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字病】《成年孤儿》（一）

一

吃饱穿暖才会有色狼。

咪咪聊天室每天三万多的点击率里，有老李雷打不动的贡献。走在大街上，你不会想到，擦身而过的人有谁会进这种聊天室。利用这个思维盲点，老李白天理直气壮地骂政府、谈楼盘、开午间会；到了毛茸茸黑漆漆的夜晚，这台富正义感的国家机器就心痒难耐了。吃完饭洗好碗，先装模作样地看看新闻，斗斗地主，时机到了，就开始大变身。咪咪聊天室每月从他手机里扣五十块钱，让他当高级会员，与妙龄女郎激个情视个频，让他被人嗲一嗲、赘肉麻一麻。比老婆挣得少又不是一天两天，女儿上初中时就知道妈妈腰杆子硬，开家长会只对老婆说，老李渐渐笑成全家福上最假的那位。

再早一点的时候，老李还不会上网，老婆还不会开车，女儿还不会背乘法口诀。那会儿时不时还停个电，一家人围着昏暗的煤油灯，像围着一口黄光打的井。有时点根小蜡烛，烛身如玉，一条小金舌舔来舔去，好像要把周遭的黑暗都舔净。那火苗卧在灯芯上，风怎么吹也吹不走，头细腹粗，飞着黑烟。那时老婆还像个老婆，会扯块粉色桌布，四角锁边，绣一圈小紫花。老李喜欢摸那绣好的花瓣，胖鼓鼓的，硌着他的手心。那时老李办公室还没有实现无纸化办公，每次他拟好发言稿，工工整整誊在稿纸上，密密一张字毯，横看成岭侧成峰。稿纸背面被顶得微微突起，一笔一画触感分明，那一行行小楷真的入纸三分了，老李总要摸它一摸，有种奇异的快乐。

老李这么多年的贡献，就是为国家培养了一名美女，且是冷面美女。差不多有十五年没人冲他撒过娇了。女儿小时候特爱跟他腻，父女俩经常在大床上滚来滚去，巴掌大的小女娃跌进棉被的漩涡里，伸出小指头跟他拉钩。他总是一把举起她，颠一颠，拱在她身上乱嗅一气，拿胡碴刺挠她。这可是他造出来的小人儿呢！生命太神奇了，不知怎么回事，就来了个无条件信任他的人。这小家伙抄袭他的长相，住他的房，睡他的床，拿小手焐他，一时不见就哭着找他，以为他不要她了。说实话，他不太敢当这个爸爸，看着女儿的大眼睛，真想告饶逃命。他总觉得他不配，他没经验，穷酸又窝囊，也没什么向人夸耀的，她却一点也不嫌弃他。他硬着头皮，从洗尿布、喂奶、哄睡开始，一路打怪升级。当他自觉可以从父亲大学毕业时，女儿却逃逸了。

不知从哪天起，橡皮筋跟水果糖悄悄过时了，他乐呵呵地买来，她淡淡地瞄一眼，说声谢谢就搁在一边。女儿抽条了，五官也长开了，是个美人了。穿件深蓝小袄，衬得脸如白瓷，眉眼浅浅，常年鲜红的小嘴是落款的印。她学会了她母亲的疏淡与雅致，像腊梅，香，却寒。哪怕是一大早接电话，声音也有棱有角，听不出一丝懈怠。老李想：也许老婆代表的是先进文明，自己代表的是落后文化，女儿天然地倾向母亲，完成了物竞天择的自我进化。而他，就像一只被蜕下的壳，空了。

家里唯一的同盟军叛变了，老李没想到来得这么早。有时女儿不在家，他会悄悄溜进她房间，摸摸这个，翻翻那个，她衣服上似乎还留着小时候的奶香。他跟老婆下班有个时间差，在那奢侈的一个多小时里，他往往用来缅怀被偷换的女儿。看照片就不提了，二十一年前，打女儿未出生开始就写的成长日记，一字一字敲在QQ空间里，被来来往往的访客漫不经心地评论、转载。随着点击率的增加，那种浓于水的血缘似乎被稀释了，太多的路人甲过客乙介入了他跟女儿的私密空间，看上去热闹了，他心里却更冷清了。这叶公好龙的父爱经不起现实的敲打，每次女儿来电话，他反而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扯了两三句就把手机让给老婆。他私心里仍然觉得，老婆女儿一聊上，他哪怕拿张报纸在边上听听壁角装装样，一家人也算是团聚了。

每天早上七点，闹钟一响，老婆如得军令，一跃而起。自古红颜如名将，只见她身手矫健练瑜伽，昂首挺胸敷面膜，单枪匹马煎鸡蛋，气定神闲热牛奶，过关斩将切面包。最终，她极娴熟地用刀叉把整洁到随时可以拍入广告的食物送下肚，拿餐巾掸一掸嘴角，拎上巨贵的、软趴趴像只牛胃的磨砂皮手袋，噔噔出了门。老婆知道他那老农民的胃还是不上道地迷恋着油条大饼，通常早餐只做自己那份。一大早吃得如此国际化，不看那张纯正的中国脸，你还以为这是纽约呢。这个女人在二十多年同床共枕的婚姻生活里，如何极有志气地抹掉了侉里侉气的憨厚乡音，矫正了大红大绿的村姑眼光，收敛了浓油赤酱的农家口味，修炼成看不清来路的城里人尖，老李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老李怀疑，就算拿台DV二十四小时跟着老婆拍，也揪不出任何不雅镜头，就算她说梦话，那也该是呱啦翻脆的普通话。等老婆的杀气散得差不多了，老李才慢腾腾起床，炖一锅热粥，卧一屉包子。他一手兜碗，一手攥筷，在粥面上赶。赶一层，呼噜呼噜地吸，咬一口包子。再赶一层，哧溜哧溜地喝，不多久，一碗粥就见了底，舒坦！他自觉永远都学不会老婆那种半路出家的假洋派，这颗本土的老心，被西风吹着，快要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