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武装到牙齿的文青
文章摘自《矮大紧指北》作者:高晓松

张大春应该算老一辈文青知识分子的典型,这样的人今天已不多见,身上带着从民国传下来的知识分子的旧时代气质。同时他在旧时代里又是一个叛逆者,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全副武装的文青最好的样子。
跟大家聊一位我非常尊敬的文青知识分子的代表,来自我国台湾地区的张大春。
张大春应该算老一辈文青知识分子的典型,这样的人今天已不多见,身上带着从民国传下来的知识分子的旧时代气质。同时他在旧时代里又是一个叛逆者,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全副武装的文青最好的样子。
张大春是台湾著名的作家、评论家、书法家,有着家学渊源,父亲国学修养深厚,姑父欧阳中石是赫赫有名的国宝级书法家,所以他从小深受家庭教育的熏陶。同时他又是台湾历史小说大师高阳的关门弟子,因此属于那种武装到牙齿的文青知识分子,琴棋书画,尤其是书法极好。如果大家去我们的杂书馆看看,上面三个漂亮极了的书法大字“杂书馆”,就是大春兄写的。

他写过很多作品,除了小说,他还写了好多京剧、音乐剧,还写歌,周华健那张专辑《江湖》就是他写的词,还入围了第25届金曲奖的最佳国语专辑奖。王家卫导演的《一代宗师》也是他做的剧本策划。他的小说在那个时代非常前卫和另类,具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尤其是能把魔幻现实主义和武侠相结合。
我最喜欢的他的小说是《城邦暴力团》,大家有机会一定要看看,非常有意思,颠覆了传统武侠小说的写作。我还喜欢他另外一个评论性质的作品《小说稗类》,非常犀利。他身上有知识分子该有的各种各样的素质,“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生活中是特别平易近人、特别可爱的一个好大哥,脸上永远挂着笑,但是在做政论节目的时候,对政府、对当局、对时事的批评是一针见血,非常犀利。这就是一个传统的知识分子应有的最好的素质。
我跟他认识是因为,他最早写《大唐李白》,有一次来大陆的时候,他托人约了我,说:“我们一起去大学聊聊李白吧。”我一听,啊,张大春,我从青年时代就读他的小说,特别崇敬他,所以感到受宠若惊,赶快跑去,跟他去大学里一起讲李白,讲得非常愉快,后来大家就变成了好朋友。现在他已经出版了三大卷《大唐李白》,第四卷很快也要出了。
后来我每次去台北的时候都会找他,有时候在他家里见面,他太太也是一个优秀的知识分子,原来时报出版社的副总编辑,现在是新经典文化的总编辑。时报出版社出版过大量的历史人文类作品,有点像我们大陆的“理想国”,属于那种非常令人尊敬的出版机构。所以张大春夫妻俩都是知识分子,两个孩子还没多大,就已经非常具有小知识分子的气质,经常跟他辩论政治等。

