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檔】2019.11.22 一個城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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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戶X木島】PS.I Love You

電影散場，我們在戲院前告別。

那部電影的片尾曲仍浮現在耳邊。

「只要望見你的相貌。即使身軀已降溫，心底始終熱情未泯。靈魂裏能延伸。忘掉了生死，用愛跟這世界對比，不需要抱著你，在雲中禱告，祝福你繼續飛。逾越了生死，當知這份愛從沒禁忌，悲中永遠帶喜，生死難忘，別忘記自己。不需要有著你，在雲間俯瞰，叮囑你愛自己。」

「逾越了生死，珍惜這份愛才是勝利，一轉眼下世紀。」

你貼著我，很細聲地講了句，別怕，我不會死在你前頭的。然後，鬆開我手。我看著你，說，城戶君，下次再見了。你點點頭，和你女彩花攔的士先行。我和美優沿來路往前走，路口有久住在等。紅燈轉綠，我們過馬路。路過表參道，我忽而想行岔路，便對久住說，你帶美優先回家吧，我想一個人走走。他看著我，有些訝異，但仍是微笑，說，老師，那我們在家裏等你，早些回來。

十字路口，我們分開。我摑緊外套，繼續逆著人群行走。在東京，即便是落雪的冬天，街頭依舊行人如織。人群面目模糊，擠逼且冷漠，自顧自行走，鮮少交談。路過711，進去買了包煙，再走出時路口指示燈又轉紅。雪愈發大了，我有些冷，便點了煙。街角的自動扶梯旁有少男少女擁吻，閉著眼，吻到白頭。當信號燈再度轉綠，我繼續前行。那一刻，世界仿佛被消減音量般緘默著。我看見有輛車筆直地越過紅燈朝著我，猶如無聲海嘯鋪天蓋地湧來。突然我忘記了你的臉。

跌跌撞撞，是個無臉的人，在聖誕前夕。

東京的黃昏好像是剎那間的，一張眼便黑天，所有人都不見。也許不見的是我，我不知道。我在無人的街上，甚至都沒有一隻鬼，雪卻密密地下著，夾著很大的風，都是黑與灰。我看到我自己，好似鏡子裏的模糊影像。我想到，芥川有過的那句說話：Doppelgaenger的出現預告了死亡。

我看到我自己，迷失地通街蕩，在雪裏跌了一跤，滿頭是血。就在這一剎那，黃昏轉夜，我踡伏黑暗中，忽然想到：我該回家了，他還在等我。但我身在哪兒。我家在哪兒。誰在等我。

我甚至都沒有一把鎖匙一道門。我聽到岑寂中有一些屬於遠方的聲音。頭腦霎時給雪染白，空虛的焦灼。我在寒冷的星光下，鋪開香煙盒子，用鋼筆寫下零散的文字。漸大的雪色中，月色一點點沉落，我突然忘記你的臉。張眼黑天，滿頭的血，分不清好壞，孤獨成了血液的濃度，就像酒精和尼古丁，從我體內緩緩流失。我想，生命的路也許就此行盡。淡淡的鋼筆印痕被血染紅。

好似鬼魅亡靈，那麼輕，我浮在半空，通街蕩。

我看到你，跌跌撞撞，是個無臉的人，掛掉電話，失魂落魄地去拿車。你在醫院的地下車庫將車停穩，卻雙腿打顫，跪在地上極猛烈地嘔起。在狹小的電梯間，你一個人，跌進去，頭撞在鍵盤板上，啪啪亮了好多樓層的燈。電梯轟隆隆移動。停了兩層，又開門，開門又關，又轟兩層，又停，開了又關。你拍打著墻，抱頭流淚，不停喚著一個名字。理生。理生，是我嗎？

搶救室的指示燈，那麼紅，小巧明靜，無驚無擾。

長椅上，一雙焦灼不安的面孔：年輕男子，少女。少女始終緊繃著臉，見著你來，這才流淚。你邊安撫她邊問那同樣坐立不安的年輕男子，木島怎樣了？他答，已經結束搶救脫離了危險，正接受全面檢查，但老師腦部受創，具體情況……還要再等等，醫生說如果求生慾夠強的話，很快就會醒來。一些穿白大褂帶著口罩的人推門走出，我看到自己躺在擔架車上，好似一朵血ying|||粟。

四面白墻，一張床，我躺在那，周圍放滿了醫療監視儀器，和一個間隔的擋板。

年輕男子和少女靜立我的身側，你遙遙站在擋板外，始終沒有踏入。你手裏緊緊捏著少女給你的煙盒，是從我身上翻找出的，淡淡的鋼筆印痕被血染紅：2038.12.24 PS.I Love You。

