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山行旅图——(蔣勛:殷瑗小聚)
我想我們談了一段時間,關於中國美術裡的唐代一直到五代,接下來我們要談一個很重要的時期就是宋代,特別是北宋。
我想我常常跟朋友講說,大概中國美術分期上面,最重要的一個分期就是唐跟宋,因為我們面對一張宋代的畫,跟面對一張唐代的畫,有兩個標準,你會看到完全不一樣:
你面對宋朝的畫,你會發現是山水,可是面對唐朝的繪畫都是人物。就唐朝人覺得,人的存在很重要,他們總是去畫人,人的繁華,人的美麗,人的英雄。宋朝就發現,人怎麼偉大都超越不了自然,所以他去畫山水,這是第一個判斷的標準。
第二個判斷的標準就是,你面對唐朝的畫的時候,你覺得一片的色彩,金色,紅色,綠色,非常的華麗。一到宋朝的畫前面,你忽然發現完全是水墨,他就把顏色全部拿掉了,好像是從一個大的繁華,忽然過度到一種平淡,所以我想,這裡面一定可以看得到,宋代在整個中國美術或者說在東方美術裡,它都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我形容它是人成熟了,因為成熟所以它有一種內斂,有一種含蓄,它不像唐朝那麼騷動,好像一直要表現出它的偉大。
宋朝開始,把很多的精神內斂起來,所以我們今天在面對,比如說像范寬的溪山行旅圖的時候,你在一張這麼巨大的畫作差不多200多公分高的一個畫作,你就看到一個大山在你的面前,而且這個大山,你會覺得好像就是一個宇宙的一種莊嚴。我說宇宙的莊嚴是,唐朝人總覺得,人在主宰整個的宇宙,如果人主宰宇宙,我們人的生命這麼短,這麼快讀就過去,你會覺得,他其實不能構成一個真正的永恆的莊嚴性,宋朝人發現說:萬物靜觀皆自得。就是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多東西存在,這些山,這些水,這些樹木,這些鳥的叫聲,這些花的開放。他會覺得所有的萬物,只要你靜下來了,你用靜的方法去觀看它們,萬物靜觀,你都可以得到,生命裡面最美好的東西,叫做萬語靜觀皆自得。
所以我想由唐入宋,其實是等於由動入靜,唐朝人總是騎在馬上奔馳,所以你總覺得他有一種很快的速度的那種感覺,到宋朝的時候他開始靜坐下來,看著它面前那一座大山,然後不斷的用,跟這一座大山對話,凝視,來修行他自己。
所以我在看范寬的溪山行旅圖,我覺得我最感動的就是說,這個200多公分的一個高度的畫面上,你會發現,有一個大山是在正中央的,這個大山,如果我們面對它的時候,我們看到左邊有一條垂直線,右邊也有一條垂直線,如果把這兩條平行的垂直線拉下來,上面是水平線,下面也有一個留白的水平線,我們框出來一個長方形,這個長方形就是,很多人形容北宋的畫的一個特征,叫做中峰鼎立。就是中間有一個山峰,像一個鼎一樣站立在那裡。我們知道鼎是最不容易動搖的一個東西,就是它有一種永恆的偉大在那邊。也有人形容叫做巨碑,巨大的石碑,所以我們會發現在這個畫面上有一個像巨大的石碑的東西,石碑通常是拿來做紀念性的東西,所以我們叫紀念碑。
所以用這個方法來看范寬的畫的時候,就會覺得范寬他當時是在陝西 ,陝西有一座很有名的山,叫做華山。那我自己為了這個畫,我還特別跑到陝西,去爬這個華山,華山跟很多山很不一樣,就是你在山下你就嚇一跳說,它這麼高,這麼大,我要爬多久才能夠征服它,就是它就是在面前的,所以我就感覺到,范寬在畫華山的時候,的確使用遮掩的方法在畫。