他们家住在山上,山下有一个小饭馆,我们去吃饭,他永远只点酸菜白肉锅。他的生活就是那种传统知识分子的生活,无论谁去他家,也不去豪华饭馆吃,就在山下的饭馆吃酸菜白肉锅。王家卫找他谈论过很多次《一代宗师》,也都在那儿吃的酸菜白肉锅。当然,我们有时候也去外面,因为我喜欢热闹,所以会到外面去聊聊。记得曾经在台北的街头,我俩抱着一瓶酒,因为所有店都关门了,我们就只好坐在路边,然后彻夜长谈。每次跟他聊天,我都特别惭愧,他还是那样一个知识分子,我却几乎完全成了一个娱乐的人。他至今都随身带着印章,经常与人一起和诗,然后题词,最后把章拿出来盖上。
他来大陆也是,我俩每次都要欢聚。有次他来,我叫来了于丹,因为他俩都是满肚子的诗词歌赋,又健谈,然后把康永哥也叫上,大家一起吃涮肉喝二锅头,度过了特别高兴的一天。
有一次我去台北,他说你来看看我们的戏吧,然后我就特别高兴地跑去,看他在那儿排练小剧场的音乐剧。他写的剧本,讲西施的。里面的西施、东施,完全颠覆了从前的那种印象,是那种非常新颖的音乐剧。他在文学和戏剧方面常常有一些特别有趣、特别前卫的想法,那部剧也是他和他的高中同学—《康熙来了》的制片人、台湾地区大电视制作人王伟忠,两人一起做的。之前他们已经做过《岳母刺字》,因为是自己做剧团,所以完全不挣钱,而且台湾也没有那么大的市场。但这就是知识分子的情怀,心存诗和远方。然后也不为钱,就是大家在那儿做一个非常好的小剧团,演他们追求的那些东西,看得我特别感动,我还说我要努力地帮这些戏,虽然是小剧场戏,但是如果引进大陆,也会是非常好的作品,让大家开开眼界。
2014年我过生日之前,看了我很喜欢的导演诺兰的那部《星际穿越》,看得我很感动。影片是带中文字幕的,里面有一首著名的诗,英美知识分子恨不得都会背诵的狄兰·托马斯的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不要温柔地走入那良夜》)。我看到这首诗的中文字幕时,心想怎么用这么古老的翻译?当然,这是前辈翻译家翻的,但是我觉得这个题目这样去翻译,不太容易让人理解,因为“Do not go gentle”其实不是“温柔地走入”的意思,不然就得用“gently”,翻译面对的其实就是理解方向的问题。我那么喜欢的诺兰的电影,这么一处翻成中文的字幕,没有完全体现出他的用意,为什么要在《星际穿越》里用到这首诗。后来我自己尝试翻译了一稿,突然想到大春兄中英文都那么好,干脆让他也翻译一版。这有点像过去知识分子和诗那样,这边写诗寄过去,然后那边和一首回来。我就跟大春说:“大春兄,我把它翻成了一首现代诗,你来翻一首古体的吧,你的古文功底那么好。”大春兄几个小时就翻好了,然后给我发来。
我把“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翻译成“绝不向黑夜请安”,大春兄把它翻成“柔情不为暮色开”,简直太有意思了!诗的这种翻译,信达雅之间怎么平衡,我觉得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品位和观点。我翻的全文是:
绝不向黑夜请安
绝不向黑夜请安,老朽请于白日尽头涅槃,咆哮于光之消散,先哲虽败于幽暗,诗歌终不能将苍穹点燃。绝不向黑夜请安,贤者舞蹈于碧湾,为惊涛淹没的善行哭喊,咆哮于光之消散,狂者如夸父追日,高歌中顿觉迟来的伤感。绝不向黑夜请安,逝者于临终迷幻,盲瞳怒放出流星的灿烂,咆哮于光之消散,那么您,我垂垂将死的父亲,请掬最后一捧热泪降临,请诅咒,请保佑,我祈愿,绝不向黑夜请安,咆哮于光之消散。
下面是大春兄翻译的,算是杂言古体:
柔情不为暮色开
已矣乎?柔情不为暮色开,豪宕襟期称老怀,聊将愤懑掩黄埃。知之乎?圣贤看往何边去?卮言浑染一天霾,柔情不为暮色开。别耶乎?海天相送如揖让,上善水凝玄天光,此生壮怀付苍茫。迟哉乎?狂夫射日觉崔巍,何妨焦烧尽余哀。柔情不为暮色开。盲然乎?就木之行何壮哉?凝眸冷对凤凰台,聊将愤懑掩黄埃。噫吁戏危乎高哉!苍天诅我以慈悲,佑我以诙谐。柔情不为暮色开;聊将愤懑掩黄埃。

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把原版的翻译也找出来看看,当然也有很多特别优秀的地方,不然也不会成为一首传世的好诗,也是在中国广为人知的英文诗歌之一,大家可以试着从不同的角度来理解。诗就是一个每个人都有不同读解的东西,它不像小说,所以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一个狄兰·托马斯,自己的一版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大春著作等身,数十种小说、杂文、评论、政论等等,现在还在台湾主持着电台节目,他其实长得很帅,但从不为了钱去参加那些娱乐节目,什么像我似的到处露脸比画比画,他就在电台里讲他想讲的那些东西,主要讲那些政论。大家如果没时间读他所有的著作,最起码《城邦暴力团》可以一看。另外,大春兄在蜻蜓FM开了一档节目《细说三国》,我正好也在自己的节目《晓说》里有讲《三国》,但我俩讲述的角度完全不一样。虽然那么多人讲过《三国》,但我还是相信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三国》。
大春兄国学修养极其深厚,之前在台湾讲过《红楼梦》,讲过《水浒传》,讲过《西游记》,都是信手拈来。说他是文青,有点低估他了,他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