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随想

2022年7月2日 星期六 凌晨3点01分 北京海淀 失眠了。 我感到逐渐真正离开父母了，我想到了母亲的眼泪，我想到了父亲望向远方的眼神。 我要远行了，要用父亲母亲给我的肩膀去扛起一切了，扛起一切谎言，扛起一切远方的夜里的叹息，扛起一切历历的琐碎即将化成的云烟，扛起一切可能的死亡，扛起一切生命中的一去不回，扛起一切悲壮与静穆留下的生命馈赠。“想家”，在准备出发的脚步中轰轰作响，在体内催促着“走吧，走吧”。远行，是死亡与新生。大地整装待发，大地沉默不语。 2022年7月9日 星期六 夜10点22分 山西大同 在城墙上骑车，夜色笼罩，大鸟飞过头顶，撞过我的目光投出的阴影。 塔好高，长在黑色的龙背上。前方模糊，一只大兽快要撞在我的自行车上，黑色的，掺杂了点儿肉色。经过它时，眯着眼睛使劲瞪着看，像一个不法分子将要用刀子扎到目标猎物的背上，甚至连血影都看见了，直扑过来的血影。是两个姑娘纠缠在一起。 城墙是黑色的，像巨浪，像黑色的海岸线，踏着海岸线走，去探寻大海深处的秘密与海市蜃楼。我启航了，向着前方。海岸线忽然分叉了，在交叉口立着粗壮的灯塔，是一幢古香古色的房子。我努力地用腿踏着浪，白色的裙边飞舞，揭住我的胸口。 踏浪，浪花强迫我的船上下颠簸，船上的锚掉下来了，只好拖着船锚走，咔咔作响，预示着即将翻船的预兆。可惜没等到翻船就靠了岸，停下来观望城下的世界。一片黑色的汪洋，连浪花的轮廓都不清了，连海上的星火都看不清了，只有毛骨耸立的风威胁我的耳朵。我定睛看去，侧耳细听，黑暗里传来人间的吵闹，小城的局部被缓缓托出，火红的一条宽街，吵闹着我的寂寞。 男孩告诉我，中年的时候我会生一场大病，一场危及生命的大病。我恐吓着自己大声邪笑着告诉他，“我会得精神病，我会死”。我如此吓唬自己。 我以艺术家标榜自己，向人们解释我的特立独行与恐惧。我很会勾起人们的眼泪，从父亲的，到母亲的，到情人的，我的眼泪总在不见人的地方悄然坠落，我是坚强吗？我还是脆弱的？ 我没有家，即便大家说“你有一个美好的家庭”。父母不是我的家，因为我不敢看他们的眼泪，也不敢看他们的沉默。我被陌生人爱着，可永远只能是陌生人，我们终将会分离。我如此坚强，在石沉大海的漂泊生活里；又如此脆弱，在温暖舒适的大床房间里。 我骑着车，在城墙上，放眼望去人们都愉快地独自在浪里摇摆，我想起了我被预测的命运，以及漂泊的归宿。黑夜猛地令人毛骨悚然。 外面抽烟，中雨。世界是我的外衣，我将它脱了去；我是一张白纸，所有颜色都退了去；我是一只待宰的羔羊，所有道德在我这里都消失了去。 2022年7月12日 星期二 上午10点28分 大同善化寺 善化寺在阴云下呈现它的老态，三圣殿的“华严三圣”年久失修、尘埃密布，罗汉、菩萨、佛，各个苍白着脸。站在他们的裙摆下面，仿佛他们将把面如死灰的脸转过来，用僵直的胳膊带走痴傻人间的阳气。可他们闭着眼睛，他们累了，带不动那么沉重之物；他们睡着了，徘徊在苏醒和死亡之间。硕大的仿牌宣告着：这里比坟墓更像坟墓。门口风化了的铜鼎与铜炉早又被新的燃香风化，蚂蚁在上面筑起了新的窝。一个白化病人和她的女伴在寻找打火机，无论怎么点也点不着香烛。他们拿着香向着巨大坟墓拜了又拜，对着死亡虔诚地祈祷。 上午10点32分 我问他：“有人说着最狠毒的话，心却是善良的，有人说着善良的话，心却是狠毒的，你觉得哪个好？” 他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你两个都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