這張畫的上面,有一個明朝的大書法家 ,也是大畫家叫董其昌,他在明朝的時候看過這張畫,他就用他的很漂亮的書法,寫了幾個字,就是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圖。我們知道,范中立其實不是范寬的名字,是范寬的外號,因為大家覺得他畫山的時候,老是在中間站立在那個地方,所以給他取了一個外號,叫范中立,其實連范寬都不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外號,因為這個人,據說個性特別的寬容,就是對人的一些錯誤,他也特別原諒;對人的各種奇奇怪怪的個性,他都能夠包容,所以別人覺得這個人是很大度,很大器的,給他取一個名字叫范寬,又看到他很正直,他的畫面有一個大山,就給他去取一個名字,叫這個范中立。所以因此我們也可以看到,宋朝人一直相信畫如其人,這個人如果平常是畏畏縮縮的,你會覺得他的畫面,沒有辦法大器起來。因為這個人平常就是一個正直不阿的,然後他從來不做一些小動作,都是很正直的人,所以他的畫裡面就有一種莊嚴,有一種永恆。
可是我們知道這一張畫叫做溪山行旅。如果我們知道溪是講水,山是講這一座大山,行旅是講過客,因此我們慢慢把鏡頭推進的時候,我們會發現,這一張大畫,剛才我們看不到的部分,前面是有一條路的,這一條路在我們面對它的右邊,出現了人,出現了一些驢子,他們要走過去,這個叫做行旅。我們注意他沒有用旅行。行旅的意思就是說,他覺得人,活在一個巨大的宇宙當中,活在一個巨大的山水裡,其實我們都是過客。我們沒有誕生以前,這個山跟水就在這裡。有一天我們會離開這個世界,那個山跟水還在那裡,所以我想這是宋朝人,一個了不起的領悟。就是他覺得唐朝人很自大 ,唐朝人總是覺得人定勝天。可是宋朝人覺得,我們不可能勝天,我們只是在偉大的宇宙裡面,一個蠻渺小的存在。比如說台北市有一個淡水河,有一個大屯山。我們知道上億年來淡水河、大屯山就在那裡。我們來了我們看到大屯山,看到淡水河,我們走了以後它還在那裡。所以溪山行旅的意思是說:我們領悟到我們在大自然裡面是一個過客。
包括人的建築物,比如說我們慢慢看到這個畫裡面有建築物,這些房子是人蓋出來的建築物,我們常常覺得建築,我們蓋一個101大樓,是很偉大的,可是從宇宙的角度來講,你再大的大樓你都不夠偉大,一座喜馬拉雅山,可是幾千公尺高的,所以因此其實相對來講,他會認為人在宇宙當中,只是找到一個,自己暫時居住的角落,所以我們覺得,宋畫裡面的建築物非常有趣,就是它常常在掩蓋的樹林當中,露出一點點的房子一角,我想,很多的觀眾,可能會發現說,剛才我們看整張大畫的時候,你根本沒有辦法發現,房子在哪裡;可是現在我們慢慢聚局部局部看進去以後,你才發現,真的有建築物,建築物就代表人存在的空間。所以因此我覺得宋畫對我們,是一個非常大的提醒就是:我們今天生活在這個地球上,我們不斷看到我們的城市,或者我們蓋出來的建築,可是宋畫會告訴你說,你不管怎麼樣去誇張人的偉大,我們在地球上,我們所佔據的位置、空間,其實還是很小,很局部的。就是有點像宋朝的蘇東坡,在赤壁賦裡面講說,渺滄海之一粟。他認為他的生命,只是一個巨大的海洋當中的一粒小米,渺滄海之一粟。我覺得這裡面有一種謙卑,這個謙卑我們不容易找到。
可是我們把宋代的這個溪山行旅圖的建築放大以後,我們會發現建築物的結構,上面的柢穩,旁邊的一些建築的一些雕刻,甚至我們看到,木結構房子的斗拱,柱子,柱子裡面的人的這個活動,畫到非常精細的地步,所以這是很驚人的。