我在日光和黑夜的輪迴中昏昏入睡，沒有甦醒，心跳也沒有驟停。白日年輕人總是在的，有時停留片刻便被電話叫走，有時坐在床邊捱到探病時間結束。你總是出現在夜的深處。

光線消失，雪停了。我聽，你呼吸。你挪動，我看。我停留，在你無臉的注視中。

我在這兒，顏色淺至透明。停滯了時間的鬼魅亡靈，只能是存在在存在裏的不存在。

你不說話，捉緊我手，無聲流淚（愛會讓人流淚嗎）。少女走進，你甚至都沒有感知她的到來。

她對你說，我知你總是深夜來。你嚇一驚，身體抖動，回頭看她。她輕輕拉開一張椅，在你身側坐下，說，彩花很擔心你，她說你白日返工，入夜還要在媽睡著後悄悄出門，天亮又偷偷回去，她怕你身體吃不消。你緩緩搖頭，仍捉著我手。少女歎氣，其實你不必做這麼多的。你說，我也沒做甚麼。她問，你這樣何時是個頭，他都感受不到。你答，到他醒來為止。她問，萬一小理再也醒不來了呢？你答，那就等到他醒來為止。我輕輕靠近你，你的身上散發著時光和塵囂的味道。

你的聲音穿透了我。你說，你們也許不明白我對木島的感情，感情……你頓了頓，輕笑一聲，我不知可不可以用這個詞來表達，他是我半世的人，很久很久，一直在我心上，你明白嗎？心上之人，他已經存在了那麼久。我知道，城戶君，我都知道。她拿出一個筆記本，說，之前我是不懂的，小理的這些說話，他的這些感情，我都不懂，你們離棄你們所生，在他人之土浮根生長，你有你家庭，他亦有他的同行人，但為何，仍要懷抱如此深重的感情，都不可得的，那麼久…但……

少女環著你手臂，輕輕靠著你肩，現在我想說，城戶君，你都不知我有多慶幸小理遇見的是你。

你一頁頁翻揭著她給你的筆記本。在這漆黑一團的房間裏，你始終在傾聽，在廝守，在窺伺已經逝去的記憶。你仰著額，是從時光的深邃處對我笑了笑。仿佛已經化作了回憶。你擺了一個開放的姿勢，好像我就坐在你身邊，一字一句唸給我聽。幾許悲愴，幾許溫存。溫柔而絕望的時刻。

未練之人卻不可抱擁。我穿透你。你之深處裸露著所有純靜的記憶。

我將耳朵貼上你的胸膛。咚咚。咚咚。咚咚。它撕破夜幕和滯重的空氣。

『2022.11.18 重新開始自由創作，其實學乖了很多。他們嘴上說的一樣：任我寫；但寫完總要改。我可以任性，可以不改，堅持自我，但一次兩次，就會給自己逼進死路。不是沒有前車之鑒。你還有心思損我：你看，大家還不是一樣殊途同歸，都要聽老闆的話？我默默飲酒，沒有答。你又對我說，木島，你變了。我問，是嗎。你看著我，說，作為好友，我很為你高興，你終於肯沉靜下來，是久住令你改變了嗎？我手微微抖震，只是說，我不過是想寫下去，不想餓死自己。我沒有說謊話。我不過是想寫下去，唯一篤信的是：只要我還在寫，你便一定仍會讀。』

『2023.7.26 今日得閒，在千葉偶遇你，你們一家，便久違地一起約了餐。你一家三口對著我一個人。我見識到了你為你女張羅飲食點餐的那個仗勢，這小小人牙齒還在落，許多忌口，許多挑剔，且身軟嬌貴，你捧在手心怕摔著含在口裏怕化了。你妻都有點看不慣你對孩子的寵溺。你閃過一個溫柔又無奈的眼神，轉臉看著我說羨慕我，不用成日驚怕提心吊膽還被媽咪嫌棄。而散席後，我又何嘗沒想過，你何必要羨慕我？你擁有的，不過是我沒有膽量承受的幸福。』

『2033.7.26 老朋友，算是好久不見了。自上次跟你一家人一起吃過飯，不覺已十年。從我重新開始打純文學創作這份工起，時間都給填滿，而你業已投身家庭，再想一起約餐約酒，就從艱難變成了奢侈。這封信會有些長，不便發給你，怕予以驚擾，就當做自言自語吧。我們也有過情分頗濃可親可信的時刻。彼時大家都是文學生，畢業研討又分在同一組，物理距離十分接近，卒業後又機緣巧合重逢于微時。你做我責編的那些年，毋須刻意聯絡，客觀環境令我們走得很近，常常有傾不盡的話，眨眼間便天色浮白，好像是真的彼此吸引。其後彼此只保持著零星的郵件往來，節日贈慶，正日祝福之類，有時也會咬文嚼字不知如何回復才顯得得體不僭越。畢竟再無一些關係的維繫，你有你生活，我有我生活。你早睡早起準時返工，我以自由身打自由工作息無定。有時一起約酒，你已滿心疲憊，而我的時間卻剛剛到來。如何回到最初的暢快呢？不是我累壞了你，便是你遷就著我，於是我們心照不宣地選擇了體貼彼此，不如君子之交淡白若水山長水遠好聚好散。但不管怎麼說，得過你，身邊抑或心上，莫問前路如何，我也曾賺了溫暖，也曾開心飲過酒，老友。』

