下子,只见那鼎里升起袅袅紫烟,子都用手去拂,越拂,烟愈重,满鼎都是紫莹莹金灿灿的。子都因取绵絮盖在那烟上,烟尽数被绵絮吸入,子都便用那紫烟绵当做胭脂,妆饰唇靥。道人去了之后,子都仍时时集烟,以卖胭脂供养父母,年二十也未曾嫁人。千里内外的女子都来向她求胭脂,称子都为‘胭脂师’。妹妹素来博雅,怎得不知?”黛玉依旧用帕子盖着脸,也不言语。
宝玉见她如此,只得复又倒下,自语道:“书上还说,‘后子都既老,面犹桃花色’。直到有一天晚上,大水冲垮了她的房舍,子都化去,不知所之。后人不得其制胭脂的法子,便拜子都为‘紫府胭脂之神’,立庙于汾水上,每年三月、八月,诸女郎着紫衣或紫裙、紫带紫冠,簪紫,氎帨用皆紫,设祭于庙,歌《紫府之歌》以娱神。神来,牲醴上就有紫烟冒出来,飞飏满空;眨眼的功夫,那些所献的牲醴花果就都变作了紫色,这就是胭脂神显灵了!”说着伸手扯住黛玉袖子笑道:“好妹妹,等到三月间,我们也祭她一祭可好?”
黛玉将他手甩开,将帕子从脸上扯下来,转脸啐了一口道:“啐!才教你不要带出幌子来,这会子又是歌舞又是献祭的,还怕闹不出动静来?阿弥陀佛,可别拉上我!”宝玉顺手拾过黛玉丢开的帕子,笑道:“偏要拉上你,哪一回调制胭脂膏子不是咱们一起?好妹妹,我屋里现有上好的济宁绵胭脂,又外头配了赤金箔、珍珠、珊瑚、梅花冰片,等着你一起调制呢!等制出上好的胭脂片子来,第一个给你使!”
谁知那林黛玉听了,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那胭脂汁子本是花儿朵儿里头榨出来的,你嫌颜色薄淡,配着花露蒸叠成膏子也就罢了,何苦配上些金箔珍珠的?草木金玉本不相宜,白糟蹋了东西,又不洁净。便给我,我也不要!”

宝玉听了怔了片刻,却又无可辩驳,只得丢下胭脂之事不提。改问黛玉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之类,黛玉一概不答。宝玉只怕她睡出病来,便又随口诌出一篇故事来,借着耗子精的“典故”打趣她,直说得黛玉翻身爬起来拧他,宝玉方连连告饶。连站在外间的宝钗也忍不住掩口笑了。
宝钗正自悔不该将他二人私语听了去,抽身要去时,却见廊下紫鹃带着两个小丫头端着漱盂、水盆正往屋里来。宝钗无法,只得佯作无事走入里间,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见宝钗来了,忙起身让坐,笑道:“你瞧瞧,还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宝钗便提起宝玉元宵那日不知“绿蜡”之典,三人在房中互相打趣取笑了一阵。
黛玉命紫鹃舀了热水进来,亲自沾湿了帕子,将宝玉面上那一抹胭脂痕迹擦了。又道,“快去吧,你那屋子里,怕是还有人等着你调制胭脂膏子呢。”宝钗在旁一笑道:“说到胭脂膏子,我倒想起来一件事。前日,我哥哥送来些胭脂片,说是用玫瑰花瓣舂出来的汁子浸透上好丝绵,又晒干后得的。论理,玫瑰花制的胭脂也不稀罕,只是听说,做这胭脂却要费不少的功夫:头一样,所用的玫瑰花瓣都是精心细选过的,新鲜自是不必说,且那些颜色浓淡不一的一概拣出来不用,只用颜色最纯正的花瓣,制出来的胭脂颜色才鲜明匀净;再者,所用的丝绵都是当年新缫的蚕丝,要在胭脂汁子里浸上至少五、六日,待浸得透了,才隔着玻璃窗在日头底下晒上三四日——若是逢着阴雨,便要再久些,等干透了才好使用。原是进上的,余了些,哥哥便送来给我使。依我说,宝兄弟竟不用自己大费周章的调制,若是嫌外头买来的胭脂不好,倒不如从我那里拿些个来,岂不省了功夫?”宝玉忙道“费心”,说是改日亲自去取。说罢三人又闲话一回不提。