就是如果我們今天,用高科技的方法,把范寬的溪山行旅圖一直放大,一直放大,你會發現,並不只是那一座大山,那個大山只是我們第一眼看到的印象,可是他告訴你,在偉大莊嚴的宇宙當中,有好多生命在活動,可是這些生命都是渺小的,短暫的生命而已。所以我想宋畫其實我一直覺得,應該從一個,比較哲學的角度去看它,我覺得它不是美術,因為美術是說,畫一個東西畫得很漂亮叫美術。我覺得宋畫其實是一個哲學,它告訴你:生命怎麼去走過一條路。有一點像在哲學的意義上是說,這裡面大山裡面有一條路,什麼叫做路,因為大家都在走,慢慢就走出一條路來了,這一條路本來是不存在的,它只是一個短暫的存在,我們知道如果有一條路。我們三十年不走,它由變成都是荒煙蔓草,因此它是人走過的一個痕跡,所以我們在這裡就看到,有一個人背著行李,他在趕路,前面有四匹驢子,這個驢子身上,也都馱著一些貨物。我們也隱隱約約看到,前面還有一個人帶頭,在帶領這一批驢子在往前走,這都是我們剛才,在這個大畫裡面,我們沒有發現的,可是現在我們發現了。因為我們知道這幾乎是,高畫素一直方法以後,你最後才會看到。所以如果有機會,你在台北的故宮博物院,看到這一張畫,你用肉眼,有時候你找半天,找不到人在哪裡。可是的的確確我發現今天,是因為高科技才幫助我們,真正可以去認識宋畫,因為宋畫覺得:宇宙是你慢慢去發現的。
所以我們會看到,比如說前面有一個人在帶路,他的手上拿了一個趕驢子的一個鞭子,一個竹棍,然後你甚至也可以看到這個人,頭上戴了一個帽子,然後他有絡腮鬍,其實是一個工人,一個比較勞動階級的一個人,他們在趕路,他有一點不放心,就回頭去看後面的驢子跟人,有沒有跟上來。我一再強調這叫做行旅,行旅的意義,我們很難理解說,我們到人間來走一遭,其實我們是一個過客,一個行旅的意義,就是我們應該把這一次來人間的這個路走好,因為我們前面有人走過,我們後面也有人會繼續走,走在這一條路上,或早或晚,或快或慢,其實大家都在修行途中。因此我覺得,我在看范寬溪山行旅圖的時候,我覺得,他把佛學,把儒家的哲學,老莊的哲學融合在一起,叫做理學,形成了一個理學。
甚至有些人,我相信你到台北故宮博物院,你都不能發現的就是,從山的後面忽然轉出了一個有點像一個出家人,戴著一個斗笠,身上挑了一個扁擔,從山裡面轉出來,這個人在范寬的溪山行旅圖,我跟很多朋友說,裡面有一個這樣的人,我大概十個朋友,去故宮博物院看,有九個都看不到,都找不到他,可是我就覺得很有趣,宋朝的畫家畫一個畫,裡面藏了一個人,他並不見得一定要告訴你說,這裡有一個人,他覺得你可以慢慢發現。我自己也發現,我二十幾歲在故宮上課的時候,我也沒有發現有這個人,後來才發現了。可能也是因為,你自己安靜到了一個程度,你才發現有人在那邊走。所以有的時候,我就會提醒我自己是說,這個宇宙裡面,有沒有美好的東西,有的時候你心情煩躁,憤怒的時候,覺得失去了信仰的時候,你覺得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是醜陋的;可是如果你安靜坐下來以後,你慢慢發現,花在開、鳥在叫、每一天的日出都這麼漂亮,每一個在水波上的光都這麼美,我覺得那個是宋畫,對我的一個提醒是說:美不美是因為你心靈上有沒有找到它的能力,其實那些東西都存在,本來就存在,可是因為你心亂了,所以你看不到了。
所以我覺得,這是宋畫去尋找它的內在精神最有趣的東西,而且最好玩的是我們發現,在這樣的一個我們放大到這樣狀況的畫面裡,大家發現,畫家把他的名字藏在這裡,范寬兩個字,我想現在很多的朋友,在這個畫面裡,可能都不容易發現,上面有一個草頭的范,底下有一個寬大的寬,有兩個字藏在這裡,而這個字,我們知道范寬,大概是1000年前後,畫這一張畫的,然後一直到1960年代,就是角我的老師李林燦先生,發現了這兩個字 范寬。就是一個畫家,把他的名字藏在畫裡面,1000年以後才被發現,他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畫了一件名作,可是他要讓歷史知道,我認真的做了一件事情,因為你認真的做了一件事,1000年後還是有人發現的。