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祭——怀念父亲
三年祭——怀念父亲

父亲离开我已三年了。
五月三十日,是父亲去世三周年的忌日,在那难过的日子里,我的心无时不在怀念着父亲的音容笑貌,可是,我却不知如何动笔来写出我对父亲的思念、父女相处如此短暂的遗憾。
转眼秋天已至,南方的秋天虽不像北方的秋天那般萧瑟,可是,心已深秋。十一月是我出生的月份,是父母给我生命的日子,我怎不想念我的父亲呢?
遗憾,我对父亲的了解真的不多。我所能回想起来的都是一些碎片,但却随着岁月,沉淀在我的生命里,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拙于言辞、且憨厚宽容的人。幼年时,对父亲的印象来自于母亲的讲述和几乎被我翻乱了的老照片簿。
父亲出生于汉江平原的汉江边,从小在江水里嬉戏,所以水性很好。童年的父亲说不定是个顽劣的孩子。在我年幼时听父亲讲:在那战争连年、民不聊生的年代,汉江常发洪水,父亲和他那一般顽劣的孩童就用钩子打捞上游飘来的木头,时常会看到漂浮在水面的人和家畜的尸体。我不堪想象那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父亲是三弟兄中唯一一个进了学堂的人,从私塾读到了省立二中,在当时算是一个有文化的青年了。我曾很好奇地问过父亲:“在解放战争如火如荼的1947-1948年,国、共两党都在青年学生中积极地招募学兵,你怎么就加入了共产党的部队呢?”父亲说:“是啊,当时学校里有很多各种各样的地下组织,也有不少的传单。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份传单,不知是谁给的,但现在想来,我估计应是你吴伯伯(当时比他高一级的结拜哥哥,从小一起启蒙读私塾的发小)给的。由此我决定了要参加共产党的解放军。”我不敢说父亲当时的觉悟有多高,但作为有志青年,你一定深知国家的危难,谁更为劳苦大众着想,谁更受老百姓的欢迎。
于是,父亲弃学回到家乡,辞别父母与兄长。父亲好像对一个情形特别感怀,很多次地对我说:为了给父亲凑盘缠,他大哥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头小猪仔,凑了一块钢洋,让父亲带在身上以防不时之需。大伯送父亲和他的一个同学,带着一块钢样,踏上了去大洪山寻找解放军部队的路途,从此,把生死交给了革命,交给了党。在部队,父亲于1948年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于1949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大伯送了父亲多远?一定是一程又一程,一程又一程......父亲,你踏上了革命之路,把你的青春、热血和激情浓墨重彩地喷洒在了那时代的大幕上.....
父亲,你不幸:你生于战乱,长于战乱;父亲,你有幸:时代洪流,大浪淘沙,你投笔从戎,枪林弹雨中,你以热血祭青春,此生无悔!
父亲,你一身戎装,英气俊朗的一张旧照片,是女儿眼中你最年轻时的模样,是你与女儿今生相约的第一面,却直至地老天荒.......
父亲,当我太年幼时,我记不清你的模样。少年时,由于母亲的工作调动,随母亲到了另外一个城市上学,只盼着假期见到你,并一定能得到我喜欢的小玩具。上高中了,虽一家团聚,我却为了心中的理想,日夜苦读,我日日仓促的背影,总是在你们关切的眼光中一闪而过。十八岁,我离家求学,离你们的生活日渐日远.......从此,我离开了你们的羽翼,经历了生活的风风雨雨,短暂的相聚,彼此总是报喜不报忧。二十多年的岁月,呼啸而过,猛回首,见父母已双鬓染雪!我心痛不已,爸爸,妈妈,在女儿不在你们身边的日子里,你们过得好吗?