『2037.1.18 因病入院。其實并不是甚麼大事，不過有些傷風發熱，捱不住久住的堅持，還是來醫院見醫生，做全面檢查。路過隔壁病房，有耄耋老者悄然病逝。聽說是胃癌入院，切除三分之二的胃，延長了七年的壽命。當遺屬們回憶起死去親人生前的往事，談起那些歡笑，愛與被愛的日子時，他們的面容在琉璃的日光中格外明媚。生之繁茂，死也並非荒蕪。嚴冬，午後天光漫長。樹木幹枯，修長的光禿枝椏在風裏搖曳著，看起來像是枯朽的手骨在向我招手。久住陪我坐在院內小花園的長椅上休息，很安靜。彼此分隔，沒有交談。年輕時，我會向身邊的人索要他們能力範圍外的——感情長存，情熱不滅。現如今，我明白只能要求對方能力範圍內的——陪伴就好，毋須說話。不遠處有護工正攙著一位不足十歲的女童蹣跚學步。她因了一場飛天的車禍截掉半條左腿，正熟悉新裝上的機械假肢。女童淺淺輕輕的背影，雖搖搖欲墜，卻一步，一步，擲地有聲。我仰頭，灰了天，內心卻平靜安詳。青春年少如此漫長，因了豐沛與盛大；韶華老去白衣蒼狗，因了一切已成定局。生命不過就是「col sol levante，col sol cadente」。我已經五十三歲了。日升月落，斗轉星移，有些傷風，有些發熱，有些酸痛，有些老花，但四肢健全，我仍活著。』

『2038.8.14 看到彩花長成大個女的時候，我想起你。二十六歲遇見你，我想起你，已足足半生。美優在我懷裏慟哭，捉著我手，淚流了一臉。她說，小理，我好驚……愛會讓人憤怒和流淚嗎，為何擁抱一個人，如此親密的，卻只得痛楚。美優靜聽。我的小小女懵懂生長，臉尖眉細，不過親吻了她的心上之人，卻唸出名字都會心酸的。少女何錯之有。如果這是我們的原罪。我之所願，你之不能，將老將死。人死燈滅，必至終無。我要怎的向天詰問：何時終結，何處盡頭。』

『2038.12.22 昨夜發夢，見你被捲入一場墜機事故。我拾起那小節骨頭，熱度灼灼而赤艷，似乎仍有血在燃燒。資訊歸零，場景消散，世界隔開光年，剩下的惟恐懼沉默。逐漸亮起的微光從間隙處傾瀉而入，打開一片暗白空間。暗白之後是筆直仄長的路，大片大片的日光漫漶翻湧，我立刻被淹沒了。我不停奔跑，這和光的靜寂太過突兀威嚴。驀地，我人已置身機場。一架龐大的波音737Max正在身側拔地而起。呼嘯聲覆蓋了一切。大廳人聲鼎沸，那麼多人在尋覓生者。所有細碎聲浪交匯成波濤，一浪一浪地朝我兜面撲打。我抓住工作人員，一次次歇斯底裏地問有沒有倖存者，有沒有人生還，城戶士郎呢，你們得把他還給我。沙沙的電流聲隔開這個世界。最後，連人聲也消失了，耳朵裏只聽得到自己的寂滅。我驚醒。生命何其短暫，相識何其稀罕。捉不緊的有太多。不等下次，不遇最後，我怕我終究還是要失去你。雖然，我何曾擁有過你。』

『2038.12.24 PS.I Love You。』

我聽你把聲，看著你，一張臉。

一次次色衰粉褪，又重歸青春激盛。

周而復始，餘音嫋嫋。

黎明到來，夜色向四周潰散。

我以為黑夜是永恆的。

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

突然我記起了你的臉，如是我便應該醒來了。

我在睡夢中記起了一切。

我問你，城戶君，我睡了多久？你看著我，聲音哽咽，已經是下一年了。我抬起手，撫摸著眼前的你的臉，一邊端詳一邊撫摸，溫熱輕觸著我的掌心。這是我一生的總賬。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