宝玉见大家谈笑,林黛玉方不欲睡,方才放了心,暂且无话。预知后事,且待下回分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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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事见〔清〕伍端隆《胭脂纪事》:
伍子病酒五羊,二客闯门,拉赴珠江之游。舟中红妆数人,每坐辄簇伍子,中一姬口脂最鲜,伍子问曰:“脂有法乎?”曰:“法则有之,而不可传也”。酒半酣,拾舟就岸,射骰子长林之下。伍子连负四五觥,罢去。散步乱叶中,见纸一角,拾而展之,则古本书也。
其书叶心名《红晖阁逸考》,即言胭脂事也。其文曰:
秦子都初名碧玉,汾阴人。晋禽吏秦植之女也。年十三,以冶色著,人呼为子都。子都曾遇道人至其家,拊之曰:“此女不类人间”。授以渥丹之法;使子都自汲汾水,注古鼎烹之。水既沸,道人袖出物少许,点沸汤中。忽袅袅凝紫烟,子都拂之,烟愈重,满鼎作紫金色。子都因取绵絮覆烟上,烟尽入絮,遂藏以为膏唇之饰。道人既去,子都乃时时集烟。所居不论远近,咸就子都求紫烟绵。子都性懒散,年二十不嫁人,以鬻胭脂供父母。又不耐水烹煎,凡求者止以齿嚼绵汁少许,各持归,随绵多寡悉是紫烟之色。于是千里内外女子俱来就子都,呼“胭脂师”。后子都既老,面犹桃花色。一夕,水冲其庐,子都化去,不知所之。后人弗得其法,但向汾流汲水渍绵,渍不成则炽炭候其水尽,又不成。有黠女子曰:“胭脂男女之艳色也”,则择日与男子交而后制之,终不成。乃相与立庙于汾水上,加子都号为“紫府胭脂之神”。每岁三月、八月,诸女郎着紫衣或紫裙,紫带紫冠,簪紫,氎帨用皆紫,设祭于庙。歌《紫府之歌》以娱神。神来则有紫气出于牲上,寻飞飏满空,须臾牲醴花果尽变紫色,祭者以是为验。又各铸小神像事于私室,欲制胭脂,则先斫取桃枝煎水,遍洒屋两楹,又斫桃枝寸许数千条,围插墙阴,禁鸡犬勿使鸣吠,贡一杯紫琉璃于神前,礼拜之。又以桃叶自然汁刮其唇,少出血,乃将汾水置鼎内。远者则用井华水随便点以紫色花,别沸汤温之,长跪以待,稍瞑目则化为胭脂矣。然后入绵什袭藏之,其色如天半朝霞。后世胭脂之法,始于此也。
伍子读罢,眉舞色飞。自念《红晖阁》一书,素不经见,其事又素所不闻。是时同舟有以博雅闻者,俱茫然不知。独先时鲜唇一姬曰:“侬固自有法也。欲制胭脂,先祭胭脂神”。伍子曰:“胭脂神为谁?” 曰:“胭脂神相传出西川,即紫姑也。祭之日每岁正月十五至三月春尽日以前。连日祭之,先采新花及杨柳叶,仍煮桃叶汤涤器,悬一镜以伺神来。来必于夜,灯光中视镜有过影,即礼拜之。旋取胭脂绵百二十章,逼以沸汤,令尽出其汁。又用赤金箔如胭脂数,真珠末四分,大红珊瑚末四分,血珀末三分,梅花冰片一分,和金箔捣为泥,将所逼胭脂汁,入精细磁碗,分作二十分。又将金箔等分作二十分,入胭脂汁内,搅匀置烈日下,候其稠,乃取胭脂绵缩取其汁,晒之极干,用净竹器盛之。下设冷泉水,水中点以时花之极芬者一二朵于胭脂,移就朗月以吸月华。月初七至十四五,望后之月虽佳勿取。满八九日,又置烈日晒极于,然后以绢素封固次第取用。”伍子曰:“望后月即不用者何?”姬曰:“望前乃生月,露下多成珠,物沾之润,其气暖能发颜色。望后乃死月,露下少成珠,物沾之始润终枯,其气涩不发颜色。
伍子于是爽然起曰:“合古今之说胭脂事,其尽于此乎。《红晖阁》不见于书林,吾幸睹其残缺,又得今制以畅其旨,一物虽微,其亦有天幸也。此法传,于闺阁丽事不为无功。独惜我辈方在尘劳中,白驹赤电,冉冉误人。况乎道德文章,未有涯涘,昼则竭胆力以赴精华,暮则尽形容以供蕉萃。虽有秦碧玉在前,紫衣紫冠纷纭侍侧,其奈潘郎之鬓何哉!舟兴未终,搦管纪事,不醉死不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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