父亲言拙,每次欲与父亲聊聊,父亲总是无一例外地说:“你难得回来,多陪陪你妈妈”。可是,我分明从父亲的眼中读出他多想和他宠爱的女儿聊聊。我懂得,父亲知道自己的语言组织能力不足以表达出他对女儿的深爱。长年不在一起生活,父女间也变得有些拘谨,索性在我成年若干年后,父亲还是像我年幼时那样,眼里装满笑意,拍拍我的后脑勺,“嘿嘿”笑着把我推到母亲身边。
不与父亲相聚的日子,与父亲有关的记忆是一片空白,那些日子似乎不曾有过,所以,二十多年变得很短暂。
记忆中有关父亲的一个片段,让我心疼、心酸,经年不散,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转眼,时光走进了2000年,父亲已是年过七十的人了,记忆力也很不好了,所以,家里有些事也不太对他说了。我再一次提着行囊,从南方回到家乡。夏日里的一个下午,我到达了家乡的火车站,下车的人很少。我提着沉重的箱子,低着头,缓缓地爬着台阶。突然,台阶的尽头传来一声对我来说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问声:“是晓琴吗?”我从未在家门外听到过一个苍老的声音叫我的小名!我异常惊讶地抬头望去,只见父亲站在车站出站口门边,怯生生地向站内探进半个身子,满脸是灿烂的笑容,因为,他接着我啦,他心爱的女儿。我真的是惊呆了:这是我的父亲吗?两年不见,何以变成这样?我三步并着两步爬上台阶,冲到父亲的面前,一把把他拉离门口。我一边端详着父亲,一边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这时火车到啊?我说了不要来接的。”“你妈和你哥说你这几天可能要回来了,我听见了,我已是第三天在这儿等你啦,你妈他们不知道我来等你呢,我是偷着来的,怕他们担心我。”听父亲如是说,我的心要碎了,感动于父爱,心痛于父亲的衰老和孩子气。(写着,回味着,心痛着,也温暖着,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流进嘴里,竟也有丝丝的甜)此时,父亲又摸索着他的口袋,掏出一个小本说:“我有老年证,乘公共汽车可以不要钱的”说话时,父亲的脸上似乎还带有一点歉意,好像在说:“那你怎么办呢?”霎时,我心里的泪,流到了脸上。心在说:“我的老父亲啊,当年你舍命打天下,何等的英姿勃发;现如今的一元交通费,却让你有些伤神,如孩子般地不知所措;你已步履蹒跚,却要来接站,为女儿提行囊。岁月真是太残忍!”父亲一辈子想都没想过掏钱坐出租车,因为坐出租车于你而言,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这是父亲一生中最后一次到车站接我,最后一次出现在我半生匆忙的路途上,最后一次对我说:让我来为你提箱子!
父亲生命的最后两年是在医院病床上度过的。我生活的脚步似乎没有了前些年那么急切、匆忙,只要有时间,我总是尽可能地多回家乡陪伴父母,因为知道上帝不会给我们无尽的时间。回到家乡,我可以帮母亲减轻一些肩上的担子,代替母亲给父亲送饭、喂饭;给父亲擦嘴、擦手;扶着父亲在走廊里多走几步,欣喜地对父亲说:“爸,你真了不起,都走了快十米远啦!”喜欢看父亲给我一个孩子般得意的笑......