所以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剛好在故宮博物院上課,所以李林燦老師很得意,每次就告訴我們說,他發現了這兩個名字,因為這個發現,在學術上非常重要,因為我們可以說它幾乎是現在全世界公認唯一的范寬。當然我們知道,世界各大博物館很多說范寬的什麼什麼名作,其實到目前為止,大家認為典型的范寬,沒有人懷疑的范寬只有這一件,這一件作品。
另外我們當我們看完畫面裡面藏著這麼小的、密密麻麻的像螞蟻一樣的范寬兩個字的時候,我們再回頭來看到,這個偉大的山,一個山的山頭,剛才提到說它像一塊巨碑一樣,像一塊石碑一樣,記錄宇宙的這個莊嚴,所以范寬會覺得:如果你認知到,世界上有很多很卑微的,很渺小存在的生命,並不影響你看到偉大跟莊嚴,後來我自己寫一首詩,我常常會提到說,可能你能夠把自己放在一個比較低的,比較渺小的位置,你才會看到偉大。
通常有時候你會發現,這個人,他常常覺得自己太偉大了,所以他看不到比他偉大的人,其實是一個遺憾;可是有的時候我覺得,宋畫常常提醒我是說:有一種存在的快樂是說,你自己扮演了一個很渺小的角色,所以你常常看身邊的人覺得,這些人都好偉大,因為他們把麵也下得這麼好。
我有一個朋友,每天很認真的四點鐘就起來去騎自行車,或者晨泳,我都覺得他們好偉大,可是我想那個是因為你意識到你的生命本身很渺小,所以你會覺得你尊重這些人,我覺得他有一點,像范寬在他的畫面裡,立起來的這一個大的山頭,這個偉大的山頭,是因為他用剛才的他自己名字的那個SCALE,那個比例,去對比出來覺得這個山是一個偉大的莊嚴的東西。
所以我一直覺得,講北宋的精神,北宋開國的精神,我覺得最值得提的,是這一件作品。我們也可以看到一些局部,比如說他描寫了兩個山,裡面有個很深凹的山谷,山谷裡面他用留白的方法,畫了一條的細線,是一條瀑布,這條瀑布,跟我們平常看到畫家畫的瀑布非常不一樣,它是因為這一條山谷裡面,有一個很遠很遠,凹進去的很暗的地方,可是因為裡面有一道水,所以反光,所以留下了一道白,就是一線瀑布,一線天的這個瀑布的白,我會覺得,這是畫家很精彩的一個 部分,因為他要把視覺的東西,好像轉成了聽覺,因為我每次看這張畫的時候,我覺得裡面有一種瀑布的水聲,因為它就是留白的一道細線,所以因此在畫面裡,我們看到瀑布的那一條細線,跟我們面對它左邊的這一條線,就變成兩個垂直的線條,因為這兩個垂直線條,所以畫面裡面就有一個豎立起來的精神,就是陡峻的,直立起來的這個精神。所以它才構成了一個所謂大家覺得范寬溪山行旅圖變成北宋最偉大的開國的一個莊嚴精神的一個代表。
可是其實我們很矛盾,因為我們知道,宋朝是一個很弱的時期,他打仗的時候,被遼也打敗,被金也打敗,被西夏也打敗,常常打敗仗,可是不影響它在人的精神上,他覺得你政治可以很弱,軍事可以很弱,可是你要有一個生命的追求,所以我們最後一個畫面,看到的是,如果把這個范寬的溪山行旅圖,一直用高畫素去解構,我覺得最後它其實就是一種雨點的畫法,就一個一個的點,每一個點就是一個樹葉,可能一個青苔,其實就是一個存在的生命的狀態,我覺得我們的身體,也是無數的細胞構成的,有一天這個細胞,會還原到天地裡面,可是今天,它暫時構成了一個莊嚴的宇宙,我覺得這是溪山行旅圖裡非常了不起的一個哲學的一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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