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末与想象之间

一

她睁开眼睛，旋转的视野被炫目的强光入侵。低头时她发现自己单脚站在一個肩膀上，恋人的头顶在脚边。

——他们站在杂技舞台上，演出进行到中间。

她瞥见他右肩尚未愈合的伤口，淤青中渗出紫色血点。

光线、音乐，她几番晃动摇摇欲坠，必须在摔倒前换脚踩下去，但右脚在犹豫着。良久，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喃喃祈祷：

“你相信爱情吗，拜托了。”

按照预定动作，她将右脚落在他的右肩。

他的表情因疼痛而瞬间扭曲，肩膀順勢条件反射猛地一避，她正面朝上重重摔在地板上。台下人群哗然。

他痛苦的而模糊的脸出现了：“抱歉、抱歉！……但，也不能怪我啊。为了反复练习我留下肩伤……

这是兩個人共同的奇迹，所以本来就沒人理应忍受更多的痛苦，这也不公平。”

轮廓暗去。她在血泊中听到他不断飘远的声音：这也不公平……

二

她猛地睁开眼睛。窗外的光线与鸟鸣由窗帘透出，照在房间里的电影海报上。床头堆满成团的纸巾。

（原来是梦啊。）

纯白的床铺里伸出一只手，挣扎着摸到手机，瞬间响起了一连串提示音。她迅速关了声音，手指滑了一下屏幕，没作任何回复，叹了一口气扔它到一边。

她换了很多姿势：躺着、坐着、侧卧在枕头上，神情呆滞，时不时拿起手机打亮屏幕看一眼再放下。最后，她靠墙坐了一会儿。

视线望向枕头，手拿起它：枕头下面有一个护身符。

她直直地看着那个护身符。许久之后，枕头被轻轻放回去。她起身了。

三

她沿着人行道走着，耳机里响起Erik Satie。周围是有些年岁的居民区，水泥电线杆暴露着的，高大的梧桐树投下绿色的光点。高楼大厦隐隐在远处浮现，朝街的朴素小铺中只有早餐店在营业；墙面与招牌都有些斑驳，蒸笼的水汽逃逸出来。突然，手机震动了，我们只能听到她一个人的声音。

“醒了？“

“我没有在难过，早上没给你信息只是怕吵醒你。“

“你昨晚后来心情好点了吗，睡得怎么样……”

……

“我梦到你了。”

她走过一大片高而茂密的石榴花、夹竹桃，花叶的瀑布倾泻如弧顶。

“具体内容忘了，不重要。我确定的是，你在那里。”

鞋跟在人行道上敲出好听的声音，汽车和骑自行车的人时不时从她身边经过。

“对，今天周五了，在去公司辞职的路上。”

“今晚去给朋友过生日…… 别这么说，我们明天也终于可以见面了，这才是我最开心的事情……”

“没别的计划，就继续等邮件吧。虽然，我可能不应该抱什么期望……”

她经过一座桥，转头看见不远处有一座相仿的。它们平行地横跨在城市里这条老旧的泾道上——一片线性的空旷在清亮晨光中延伸到远方。对面的桥上有许多穿着校服的初中学生，三两成群、欢声笑语。她从桥这头走向那头，看着那群孩子从河的那头，走向这头。

“有时候，我觉得我的生活已经从最好的部分开始折返了。”她放慢了脚步，“往后或许都很难有惊喜了。”

“……你会陪我的，对吗。”

她走向桥边，伫立着望向对面桥上的学生们。

“我知道你昨晚后来肯定没休息好。”

……

“我们以后不要再吵架了。”

四

0条未读邮件——手机上显示。

“都办完了。”人事部的男职员把许多贴着人名的手提电脑理成一叠，把写了名字的门禁卡丢回抽屉中，“之后会考虑回来全职吗？这里其实有很多你的校友，Katherine和James你之前都认识了。另外还有很多哥大、麻省理工的。”

她露出了标准的笑容应付。

（许多名字，没有意义的名字，没有想象的被抹平的名字。）

抬眼看去，每一个工位看起来都差不多，有无数暗淡的人在一样发白的桌前，贴着写有名字和岗位的名牌。无限延伸的隔间像迷宫一般连绵到尽头，令人头晕目眩......