06年5月下旬,又一个急切的长途电话,把我唤回了父亲的身边。这次,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了,我唯一能做的是呆呆地看着输液的吊瓶、氧气瓶和心跳监控器了。一个星期快过去了,你却不曾睁开眼看看立于你床边的女儿。我每天几小时静静地站在你的床边,用湿棉签滋润你干枯至出血的口腔。你已感知不到病痛了,却让女儿心痛到心碎。一天中午,一切一如往常,但我突然看到你想要努力地睁开眼睛。我扑向床边“爸爸,爸爸,你看看我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晓琴啊!我回来啦!”你睁开眼,直直地看着我,然后又似乎点头,笑啦。我喜极而泣!赶忙给母亲打电话“妈,你快来呀,爸醒啦!”一向腿脚不灵便的母亲以我想不到的速度来到了医院,我好怕父亲等不到母亲到来又昏睡过去。母亲轻声地呼唤着父亲:“老王,你还能认出我来吗?”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把父亲叫着“老王”,叫了一辈子,父亲也听了一辈子。父亲咧着干枯的嘴,眼角慢慢流下泪,开心、满足地笑啦。是啊,在你睁开眼,看最后一眼这个世界时,你看到的是你此生最爱的两个女人:你的妻子,你的女儿。我懂你的满足!可是你的笑让你的妻女伤心欲绝。母亲流着泪说:“老王啊,你笑了一辈子,连到死你都还在笑啊”。父亲,是一个不懂得抱怨的人。漫漫人生路,有多少坎坷,多少委屈,多少病痛,你从不抱怨,从不呻吟,你或沉默,或微笑。
单位因特殊情况催着我返回,望着沉沉睡去的父亲,我请求医生:“请你们尽量维持我父亲的生命,给我七天时间好吗?”医生理解我的两难,说:“我们尽力”。于是,我踏上了下午四点返回南方的火车,我不知道在未来路途上的十八个小时将怎样度过。
车行了8个小时,进入了午夜,车厢里昏暗无声,旅人们早已进入梦乡。我时时看手机,不敢入眠。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手机上闪出哥哥发来的一条短信“父亲已于夜12时去世”。“父亲,我们不是约好七天吗?你为什么不等着我呀?你为什么不对女儿守信誉呢?”我不知车行驶到了湖南境内的何处,突然传来乘务员的声音:“长沙车站已到.....”话音未落,我跳下床铺,提上简单的行李向车门奔去,跳下了车。乘务员追着喊:“你还没换车牌呀,你出不了站的!”他惊异的眼神告知了我他的疑惑:这女人何故如此慌张地跳下车?是啊,谁能知道、谁又何需知道我这一刻的慌乱呢?
列车在我眼前咣当着缓缓驶去。半夜1时,我孤单地站在昏暗无人的站台,夜的凉风,夹杂着丝丝细雨,天亦为我哭泣?在黑夜里,我的心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空洞、无助......我在长沙车站徘徊了8个小时,等待最早的一班早上8点返回的列车,奇怪于我在这8个小时的徘徊中,竟然没有掉过一滴泪,心已空到没有知觉,这是怎样的一种人生体验啊。
又8个小时,列车将我又载回到了父亲的身边。再见你,你已不在温暖的病房,而是在冰冷的殡仪馆告别室,竟然是在我路途的3个8小时之后,已是天人永隔,断了尘世的父女缘!
告别室里挂着的遗像,是一张父亲中年时的照片——一个微笑着的温润男子。这是我的父亲吗?我对你中年的样貌好陌生:怪我为学业、为生计、为为人母奔忙而忽略了你?还是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也会老去?
我在你的照片旁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你,泪水无声地流不尽。泪水可以洗去我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的一路风尘,可以洗去我心头担忧的凄惶,却带不走我对你的愧疚与无尽的思念。七十多年的岁月很长,但女儿与你相守的日子却掐指可数,对你,女儿有很多、很多的遗憾.......
写着父亲顽皮的童年,我的脸上泛起轻松的浅笑;写着父亲激情的青年,我心潮澎湃,眼前似乎红旗漫卷,染红天边;对于父亲的中年,我知道得真的很少,愧疚难当;岁岁年年,年年岁岁,你日渐衰老的摸样,重重地烙在我的心上。无论我写着何时的你,我的眼里始终噙着泪,喉咙哽咽得酸痛,可是,我不悲伤,对父亲绵绵不绝的思念,让我感到如此的温暖。我知道,我的健康、快乐,就是你最大的愿望,甚至只要我活着,就是你的骄傲,即使平凡如你,平凡如我!
时光一天天地流逝,对父亲的怀念伴我年岁渐长。
人们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生命的轮回亦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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