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孔集 四
在我的拇指上,伏着一只叫做“乐园”的虫。
即使是在最美满的时刻,也觉听见它咀咀啃啮的声音。
01/
寒霜打透枯叶 这已是恩泽。你的心已湿润,如被温血浸渍的前襟。冻僵的指甲里还残留着旧梦的碎屑,和花茎掐断的滋味。
幼时称人群为肉类的你,如今却称起那肉中香气的克重——若撕开纤薄的肉壁,谁的胸前别着那朵花。那个把花藏在肋里的盗花人,早却被你跟丢了。
02/
“我的精神无比健全,病了的是心,它时而将自己分割。而这又无怪乎它,是精神升得太高了,彷徨的投影时而将它扰乱。而服药则是一种迫降,药物让心短暂地忘却了上方的精神,心灵深深地沉入肉体。”
03/
“我发觉痛感就像蚂蚁,癌细胞,不,白细胞,如果我饮酒,它们短暂地分散,如果我突然掐住大腿,便明显感觉到它们从胸口转移到腿部的皮肉,一直聚集在那里,就像在救护我。然而胸前究竟有什么是需要搭救的呢,没有人知道,只有这些蚂蚁知道。”
04/
被疾病洗劫一空的人,只携带一颗永未到场的子弹;身无分文,只好去成为吻的盗窃者。
05/
浸入剧场的黑夜,钻进做梦的颅骨。跋涉风雪的医者被众人扒光,回忆沿骤死者唇角淌过,为众人带来远走故乡的河流。谢幕处不同时间线上梦见的演员在整齐排列的病床收拾梦的行装,这是一种白色黄昏的景象,天堂随之下降。
06/
杀人动机。
需要什么,是哀悼吗,悲愤吗,是善恶观吗,逾越的信念或毁灭的冲动吗,需要准备裁判吗,某种谓之特殊的动机及恰逢趁手的凶器,爱吗。都不是。他一定如此回答。杀死一个人恰好什么也不需要。
因此,为了得到哀悼,得到悲愤,得到僭越审判及斩落,为了成就某种诡计,为了将因果所饲喂的人投喂为因果的饲料,将他人奉纳给普遍命运,为自己换取一次从人类集体的脏腑中通行的经验——从中获得作为非人不曾有的温暖。他杀了人。
07/
他看着她——旧日的幸福,像一阵轻烟,掐灭在她冗赘的身体遗址。
他呓语着是她有错在先,是她自私地扼杀了他借助她才能看到的幻光,那个仅存于幻想的她。他杀死她仅仅为了复仇。愤怒地悲怆地,用绳子揭示她的本来面目——一堆黯淡得快要化灰的死躯。
08/
在这不断流失的世上,他将滚滚遗失之物灌入腹中,尸体是积存的已失之物,无法分解而像是无法抹去的记忆。他讨厌着那个即将消逝却不在乎任何消逝的同学,就像时间的孩子嫉恨着永恒的孩子,想要把他留在这不尽流失的世上,却终于失去了他的逝去。这标志着真正的存在的遗失成为他胸前永久的空洞。
存在的火烧得他空空如也,吞下多少失落之物也无法灌满——而死亡却将他满上。
——为《白日梦火》
09/
一场爆炸过后,破溃四散的它物割破身体,深深嵌入头首胸腔。来自爆炸的异己物逐渐融入痉挛的身体,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它们却因此而蒙获——或是掠取了些许生命。
这就是一些创伤后人群和精神分裂者脑袋和身体里住着的那些幻听。
10/
我梦见我用镂刻技术做出了一个人。他告诉我他来到这世界仍然遇见他在上一世的国王,而他也认为他的国王仍应当矗立在这个世界。透过他眉间的风我看得见那个国王,涂抹黑白参半的泥绘的石青的脸,又是石头般忧愁地一语不发。黑色那半面神情令我印象尤深,长久地注视着我。
不久后我再梦见那个人,向我讲述他的旅途,及终于再度见到了他的石头国王——在他饮水的时候,从石瓮水面的倒影里。可是他怎么也喝不到那水,他在水边凝思苦想,直到他决定咬破那块意识中的冰。我看见他以焕发着光辉的新的国王的样貌走出。
11/
她在他人身上生育幻象,挟取幻象的果实,再将幻象培育在花盆,搬进温室,悉心照料它们,寸步不离。它们不需要阳光照耀。她和她的记忆们住在一起,一步也不需要离开那个房间。直到她成为温室。
12/
我的孩子 是我在黑暗的水中生出 而又在水中迷失的影子.
又或者我在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便以为那是自己的孩子。
想必会有那样的故事,失去爱子的母亲在水边哀切呼唤 期望迷失的孩子从水影中走出。水影无休止地回荡,悲哀便不可避免。
13/
他能提供的某些窒息,让某些生物得以在对于他们而言只有纯氧的世界幸存。
处在身外的世界,竟比母胎内更密闭,也使他窒息,甚而他眼前能看见(也只能看见)唯一的窄路,那输来纯氧的信道,脐带的钢索。
还原为母亲的骨血,穿过窄门,你的道路不正是倒行回胎内。
14/
心脏是挂在赌徒左胸前的口袋。
把种种痛楚移置心脏,收集赌筹。
15/
他们的梦无法完成,因为他们找不到能承受那个醒来一刻的替身。
在梦破裂处编入新的梦,在不断的睡去中 与恒久的日出处渐行渐远。“应期”便被屡次拒绝,不再到来。
16/
月光下展示出的妖魔,白天的时候再去看,发现是日光给他灌注了一个肉身的形体。
17/ 对于欲被其阅览的对象,食人花展开重重自身的书页。
蜜是为诱使目光授粉而酿就。而你闻到的芳香 或来自她反刍消化之物。
18/ 叙事者蜗牛,每当再次诉出她的故事,试图把她那故事的壳闭合,就又在诉说中结成螺旋道路新的外层 将她重新嵌套。壳要她终生背负,那故事就永也不能借着说出结束。
这涎液的苦行 路迹一条,或是返回螺旋深处的道路,也一条。耳蜗卷入万物的述说,眼门前的无限的读。数万齿舌啃啮,围绕唯一的一道语言行径——你 徐徐展开,世界的叶脉。
19/ 所有长尾缠结的浮鼠,所有皮毛鲜艳和眼珠光滑的,所有肺纤维泛着荧光的,湿滑的,所有被引信诱入的和已对闪光成瘾的,所有被精美制造的和已绷断发条的,所有尚在鼓动着的和已然失焦的,
来吧,来加入这台直到发出超频紊乱的尖啸也维持井然有序的狂欢,都来庆祝吧,那警报声多么悦耳,来谒见这条城市暗河的领主——因为不论是在此处,还是在别处,你们都将被倾倒入这条电信号的暴雨从不止息的河流,因为所有的正负反馈节点早已随餐写入你的血管脉络,一切旧日的和蒙尘的你都即将荡然无存——在无数次喘息的瞬息过去后,当这机器巨大的高潮来临,任何一个你都已无法抵挡。
20/
名字的窃贼唯一被誉为神偷的时刻,他成为了死神。

彷徨的影子投射在时间的茫茫荒流中,而每个刹那都是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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