五

她从办公室噩梦般苍白的迷宫里惊醒，画面切到生日派对的餐桌上。

蛋糕上点满蜡烛，喷射出璀璨如宝石的火花，于是，每一个原本昏暗的人影都被照亮了。

她动起嘴唇加入生日歌，目光却落在对面的年轻男子的眼睛上——对方也在看着她。他的脸掩映在闪烁的火花和烟雾后面，她的脸也是。

她的视线跟着他光芒后隐约可见的局部移动，飘摇在火焰之间，从手、手表，到他手边的一本书。那是戈达尔的《电影史》。

她一愣，旋即垂下眼睛，面无表情、若无其事地，缓慢把自己的手机往前面一推，按亮屏幕：

屏幕上是安娜·卡里娜在《随心所欲》里的剧照——她直勾勾盯着他。

年轻男子微笑着打开一张餐巾纸，微微颤抖的手掏出笔，开始写起了什么。

这时许愿结束，蜡烛被吹灭了；房间恢复了昏暗，她不再看得清对面的男人。

只见一团白色的纸巾被推到她碟前，上面写着：“十分钟后对面酒吧门口等您。”

她的手机屏幕此刻突然亮起，是恋人发来的信息：“在做什么？还在生日派对吗？”

她在对话框里打下：

“还在，晚点电话里跟你分享。你呢，你在做什么？”

抬头，对面的位置已经没有了人影。

六

她走出餐厅。一辆车经过的声音淡出后，对面酒吧的音乐才隐隐显现。夜晚泛黄的街灯烘托着招牌和梧桐叶，几个白人在门口抽烟聊天。没有看见其他人。

0条未读邮件——手机上依然显示着。

背后突然传来自行车极其刺耳的刹车声，她猛地转头，可是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辆自行车平稳地驶过。她若有所思地缓缓回过头来。

”早注意到你手机屏保上的卡里娜了。”

不料，此时那个年轻的男子已经出现在了她身前，拿着两瓶开好的啤酒。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和浅亚麻色的裤子，瘦高且清新，看起来其实不像字条上那样不由分说的嚣张，甚至有些腼腆。

“于是就用戈达尔当初约卡里娜会面的方式把我叫出来？”她挑衅一笑接过酒瓶，触到了他手指。

“不好吗？就像写诗一样。只需要借用一个意象或典故，就能预示整个故事。”

（是的，一个导演给缪斯传字条约会，最后终成眷侣的故事。她明白自己和这个好看的陌生人成为了彼此的浪漫角色，但是……）

思绪让目光游移了。她最后只是和男子沉默地碰了一下酒瓶，开始沿着街往前走。

他跟了上去。

“希望寿星小姐不介意我们先离开。”她吐了吐舌头，“这是个有趣的信号——那本书我也有。”

“第一眼我便觉得我们会是很像的人。”他把酒吧门口玻璃瓶中的一朵红玫瑰递给她。

“哦？不如我来给我们合个星盘、连个八字，看看到底像不像。”

“对神秘学这么着迷啊。”

“已经对物理世界的规律已经没什么兴趣了。”她半戏谑地说，“总是会让人失望的。”

“这和报学历收入、确认门当户有区别吗？”

她突然转身，把手伸到他额前，一点点撒下了她刚拔下的所有花瓣，面向着他和花瓣轻轻吹了一口气——花瓣摇曳的红色落尽之后，露出她的表情：

“你真正注意到的，是花瓣的相似，还是你没有预知的风和轨迹？”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惊讶和退缩，几乎木讷地直直看她。

（单纯又毫无防备的眼神反而让她放松大胆了。显然，他放任最美的欲望产生于想象的交汇，却没想过爱情的延续在于轨迹——所以，是她掌握着两个人的节奏。）

路上渐渐没了店铺人影，人行道边是住宅的围墙。他们说话的时候总是侧过脸，仿佛做好了被欣赏的准备；而聆听的时候，则有了理由放任大胆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经过一条空无一人却明亮的小路时，她蹦蹦跳跳地跑去转了一个圈，仿佛要独舞一般站在路中央：

“我如果要拍电影，第一部会是个情色片。一男一女在街上大笑着跳舞，仿佛世上最后的两个人，然后，在这样的小路中央做爱。路灯打在他们的身上明晃晃的，但是这个深夜没有人路过、没有人能看见。”

“恩……路灯像照亮舞台似的打着，将他们暴露在空气里。”

“如果太黑就像恶性犯罪了。”

“在黑暗里藏着掖着，不炫耀、不坦荡，就不够性感了”

他们相隔几米错位站立，但拉长的人影在这条小路上靠得很近。

（久久的沉默表明他们正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也许是她的，或者说共同的，电影。）

他向她走去。但，像突然关上了唱机的音乐，她蓦地转身，没看见似的走开来：

“我该回去了。”

年轻的男子沉默了一会儿，说： “还不算太晚。”

“我已经不能再梦下去了。” 她笑着直视他，“以前，我也曾放任自己沉浸在想象出的预感里，为了让两个画面重合的一瞬间而四处漂游。那种时光已经过去了。”

“我觉得我们有一样的想象。” 他说。

“以前有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他安慰似地继续：“只要想象了一样的场景，或许就算共同经历过了。毕竟人在回忆过去的时候，有的也只是想象般的画面……”

“不。我想象，只为了我已经可以平静地看看那个景象，一遍遍向自己证明想象就只是想象而已。”

她要乘的公交车先出现了。他随着她走上前，问道：

“你最近会一直在这里吗？”“不……我之后应该很快会去北京。”

“这么巧，我是北京人！”“不……我也还不确定。其实我还在等另一个结果。”

“加个微信吧，如果你来北京。我们还可以见面。”

（那个时候，是她第一次得知他的名字。以及，他实际上竟比她还要年长一些。）

七

她的轮廓映在公交车窗外浮动的街景灯光前——画面保持着固定。恋人的电话被拨通，我们能听到两个人的声音。

“喂？”

他没说话。

“你还好吗？你都没回我刚刚的信息。”她继续问。

依然是沉默。

“别让我只能想象只能猜的……”

“我只是有点难过，我觉得，我们越来越远了。”没等她说完，他接了话。

（刚道过别的男子的模样犹在眼前，她的声音胆怯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想什么。”

“我不是把自己一天的安排都跟你说了吗？”

“我们之间的对话，只剩下这些日常琐碎了吗。”

“……”

“不要又把我一个人置于不安之中。”

“怎么又开始了……并不是只有日常琐碎，我们昨晚吵架前还一起聊了电影。你能调整一下自己、不要把一切想得那么坏吗？分开的时候固然会不安，我也一样，但明天周末就可以见面了。”

（她感到精疲力竭。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因为这种事情争吵了，解释安慰越努力，声音却越无力。）

“行，你觉得是我想多了？什么叫我又开始了？你不开心的时候我有这么跟你说话过？这对我公平吗？”

“不公平？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你做了什么，又放弃了什么？”

“那你说你为我做什么了？”

她气得浑身发抖，努力耐心的语气被他咄咄逼人的痛苦给击溃，句子随之激烈：

“你这么问已经是对我做过的一切的否认了。我不管你了，不折腾了，直接去北京。我真是自讨没趣把自己搞得那么有压力。”

“行，你到新地方开心去吧，留我一个人想你，心里难过。”

“因为见不到你我已经够痛苦了。你不开心的时候我也必须跟你一样不开心，这样才公平是吧？”

“你知道我不是这样想的，我希望你开心。明天见面再说吧。”他冷冷地挂了电话。

她掐着自己的手臂，把心中无法纾解的折磨转移到肉体上，直勾勾的双眼已泪流满面。

她不带感情，小声地自言自语着（那些在电话里没有说的句子）：

“如果你这么无法忍受，又计较觉得什么都不公平，在你心中我就只是那个带来所有矛盾的人，抱歉，随便你吧，随便你吧……我受够了。你为什么跟小孩一样钻牛角尖，为什么不放过我。”

”我该怎么办，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她像在预先演练的死人一样，机械地反复嘟哝。）

“我没法再跟你在一起了。太痛苦了。”

“我没法再跟你在一起了。太痛苦了。”

八

周六，0条未读邮件——手机上依然显示着。

她在清晨的光线中睡眼惺忪地起身，再一次查看了枕头下的护身符。

坐在床沿发呆很久后，她打开通讯录，找到一个熟识的算命人，在对话框里输入：

“您好，我想看下事业，这几天能被理想工作录用吗？”

她没有发送出去。良久，他删除了这一句话，重新打上：

“会分手吗？”

……然后也删除了。

九

她坐在去机场的地铁上，不远处有几个老者为了座位互相争吵辱骂。到达中转站点时她正在查看邮件，不出所料的是并没有新的。等到周遭的人都轮换一遍她才意识到该下车了，而在她猛地站起那个瞬间，一个身材极其肥胖的中年女人刚刚坐在了她身边座位，眼神一横对她嚷道：

“你什么意思？”

“恩？”她恍惚地回头。

“啊？你什么意思？你有没有礼貌？我身体哪里碍着你了？”

（胖女人显然错误地以为她的起身是一种嫌弃、鄙视体积的打扰。可她只想着恋人、邮件，还有对争执与陌生敌意的深刻恐惧。）

她反应过来时，车门已经关上。“我刚刚是到站了。”她六神无主地想赶紧避开。“你别走，小东西。”胖女人站起来抓住了她，“你们平时工作服务顾客的时候敢这个态度？你给我道歉……”

（她习惯的清醒梦中自己那些浪漫迷人的、金灿灿的标签被剥光。赤裸和恐惧让她感到天旋地转，脆弱的外壳被丑陋可怖的真实硬生生地突入。）

她挣脱，跑向另一节车厢，像在密密麻麻的坟墓间穿过——所有人鬼影一样注视着她，背后女人辱骂的声音不绝于耳。

她跑下车、跑上反方向的列车、跑过换乘站、跑过机场长长的传送带。

“喂？刚着陆。”“怎么提前了那么久？对不起我还在路上。”“我手机电池可能坏了，只剩2%，估计都撑不到借充电宝…”“那说好，我会在你的A出口等你的。”

她跑过扶手电梯，跑过拿着行李的穿梭人群，跑在机场的走道，仿佛被节奏擒住。

走道尽头到了。

她抬头。

两个指示牌分别指着左右：

A1出口， A2出口。

“是哪个到达口……”

身后又有陌生人爆发了争吵并开始互相辱骂，她听不见手机里的声音。

（他要没电了！）

争吵的人在围观人群间推搡，安保正在赶来。

（混乱中逼人的恐惧。恋人的脸是唯一美好的画面，恋人的身边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她喘着气，张望着四处找航班信息牌，眼前人头涌动。

再次跑起来的时候，手臂被猛地拉住

那一瞬间她回头，恋人的面孔闪过。

他将她一把抱在了怀里。

十

他们拥抱着重重倒在床上，快速给对方褪去衣服。热烈的吻与呼吸如同蓬松的稻草燃烧着氧气。

画面里，她爬到他的胯上，手臂与十指如蔷薇的细藤蔓似的箍住他赤裸的背，微微打开的嘴唇划过他的耳际和脖颈。

他长长的手指在她晃动的柔软臀部上制造出阴影，如同投射在石膏像那么柔和——那阴影随着他们的轻摆变幻着。

侧脸、着迷的目光，互相凝视，在相同的节奏里上下舞蹈。接着，他咬住她雪白的皮肤，呼吸逐渐失控，直到转身压制了她的身体。而随之而来连绵不绝的力量令她窒息一般潮红。

“我想念你的一切，你的味道，你的声音，你的身体。”

她已然散架般将自己的身体完全打开，仿佛向他的话语投降。速度使他们的面孔变得模糊，爱情与快感让她陷入了醉酒的效果，仿佛要开始哭泣；语言也随之粗暴混乱：

“你不相信我吗。我怎么可能离得开你……妈的！你为什么要不安，我爱……”

他俯下身用吻终止了她的语言，在运动中制造出了更多的模糊身影。

……

原本明亮的窗台上，桔色的黄昏已悄然爬满窗帘的缝隙。两人自午后开始，便赤身裸体地拥抱在一起。迷糊醒来时，她听见窗外隐隐传来路人争执的声音，并将他的脸庞安静地贴在胸前，用自己的脸和吻贴着他的前额。

（爱是可以摸得到的，闻得到的——她从未如此坚定地相信。他是凶险的海波中唯一的锚点。）

十一

他们的背影牵着手，走在幽暗的蓝色天光下。手中的塑料袋装了很多水果和汽水。

周围有些年岁的居民区和水泥电线杆已经笼罩在黄昏魔法的蓝色中。高楼大厦隐隐在远方华灯初上，梧桐树影也变成了蓝色。

“我觉得已经到了永恒。”他先开口说话。

（她没有回答，享受着他语言中的安宁。仿佛跌入只有两人知晓的深邃黑夜，这种强烈的吸引力和亲密足以令人上瘾，足以令他们无法离开彼此。）

“好像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已经到达了终点。”他继续说。

“我的脑海中另一个不断透支自己的世界，也消失了。”

“因为已经不需要回忆或想象的画面……没有什么我们需要的，不存在于此刻的平静中。”

“恩。”

风吹了起来，她自言自语般的声音随之飘起：

“我终于停止了想象。或许，宇宙施加在我身上的力完美地平衡了……我又重新活在了大地上。”

他开口：

“原来你平时每天都是走这样一条路上下班的……在我一个人开车的时候。不知道我给你发的那些正在听的音乐，你有没有一起听。”

“恩。”

“这样的话，即便我无法还原你周身的画面，也能少一些不安。”

“只有我一直在你身边，你才能安心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因为他明白为了实现长足的未来，她现在必须暂时离开他。）“……我们是难免要从预言中的未来开始，来反推现实的进行的。可对未来的想象，总是让现实溺水其中。”

“……”

“其实所有当下都曾是过去所展望的未来，不是吗？当下也是拼起所有时间的其中一片拼图，和别的拼片一样……”

“不能说完全一样。如果这一片拼错了，接下来就是徒劳的灾难。”

“可是拼的当下，你怎么就确信你选的一定是对的。”

“……”

（是的，我不知道，或许都是命运——她想。）

她拿起手机来看了一眼。

“怎么老看手机？”他笑着揶揄，“我手机没电了，在你身边时也不觉得需要。”

“我在看有没有新邮件。最近确实很焦虑。”

“你已经够优秀了，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爱你啊。”

“……我只是想尽快去你在的地方罢了。”

她接着开口：

“那你为什么爱我。”

“我以前回答过了。”

“你说的是，我们对爱有着同一种想象。”

“那是指爱情的开始。爱情依靠的，怎么可能只是虚无缥缈的想象……”

“我爱你，是因为，我决定要爱你。”

“听起来有些自大。”

“作决定时必然的自大，是对无法预知的轨迹的蔑视。这种勇敢就是爱情的意义。”

“勇敢只是对自我的想象。”

她沉默地看向他，而他没有转头，平静地继续说：

”我爱你，因为，我正在和你一起度过时间。而这是我经历过的，最好的时间。”

“未来还会更好的。”

“我不知道未来怎么样，但现在，延续得越久越好。”

他们路过河道上的那座桥。不远处平行的另一座桥上，放学的初中生们穿着校服三五成群地欢笑着，与他们反方向走来。

站在桥边，望着对面的人们。他们的背影依偎在一起。

十二

周日，他们从早场的影院出来。两人骑自行车在绿荫和光点间穿梭，她在身后甜蜜地看着恋人的背影。途中，她的目光随着一个中年妇女移动过去——女人一脸疲惫地拉扯着三个孩子，正边走边骂。

随后，他们在餐厅的桌边并排坐着。她倚靠在他身边，娇憨地吃下他送来的食物，可眼神不时在对面的一个女孩身上停留——那个女孩坐在一个男孩旁边，对面是两位长辈，脸上显得拘束又压抑。

（这一些景象的堆叠让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也很快消散了，尤其是当她看见餐厅外的空地上，有许多六七岁的儿童在滑旱冰。）

“好想溜冰啊！小时候我没有任何玩具，也不会玩游戏。一直想要一双溜冰鞋，我爸妈也不给我买。” 她孩子般感叹。

“为什么？”

“我一直在学习。”她翻了个白眼，“在我妈眼里，娱乐就是罪恶，就是浪费时间，有闲工夫不如用来读书，用她的话说，‘将来才不会后悔’。现在，她一直认为我的‘成就’和刻苦是她的功劳……总之，我小时候只有延迟满足，是绝缘任何娱乐的。”

“我们去溜冰吧！”

“好啊，但是我不会。”

“走，找个溜冰场，我教你。”

溜冰场是怀旧的风格：迪斯科球、旧海报、霓虹灯。场内的人们像许多行星绕着这个圆形的场地，以不同的速率公转自转。

“可以点歌。”他拍了拍四处张望的她，指向入口处。“不过风格限定是复古迪斯科。”

“这还不容易？我有一首特别喜欢的。”，她走上前去，在工作人员那里点了一首Bee Gees的More Than a Woman。

“什么时候能放到呢？”她自言自语。

“会是个好时候的。”他回答。

接着，所有人都能看见她，随着惊呼和大笑声的此起彼伏，不断地摔倒再爬起来。

“你还行吗？” 他忍不住作出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好玩！”

“这样，你再扶着我试试看……”

“行……啊，别动！我还是得自己摸索下。”

他只得去不远处徘徊，望向在逐渐掌握技巧的恋人。不久以后，她熟悉的前奏响了起来：

“我的歌！”

她猛抬起头，兴奋的面孔被闪过的灯光点亮。

（她想象着《周六夜狂热》里男女主角跳舞的样子——多么的自如而梦幻啊。）

于是，她像听到呼唤的小鸟展开身体，挣扎着想向前滑去。

“来，我牵着你。”他赶紧扶着她的右手，在她边上牵引着。有好几次他们差点一起摔倒。

慢慢地，她可以自己踉跄地往前主动滑动起来，直到步伐终于变得稳定。那时候，他微笑着，缓缓松开她的手，仿佛把她送入风中——他久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她的身子因为不平衡时高时低，速度也是时徐时疾。不同的人影从她的身前身后掠过，灯光闪过她的身姿勾画出轮廓，时而照亮她的面庞。

在音乐渐入佳境的时候，连步伐也随之流畅起来。

“More than a woman, more than a woman to me…”

整个世界的画面里只剩下她了，旋转、眨眼、张望。她的眼中流光溢彩，像望向宇宙的星河一般明亮，明媚的笑容仿佛从新爱上了生命。

这一天的画面，定格在他们在出租车上接吻的剪影。

“周末就要结束了……”他的声音响起。

“我很快就会去找你的，一定。”她的声音跟随，“我们白天顺路一起出门，各自安心工作。晚上就一起做饭吃饭，还能一边看一部电影……”

十三

清晨的阳光淋在窗帘另一侧，手机上，周五晚认识的年轻男子发来消息：

“你什么时候去北京？我刚刚买了下周的机票。”

她表情五味杂陈地放下了手机，没有查看邮件，而是直接向恋人的沉睡中的身体贴去。

十四

画面切到地铁上，倒吊扶手在晃动。

她正靠在他怀里，他闭着眼把脸埋在她发间，两人伫立在角落。

“今天你还请假了，没事吧。”她说。

“没事。”他轻声回答。

“机场就快到了。”

她感受到了一阵震动，随手掏出了手机：

1封新邮件。

点开，屏幕上赫然显示着：

“很遗憾，您没有被录用……”

她没有再看下去，快速地关上了屏幕。恋人依然闭着眼睛贴在她发间，仿佛睡着了。

（偏偏在这个，她已经很久没有记起命运那无形的细线的时候。她没有回过神来：想象过很多与他生活的画面，可一瞬间狂风吹来，将玫瑰花瓣吹散了。她的轨迹又偏离了他一点。）

她的眼前变得模糊，恍惚间看到对面地铁玻璃的黑色上，有个自己在黑暗的夜街上孑然走着，走着。

十五

夜里，她走过街道。接了电话。

“着陆了？”

“恩，刚刚到。”

“我去跟一个北京的朋友吃个饭。”

“恩，我到家自己解决。”

两人都久久没有说话，她深吸一口气：

“我没有办法来找你了。”

“……恩？”

“我没有被录用，我只能去接北京的工作了。”

长久的沉默以后，他说：“没关系……”

“过几个周末，我就来看你。

“唉。”

“怎么了？”

“如果一直见不到，会不会你爱的，就只是你的想像，而不是真正的我了。”

“……别这么说。你要相信，我的想象就是你的想象啊。”

“人真的能想象完全一样的事物吗？倘若如此，爱情中为何还有那么多争执。”

“其实，我也不知道。”

她走上那座桥。河道上隐隐颤动的水波光点如镜中花月。对面平行的桥笼罩在幽暗的灯光里，没有人或车从那上面经过。

（她突然像溺水一般。周末过去，没有环绕周身的安宁，也没有共同生活的想象了；在此之间的的“空”，竟然才是是最痛苦的。唯一需要的或许是麻醉品一般的，新的想象。）

她在围栏边默地站了一会儿，掏出镜子补了口红。然后继续向前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